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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動佛蓮(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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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動佛蓮(六)

春風谷。

風榴花在山巔的花叢之中遙遙望著梵一來的方向。

她等啊等,等到身邊百合花花瓣上的露水都幹了,又凝上了新的露水,也沒有等到梵一回來。

風榴花咬了咬唇,在這山巔之上,她仿佛又回到了諸天神界。

對於寂寞的驚慌與畏懼,像是春風谷中無處不在的花香包圍了她。

風榴花摘下一朵千重菊,它有金燦燦的層層疊疊的花瓣,她撕下一片花瓣,告訴自己,若是等到將花瓣盡數摘盡還不曾等到梵一,那她就從這山巔下去,再去凡間的街道,見新的人,交新的朋友。

花瓣一片片被摘下,落在泥土中,堆積得越來越多,逐漸成了一座小丘。

良久,一片花瓣飄飄搖搖極不情願似的落下,落在小丘的尖上。

風榴花望著高懸的明月。她已經等了小半月了。

梵一從來沒有去過這麽久。

風榴花捫心自問,她是真心將他當朋友的,因此他不聲不響地離開後,她心裏細細密密地疼,她收起雙腿,雙臂抱著自己的膝蓋,縮成小小的一團,眼眶酸酸的。她畢竟化為了人,不是沒有痛覺的死物,倦意如無剎海的潮水一陣一陣襲來,她陷入了沈睡。

迷迷糊糊之中,她看見了菩提樹下誦經的身影,他的道袍洗的發白,顯出背後流暢精瘦的脊背的線條,他虔誠地跪坐在那裏,為他死去的師父誦經。

他說,誦經三月之後就走。

可是現在還沒到三月,他就走了。

等等……

梵一是如此在乎他的師父,現下才過了不到兩月,他怎麽可能會無緣無故就離開?

風榴花幾乎是猛的驚醒過來。

梵一出事了。

……

梵一其實並不是尋常意義上的僧人。

他的師父了塵曾經是個游俠,因此手上自然沾染過不少鮮血,他雖然是半道出家,可終究擺脫不了這塵世。了塵曾經教導梵一,若是有惡人作怪,不必憐憫,懲奸除惡便是。

這也是為何梵一一身武功了得。

但方才的情況實在是不容樂觀。

楊無作為這一帶的當街惡霸,在一幹混世之人中需得有威信,這樣一個人,自然不容許被梵一一個和尚打傷而不報覆。

因此,楊無便在這一帶插了不少眼線,只要梵一出現,他便帶著一幹人馬圍過來。

梵一身手不錯,一人將一群人打得鼻青臉腫,他們方覺得梵一不好招惹,便只好罵罵咧咧地逃竄了。

敵眾我寡。梵一縱然有再高的功夫,也未免受了傷。

楊無睚眥必報,就算是逃跑也不會讓梵一好過,他臨走前撒了一堆白色的粉末,梵一嗆了不少。

梵一以為是毒粉,即刻點了自己的穴道,又往藥鋪的方向走。

一邊走著,他卻不由想到了風榴花。

他眼前似乎蹦蹦跳跳跑來一個少女,少女赤著足,提著裙子,白皙好看的小腿在日光下近乎發亮,她穿著大紅的直裾,最是能勾勒女子窈窕起伏的線條,領口露出漂亮的鎖骨,沿著衣領往下,還隱隱約約可見隱秘的細細的一條線。

梵一閉上了眼。

但是依舊能看到風榴花的身影。

她跑到他跟前,笑著喚:“梵一。”

她比他矮,因此他稍稍一低頭就能看見她交領掩埋著的那條細線。

梵一挪開眼,風榴花又抱著他的胳膊,不住地喚“梵一,你怎麽不理我”,溫香軟玉貼在他身邊,只要稍稍想象,就能勾勒出她直裾之下的豐盈的雪色。梵一的心跳陡然加速,像是急急的鼓點,這聲音敲得他心煩。

他開始念清心咒。

“清心如水,芙蓉帳暖……”他又搖搖頭換了一句開頭,“微風無起,波瀾不驚,幽篁獨坐,細腰春鎖……”

清心咒一點用也沒有。

他是個正常的男人,此年方二十三,血氣方剛,再睜開眼,眼裏是猩紅的一片。

紅塵戒不可破,紅塵戒不可破……

他憑著僅有的印象朝著無剎海的方向走去,一路跌跌撞撞喘著粗氣,引來不少行人的註目,他終於回到了無剎海邊,看著千頃碧波,一頭紮入其中……

風榴花出了春風谷找梵一。

她一路上問了不少人,有人說看見過他,有人說沒見過,風榴花兜兜轉轉,左右不是辦法,想到梵一是從無剎海邊的皈空寺廟來的,便往無剎海走去。

岸邊灰黑色的古老的礁石上躺著一個人,似乎是陷入了昏迷,風榴花連忙跑過去。

“梵一!”

他渾身濕漉漉的,縞素的道袍黏在身上,勾出肌肉的線條。俊美的面上掛著不少水珠,倒更顯得他肌膚冷白好看,又長又密的眼睫毛上還有碎玉似的小水珠。

風榴花眨眨眼,多看了一眼後,方開始喚醒他。她畢竟是聖物,隨手一點,梵一便猛的咳嗽,咳出了幾口水,而後胸腔劇烈起伏,大口地喘息著。

他緩緩掀開眼,布滿了血絲的眼在看到逐漸清晰的風榴花的面容後瞳孔猛縮,他不顧身上的傷,一把推開她。

“滾!”

風榴花被他大力推倒在地,沙子黏在她腳踝上,她心裏焦急一路找過來,好不容易將他救醒,他卻如此對待,風榴花覺得委屈,半個月以來的苦苦等待就如同餵了狗。

“要我走你好好說便是了,這麽兇做什麽?”她的嗓音本就清脆,平日裏都是嬌滴滴的,現下心裏委屈,又帶了幾分嬌嗔的意味,而胸口堵塞煩悶,話語裏還帶了點哭腔。

梵一本來決絕離去的背影陡然一震,他回過頭,只見穿火紅衣裙的少女坐在沙灘上,責備又怨恨地望著她,紅唇抿成弧度,一雙眼裏還有將落未落的淚花。

梨花沾露,我見猶憐。

若是、若是在那種時候……

梵一望著她纖細瓷白的脖頸,那股血脈噴張的感覺又向他襲來,他死死捏著拳,咬著牙,額頭上暴起幾根青筋,站在那裏遠看紋絲不動,細看卻是身子在微微顫抖、

風榴花這才發現不對經了。

她揩了淚,走到梵一面前,問:“梵一,你怎麽了?是不是生病了?”

她捏起梵一的手腕診治,發覺他的手腕滾燙,他的身體也在往外冒著滾燙的氣息,一看他手背上的青筋,風榴花更是覺得不好,殊不知她這動作,反而讓梵一額頭上多了一根青筋、

他嘶啞道:“你……離我遠些……”

此言一出,風榴花更是緊張,她寬慰道:“沒事的沒事的,我體質特殊,是不會生病的,也不會被瘟疫傳染……”

“我讓你走開!”梵一近乎嘶吼。

風榴花只點了繩索縛住他,而後捏著他的手腕不放。

梵一的呼吸逐漸急促,風榴花發覺他的脈象實在是……奇異。

仿佛是身中什麽奇毒。

她繼續安慰:“你放心,我會治好你的。”

風榴花沒解開他身上的繩索,手指虛空一畫,梵一便入了寺廟,坐在蒲團上,寺廟裏黑乎乎的,風榴花點了蠟燭,搖搖曳曳的火光反而襯出旖旎暧昧之感。

她打算研究研究他的毒,於是湊到他身邊,手覆在他額心,他擡起通紅的眼,風榴花作為聖物,終於感受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你、你……”風榴花訕訕收回手,眼裏的擔憂一點點成為了驚疑不定。

他卻徑直拉過了她的手,將她拽到自己懷中,和自己緊緊貼在一起,而後發出壓抑低沈的低吟。

風榴花心裏大駭,他在自己耳邊的吐息卻愈發滾燙,弄得她身上起了不少雞皮疙瘩,面上細小的絨毛也豎起來,他又咬她的耳垂,風榴花心跳得飛快。

她忽然想起來,凡人有一種毒,叫做情毒。

梵一中的原來是情毒……

風榴花一咬牙,松開了他的繩索,將他撲倒在地,帶著哭腔道:“我、我幫你解毒……”

“但,但怎麽解來著?”

“梵一……”

話語陡然被中止。

海水拍打著起伏的礁石,海浪層層湧起來,浪聲起起伏伏,銀亮的月光流瀉下來,時間悄然流逝。

燭火跳動了瞬後歸於沈寂,寺廟中漆黑一片。

……

風榴花醒過來時,望見身邊怒目圓睜的金身佛像,小臉酡紅。

殿內已經沒了梵一的身影,她透過窗子往外望去,正有一挺拔修長的身影立在海邊,幾乎成了一尊雕像。

她為自己點好衣裳,嘗試著站起來,一個不慎,又跌坐在地。

似乎是覺察到她醒了,梵一走進來。

而後跪在她面前。

風榴花帶了幾分羞怯的目光變得詫異,“你這是做什麽?”

“我虧欠姑娘。我一介道人,卻毀了姑娘的清白,罪不可赦。”梵一幽黑的眼眸對上她的視線,字字鏗鏘,“我願以命補償,待為師父誦經完畢,便引頸受戮。”

“你這說的是什麽話?”風榴花尖聲道,“我雖然來凡間不久,但我活了千年萬年,以我的身份,你覺得你的一條命算得上什麽?誰要你的命了?”

梵一默然。

其實他不光是虧欠風榴花,他還破了他立下的誓言,他口口聲聲說過此生絕不破紅塵戒,雖然身中情毒實在意外,但他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想風榴花。

所以,他虧欠的是師父,也是他自己。

唯有以死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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