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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劍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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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劍心(二)

鬼州,魑魅大牢。

小半月時間過去,晌午時分,太陽耀眼。阿羽擠在百姓之間,透過縫隙看見那堵泛著寒光的陰森鐵墻。

不久前伶舟月從那裏走出的畫面歷歷在目,仿佛還能聽見鐵鏈曳地的聲響。

江家人驅使著百姓進入其中,魑魅大牢規模宏大,百姓們暫時安頓的並不是中心的大牢,而是角落處的八角樓,若是十四州有瘟疫,便會將身染瘟疫之人安頓於此。

相比於旁人的驚慌不安,阿羽倒顯得鎮定多了。她尋了個偏僻角落裏的房間安頓下來,而後便開始打坐調息,時間很快就到了晚間。

為了篩查中了幻妖毒的百姓,江家人會用鳴鈴子逐一查驗。

江家人分散於八角樓,八角樓穹頂處封閉,置一星圖,共有八層,每層有風珠流通空氣,且設有圍欄,視界死角較多,樓層間間隔大,就算反應過來也未必能及時趕到。

阿羽決定在此時潛入魑魅大牢。

“叮鈴鈴。”鳴鈴子的聲音若隱若聞。

房間的窗子設有禁閉,若要逃出去不是易事——但這只是對於沒有靈力的人來說。她將窗子戳了個小孔,瞇眼見外頭有幾個懶散的獄卒正搖著骰子,畢竟要進大牢容易,但要出來便難了,料想他們是好對付的,阿羽松了口氣。

收回視線看著路上為了防身用畫出的歪歪扭扭的符篆,阿羽心想,若是燕師姐在就好了。

阿羽挑出了一張人形傀儡符,當時神劍給了她一張用以離開樓家,她便記下了紋路。

很快,一個傀儡坐在屋中。接下來,阿羽屏氣凝神,手中聚集靈力,聽著外面鳴鈴子的聲音,只待它響起便蓄力一擊。

鳴鈴子遇不染瘟疫者鳴、遇染瘟疫者聲如洪鐘。

“叮鈴鈴。”

鳴鈴子近了,在空曠的八角樓中尤其響亮,但這還不夠遮蓋破窗而出的聲音。

誠然,此舉有賭註在內。

閉上眼睛,一切感官都被放大,阿羽只覺得心跳如雷,甚至蓋過了鳴鈴子的聲音。

“叮鈴鈴。”

聽著聲音,江家人大抵是檢查到了阿羽的左邊第二間。

阿羽心道:再等一等,若是仍舊沒有中毒者,那便只好放手搏一把了。

“叮鈴鈴。”鳴鈴子響聲依舊。

看來她旁邊這間也沒有中毒者了。

阿羽心中嘆息,正要蓄力破窗,忽聽震耳欲聾的一聲響!

“轟!”

天助我也!

電光火石之間,阿羽猛地睜開眼,手中靈力傾瀉,窗子啪嗒打開,阿羽輕巧跳窗而出,同時甩開符咒,來不及反應的獄卒中了符咒,昏昏沈沈睡過去。

窗子又猛地合上。

外面捏著鳴鈴子的江家人眉頭皺起,仿佛察覺到了什麽,疾步上前,猛地推開阿羽房門。內裏一個小丫頭疑惑地看著他,而窗子完好無損。江家人只好搖搖頭,用鳴鈴子為她查驗。

阿羽一邊用符咒,一邊用術法,很快就來到了魑魅大牢的最底層,一路過來,她的鞋面和衣擺上已經盡數是血汙。

神劍的聲音響起:“從這裏往裏走,不要回頭。”

阿羽依言做,強忍住腥臭味帶來的嘔吐感,一邊走著,每經過一處監獄,內裏的死囚都投來狼一樣充滿了殺氣的目光,又帶了幾分異樣與新奇,阿羽心中自然駭極,哪怕是隔著牢籠。

眼前自動出現了一幕幕畫面。

一個光頭男子手持長刀,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屠殺平民,血染長街,他踢開腳邊骨碌碌滾落的人頭,彪悍的面上勾起大仇得報的暢快笑容,畫面定格在他猙獰的笑容。

神劍道:“這是你左手邊的死囚,因多年前流落街頭討飯不得,被打斷了手臂,多年後屠街覆仇。”

——就因為被打斷了手臂,便要屠殺整條街嗎?

阿羽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神劍應了聲“是”,阿羽神色由驚恐變為了訝異,又生出厭惡與鄙夷。

繼續朝前走,畫面變換。

紅燭高掛,本是新婚夫婦的洞房花燭夜,飲下交杯酒後,裝容精致的娘子竟然昏死倒地,而後,一個女使引著同樣新娘打扮的女子入了房。新郎君的眼中浮現出繾綣的柔情。

畫面定格於地上尚睜著眼的新娘。

“這是你右手邊的囚犯,因為不滿家中聯姻,將本來應嫁與他的妻子殺死,沈於湖泊之中,並與自己真心所愛之人洞房,本以為只要生米煮成熟飯,同時對外宣稱原新娘失蹤,便能將此事揭過,奈何漁民打漁撈起亡妻屍體。郎君一家咬死不認,亡妻父母在乾坤塔下跪了足足七日,老丈人因此心疾爆發身亡,終於換來乾坤使將郎君繩之以法。”

——可亡妻一家分明什麽也沒做錯,為何會平白喪失兩條人命!又為何公道的伸張需要用無辜人的流血換來!善人落魄,惡人逍遙,世道竟是如此不公嗎?

驚駭與憤怒令阿羽肩膀顫抖,已然哽咽,眼淚將落未落,這是無聲的吶喊,無力與窒息像一雙大手,將她牢牢地攥住。

“樓千闕和孟萋將你護得太好,你不曾見過這世間的惡、你不曾見過人心的魑魅魍魎,繼續走,我帶你看。”

阿羽顫著身子往前走,停在一處空蕩蕩的牢獄前。

眼前的畫面霎時明亮。

瓊姿花貌的女子妖嬈而嫵媚,站在高高的舞女臺上,眼波盈盈,纖纖玉指伸出往下面面露色相、形容猥瑣的肥胖男子一點。

“她叫伶舟婉兒,因為傾城的容貌,八歲便被生父賣入鬼州風月場所,為了生存,很早就學會了以色侍人。”

聽到這個名字,阿羽的腦海中炸過一道驚雷。

畫面繼續流轉。伶舟婉兒捂著肚子,面前是一個藥碗,盛滿棕褐色的藥汁,她神情猶豫,終究一咬牙,一飲而下。很快,伶舟婉兒面色慘白,在床榻上蜷縮成一團,身下一灘血跡,良久方平緩下來,眸色平靜。

“如你所見,伶舟婉兒本是難孕的體質,卻意外有孕,自然不知生父是誰,又妄圖留在此處生存,想要服藥墮去,但結果想必你已經料到了。”

“伶舟婉兒沒有想到,飲用再多的藥都無法將腹中胎兒打去,眼看著肚子日漸隆起,她不相信流連風月之地的男子,用計逃出,本想在鬼州尋個偏僻處安頓餘生,可鬼州混亂,她相貌如此,自然不得安寧,時常受到騷擾。”

空蕩蕩的簡陋茅舍之內,伶舟婉兒做婦人打扮,一針一線粗笨地縫制著小小的衣裳。

“鬼州有一商戶追求,伶舟婉兒見他面善,為人樸實,便嫁與他。誰知商戶只是要借她腹中的孩子的新生之力,去滋養他圈養的妖族。”

黑暗的牢房中,伶舟婉兒衣衫襤褸,死死抱住自己,眼中含淚。

“伶舟婉兒生下孩子後,商戶便采取行動,而伶舟婉兒本人,也以私通他人之汙名打入魑魅大牢。獄卒貪婪她的容貌,她之經歷可想而知。出乎意料,商戶一家都被妖魔殺死,究其原因,乃是因為那個姓伶舟的孩子體質特殊,能讓妖魔失去神智。”

阿羽心跳加快,逐漸捏緊了袖子。

鬼州混亂,尚且年幼的孩子流落街頭,夜裏便縮在不知名的屋檐下蜷起身子,與乞兒爭食,風餐露宿。他天資異稟,很早就觀人打鬥,學了一身功夫。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從前與未來,就這麽過到五歲。

“伶舟婉兒聽見獄卒談話時提起當年的商戶,心中謀劃,與獄卒串通,將那孩子按入牢獄。伶舟婉兒以為,有朝一日可以利用他的妖魔血脈沖出魑魅大牢。”

柳絮如雪飄落,遍地花開,連鬼州都生機勃勃。在葳蕤的春日,年幼的孩子被抓入魑魅大牢,見到了他的母親。

卻罕見的,露出了笑容。

“伶舟婉兒給了他單一個‘月’字,他天真的以為,這是團聚,然而等待他的,卻是無邊無盡的黑暗。最信任的、有血緣相連的母親的欺騙他,無力越獄的死囚將妖術灌在他身上,想要讓這個百年難遇的、一出生便克死商戶一家的孩子打破牢獄。”

血從伶舟月的七竅流出來,他在混雜的黑氣中痛苦掙紮,額上青筋暴起。

終於有一日,他將魑魅大牢打通了一個口子,但自己也耗盡精力,遍體鱗傷,動彈不得。

伶舟婉兒逃了出去。

他躺倒在血泊裏,只能望見,他的母親,一次也沒有回頭。

伶舟月看不見,但是阿羽可以看見,伶舟婉兒眼中雜陳的情緒,和面上斷線的眼淚。

阿羽眼角滴下滾燙的淚水,又聽神劍毫無感情道:“後來,你也可以猜到了,他在死囚中周旋,再沒有見過春日的柳絮和花……”

——夠了,別再說了!

阿羽支撐不住,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頭,低聲抽泣,她的哭聲引來了囚犯的側目。

神劍繼續說著:“他們在伶舟月身上做各種邪術的試驗,將他當成一個怪物,又諷刺地將希望寄托於他的身上,他曾經七夜不曾合眼,身上的血都能……”

——別說了!

阿羽渾然不覺,身後囚犯穿過玄鐵柱的縫隙,朝她伸出了骯臟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腳踝!

“啊!”

阿羽一聲驚呼,一股大力將阿羽往牢房拖去,她的後背猛地一摔,生疼,囚犯面上有可怖的傷疤,露出邪佞的眼神,幾乎能將阿羽吞沒。

只聽見耳邊神劍喃喃:“伶舟月不止一次地從血泊中醒來,因為他們一次又一次用妖力治好了他,雖然這會讓他痛苦不堪……”

阿羽奮力掙紮著,囚犯宛若蠕蟲般的目光使她的胃陣陣痙攣,不過在這裏呆了幾刻,她便懷念起千辰宮的美好,清泠山的安寧。

強烈的憤怒與憎恨讓阿羽雙目都布滿了血絲。

“不——”

極致澎湃的情緒將她腦海中所有的軟弱都淹沒,金色的劍影出現在阿羽背後,猛地刺向了囚犯的咽喉。

“噗呲。”

血濺了阿羽滿身。

她伏在地上,一邊在汙濁之中喘著氣,一邊望著自己已然沾滿鮮血的雙手,她發出一聲極致痛苦的嘶吼,角落的黑鼠被嚇得一竄,淚落入地上的血液中湮滅不見。

她捂著頭,試圖消除方才所見到的一切骯臟與邪惡,無數畫面在她腦中閃過,有黑暗有光明……

最終停在了璀璨剔透的琉璃小鳳凰。

阿羽的胸脯劇烈起伏,長久地醞釀著胸中心緒終於站起身來。

“恭喜你,樓羽,通過了神劍的第二重考驗。”



千裏之外,歲州浮南道之上。

伶舟月望著手中指引方向的符篆,莫名的,心口一陣抽痛,從胸腔蔓延至全身,幾乎將他生生撕裂。

他捂住心口,陡然望著遠處。

而後加快了禦風刃的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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