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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得浮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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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得浮生(三)

即便是離他一丈遠,阿羽也還是感到心悸。

不是因為他冷厲的眼神,而是因為她無法想象他都經受過什麽。

阿羽語氣微冷:“你們踢他做什麽?我昨日不是要你們為他上藥嗎?”

獄卒聽她語帶責備,連忙將伶舟月扶起來,尷尬笑笑:“小姐,您也知道,牢獄中不安分的囚犯多,我們哪裏管得過來。”

說罷推著伶舟月往樓氏運貨的馬車走,伶舟月卻好似生了一身反骨,狼一樣的雙眸掃過去,獄卒被他駭了一跳,口中剛要罵人,阿羽開口道:“將他身上的鎖鏈都解開了。”

一面說著,一面下了馬車。

伶舟月的身量比她高出一個頭,阿羽堪堪到他的肩膀,她一點也不畏懼地對上他的視線。

阿羽望見他唇角若有若無的笑意。

一聲很低的輕笑。

“小姐可知,我是何人?”

他的嗓音帶著一絲沙啞。

淩厲的鳳眸裏映上少女的清秀面容。

魑魅大牢最深處的囚犯垂眸望她,眼眸深處看不見任何情緒,只有一灘沈寂的濃墨。

“赦免我,你不怕嗎?”

伶舟月身上的鎖鏈都落下,也就露出了他身上駭人的血色傷疤,最後只剩下他的手鐐。

阿羽默然搖搖頭,又對伶舟月笑道:“我不怕你。”

看著他幾近死寂的眼眸,心裏卻是悲哀。

伶舟月聽了,眼睫顫了顫。

獄卒猶豫望向葵兒,葵兒會意,對阿羽耳語道:“小姐,這手鐐還是不要拆的好,此子兇殘,昨夜甚至差點傷了您,您心胸寬闊,他卻未必,恩將仇報之事他也不是做不出,仔細傷著了您。”

阿羽只道:“也拆了吧,既然被赦,便不是罪人了,罪人的手鐐也不必用了,我樓氏侍衛眾多,若他要反,不信鎮不住他。”

葵兒嘆了口氣,對侍衛們使了個眼色。

伶舟月的手鐐落下,一眾樓氏侍衛的手都撫在腰間佩劍劍柄上。

只要伶舟月敢有異動,下一瞬便是萬劍穿心。

獄卒屏住了呼吸。

伶舟月低頭,轉了轉手腕,空氣中又能聽到劍出鞘的聲音。

但他只是看著手腕上猙獰的傷口,指尖往傷口嵌,直到有血淌出,他才停下動作。

眉頭都沒皺一下,仿似這不是他的血肉之軀。

阿羽看著他這一系列動作,心神恍惚,那握蒼霜劍的手,曾經竟滿是瘡痍……

“你別傷害自己了。”

“小姐也會憐憫我一個死囚。”

伶舟月擡眸便見她出神的模樣,眼尾微微挑了挑,而後扯下一塊衣袖,一點點擦拭血跡。

葵兒輕聲喚:“小姐。”

阿羽反應過來,對伶舟月道:“上車吧。”

她沒往運貨的馬車看,竟然是要伶舟月和她坐同一輛馬車!

“小姐,不可,您絕對不能和他坐在一起!”葵兒想起昨夜被震暈,莫名畏懼伶舟月,“葵兒絕不能讓您出什麽事!”

伶舟月視線淡淡移開。

“這是怎麽了?”

此時,樓徵已辭別了鬼州州主,往阿羽這方來,一看伶舟月身上的鎖鏈盡數被卸下,微微皺眉,下意識將阿羽護在身邊。

伶舟月眸光微冷,像是望死物一般望著樓徵。

不過只一瞬。

“阿羽,你已經對他仁至義盡了,再無需袒護,他是要送到宸州流亡城的人,此後再與你無關。”

樓徵說得不錯。放在四年前這時候,就連阿羽自己也不可否認,像伶舟月這種人,她絕對不會多看一眼,也絕對不會和他有任何聯系。

阿羽低頭,攥緊了掌心,她依稀覺得伶舟月往她這處看過來,擡頭後卻見他低著頭,淩亂的發絲垂下遮住了他的眼,哪裏有半分對她的掛懷感念。

但阿羽本來也不需要他的感激。

流亡城雖然在宸州偏遠的地方,但比起鬼州彪悍野蠻的民風,已是安寧之地。對伶舟月,對她的師父,她所能做的,唯有免除他的牢獄之苦了。

阿羽緩緩松開了手:“哥哥你說得不錯,我們回家吧。”淺淺的梨渦凹進去,少女的笑容在日光下顯得尤其璀璨。

是對樓徵的。

伶舟月指尖微頓,血滴落在地,“啪”的一聲輕響。

阿羽又道:“但是哥哥,能不能不要讓他坐在運貨的馬車上?”

伶舟月眉梢微微一動。

樓徵見她執意如此,思索片刻,只笑道:“我們阿羽長大了。”

便讓伶舟月坐在最後面的馬車裏,樓氏的侍衛要推搡他,阿羽神色不悅,侍衛只好止住手。

伶舟月經過阿羽時垂落的視線微移,指尖蜷了蜷。

而後有樓氏侍衛同他一輛車。

那侍衛表面鎮定,內心卻是駭極。

所幸伶舟月一路上要麽垂著頭,要麽視線落在卷簾外。

他手上還淌著血,卻並不理會。

這從魑魅大牢底層出來的囚犯真是個瘋子。

侍衛下意識離他遠了些。

-

從鬼州到宸州的路途並不近,樓氏的隊伍走走歇歇,憑著樓氏令牌,在各個州中行走時都有已經備好的食宿,因此路上並不艱險。

因著阿羽的要求,伶舟月不僅沒有被苛待,反而還受到了貴客的待遇。

樓徵雖然並不願意看到阿羽對一個身份成謎的罪犯如此用心,但只當她年紀小,不懂是非,又心地善良,只叮囑她幾句便也由著她去了。

夜裏,樓家隊伍在歲州休憩。

正是夏夜微雨時分,雨絲如織,外面燈籠的朦朧光暈微微晃動,阿羽躺在床榻上,又想起一些在清泠山中的畫面來,想起第一次見到伶舟月時清泠山下起的雪,本應是不知愁的年紀,心裏卻生出幾分莫名的愁緒,兀自下了床,托著夜明珠不自主地往伶舟月的方向去。

侍衛們大多歇息了。

她輕手輕腳的過去,連葵兒也沒驚動。

伶舟月的房間位於客棧一樓,已經熄了燈,阿羽經過時,黑乎乎的。

明日便能到宸州了,伶舟月會被安置在流亡城。

阿羽在他房外望著墨色裏隱沒大半的月亮,聽著若有若無的雨聲,站了會。

正欲走時,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動靜。

“嗚嗚。”

那動靜不像是人能發出的,在寂靜的夜裏尤其可怖。

阿羽心裏一驚,她現在沒有一點修為,若是遇到什麽危險……

逃!

她怕疼,也怕過不了神劍的考驗,當即便要拔足狂奔,不料,背後忽然襲來一陣寒涼的勁風,沈重無形的力量將她的雙腿被釘在了原處,竟是逃避不得!

阿羽一個激靈,腦海中一剎那的空白過後,最先朝她奔湧而來的情緒不是畏懼,而是絕望!

若是死在這裏,便不算通過神劍的考驗了。

她被祥光召喚入夢境,戰神神劍擇她為主予她考驗,可她卻並不能通過這考驗,她無用、無能,辱沒了樓氏的名聲……

阿羽閉起眼,死死咬著唇。

-

千鈞一發之時,一塊鐵片“嗖”地穿過緊閉房間的大門,被燈籠映照泛起刺眼的寒光,旋即疾馳貫穿了貓妖的頭顱,血漿登時迸射!

“噗呲。”

貓妖睜著紫色的眼被釘在墻壁上,腥臭的血液噴濺,松木地板斑斑駁駁,墻壁上綻放點點紅梅。

而後它腦後緩緩流淌出一地血河,宛若潑墨。

-

阿羽想象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

她聽見了窸窣的聲音。

腳上沈重的力量消失了。

“吱呀。”

身後大門打開,阿羽心頭一跳,她深吸一口氣,睜眼再回頭時,視線卻被遮住。

眼角傳來冰涼涼的觸感。

“別看。”

伶舟月對她呢喃,宛若繾綣的低語。

絕望的情緒一瞬間消失了,阿羽感受到一種熟悉的心安,視界黑暗一片,她眼眶酸澀。

直到他的出現,她才感受到妖魔的可怕,心裏一陣後怕。

轉而又被自己方才的反應驚訝到,她首先感受到的情緒竟然不是害怕,而是絕望。

虛虛攏在她面上的手似乎並不打算離去。

阿羽嗓音微澀:“你……你放手。”

樓家的人已經察覺到了貓妖的動靜。

第一個趕到的是樓徵,他身後是一隊侍衛,見到的便是這一幕。

地上腥臭的血泊中躺倒著一只貓妖,貓妖的腦袋被貫穿,距離它一丈外的松木門柱上插著一鐵片,幾滴血從鐵片上滴落,在松木上畫出一條紅線,尤其惹眼。

而半開著的房間門口,方赦免的囚犯用一只手覆蓋在樓氏千金的面上,阻隔住她的視線。

兩人挨得很近。

阿羽沒有反抗,從樓徵的角度看,只是靜靜地站著。而伶舟月鳳眸裏鮮少的不是一片死寂。

似乎是無比的親密與熟悉。

樓徵喚:“阿羽!”

阿羽只好推開伶舟月的手,結果就在她恢覆視線的一瞬,極具沖擊力的刺目的畫面跳入眼簾。

阿羽一聲驚呼,下意識抱住了伶舟月的腰,滿臉驚慌。

“!”

石子落入平靜的湖面,炸開圈圈漣漪。

樓氏千金小姐,抱住了一個卑賤的罪犯!

伶舟月瞳孔猛縮,旋即一點點平靜,負在身後的手攥緊,又望向樓徵,眼神不是看死物那般,而是平淡冷靜的、沒有絲毫波瀾的,甚至鳳眸微微揚起。

樓氏侍衛訓練有素,軍紀嚴明,但饒是如此,也不乏起了紛紛議論。

樓徵詫異望著她:“……阿羽?”

阿羽反應過來,這是夢境,這裏沒人認識伶舟月!

慌亂了一瞬後,又往樓徵那裏撲,口中喚著:“哥哥、哥哥……”

一副受了驚嚇的模樣。

她鮮少會掩蓋自己的情緒,坦蕩若琉璃的人自然不懂得偽裝,她生澀地裝著驚嚇,卻勾起了伶舟月嘴角淺淡的笑意。

樓徵卻是好忽悠,拍著阿羽的背:“阿羽別怕,哥哥來了。”又對身後的好不容易壓下心中驚訝的侍衛下令,“此處是歲州,是江氏管轄之地,差人找江家的人問問,可是出了什麽紕漏,竟然讓妖魔行走於街市。”

但更然樓徵詫異的,卻是伶舟月竟然會救下阿羽。

還如此周到地為她考慮。

樓徵一邊安撫阿羽,視線一邊在他身上巡脧,他並未有何異樣,只坦蕩地對上他的打量。

樓徵註意到,他白日裏還布滿血汙的手,此時幹幹凈凈,只有幾道傷疤,卻並不淌血。

平日無論對誰都含笑的樓徵此刻眸色有些陰沈:“伶舟月,這妖魔該不會是你引來的吧?”

阿羽猛地擡頭:“哥哥你說的是什麽話?若是沒有……他,我此刻怎會完好地站在你面前?”

伶舟月卻道:“是我引來的。”

“?”

阿羽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我在獄中時被死囚們灌入了大量妖力,每至夜半時分,都會吸引來妖魔。”說罷望著自己的雙手,上面有鎖鏈和鐵釘的痕跡,也有不知名的妖魔抓撓留下的痕跡。

他又擡頭,嗓音微微沙啞,卻莫名惑人:“但我不會讓他們臟了小姐的雙手。”

樓徵還想說些什麽,阿羽已經搶先一步:“哥哥,一日不除去他身上的妖力,即便是到了流亡城,宸州也一日不安寧,為了防止妖魔作亂,不如我們將他帶回樓家,為他洗滌妖力,再作打算,如何?”

樓徵聞言,溫潤和煦的眉眼間籠上一層不解,阿羽撒嬌似的疊聲喚“哥哥、哥哥”,樓徵從來沒有哪一次能抵抗住阿羽的撒嬌,於是一拂袖子,搖搖頭,道了聲“胡鬧”,便上了樓。

-

伶舟月望著逐漸消失的樓徵的背影。

這夢境讓他回到了四年前。

在見到那夢魘般的黑暗陰森的牢籠時,他幾乎是紅著眼瘋魔一般地撞著墻壁,想要以死來結束這個夢境。

但他見到了阿羽,夢境中她赦免了他。

他用陰冷的眸光望她,又試探她,可她的笑意依舊明朗清澈,甚至於,不止一次地帶給他那熟悉的、異樣的感受,恰如在清泠山中一般。

於是無處宣洩的惡念有了釋放的地方。

他覺得,這個夢境似乎也不錯。

反正也只是個夢。

至少,他不用再當扶蘇謫仙了。

他可是魑魅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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