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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彼清泠(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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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彼清泠(五)

昏暗的屋子裏,只有一個燭臺亮著。

少女低低抽泣著。

伶舟月頭一次知道什麽叫不知所措。

若有妖魔,殺了便是,也就是千刀淩遲,一刀刀割在他們身上,聽著他們撕心裂肺的嚎叫罷了。

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小姑娘在他面前哭的這麽厲害。

伶舟月喜清凈,而她哭得很吵,哭得他心煩。

他很想把她丟出去,要是有弟子在他面前哭,他轉頭就走了。

她穿著單薄的白色長裙,一路跑過來裙擺沾了不少泥濘,平日裏清澈好看的眼像是蒙了一層霧,老實說,比伶舟月第一次在雪中見到她還狼狽。

“別哭。”伶舟月嗓音微啞,顯然是頭一次安慰人。

他之所以沒有把她扔出去,一定是因為她對自己還有點用。

不開口還好,一安慰,阿羽哭得更厲害了,像是決堤的洪水,怎麽也擋不住。

阿羽的視線模糊一片,只能看見雪一樣的白色,聽見那珠玉濺落般的嗓音,心裏的委屈化為了斷線的珍珠,一滴滴落下。卻又想著師父會不會也嫌棄自己,努力忍住哭聲。

忽然,眼角觸到了一抹冰涼。

粗糙的冰涼。

下巴被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捏起來。

阿羽朦朧的淚眼中映出伶舟月的面容。

他的指腹一下下抹在她眼角,滾燙的淚水淌在他冰涼的指縫間,帶了層薄繭的手將她嬌嫩的肌膚刮得微紅。

他嘆了口氣,有幾分無奈:“別哭了。”

阿羽從悲傷的洪流中掙脫開來,一點點變得怔然。

劍聖向來難以接近,且一身道袍從來纖塵不染,自然也是愛潔的。

阿羽望見他沾濕的袖口,又望向近在咫尺的清雋眉眼,喉中忽然哽住,眼淚竟然真的逐漸止住了。

外面的雷小了些,雨還在繼續,嘩啦啦地流淌,整個清泠山都籠在雨幕中。

伶舟月對她的變化感到意外,她止住了哭,他就收回手。

“坐吧。”

一如阿羽初來時,伶舟月為她沏了壺茶。

阿羽臉上淚跡斑斑,正用袖子擦臉,伶舟月遞上用清水沾濕的帕子,阿羽將臉抹幹凈,望著茶壺裏升騰而起的裊裊白煙,和著繚繞的茶香,這才一點點平靜下來。

正躑躅著開口,伶舟月道:“你方才大悲,料想現在無甚睡意,你可會下棋?”

阿羽擡眸,伶舟月仍舊是那副平靜淡然的神色,仿若方才什麽也沒發生。

“我會一點……”

桌面上立即出現一副棋盤,阿羽執黑子,伶舟月執白子,二人開始下起棋來。

阿羽會下棋只是因為樓家的教養,略通皮毛,和燕辭竹的精通棋藝完全不是一回事,自然是局局都敗給了伶舟月。

伶舟月也並沒有要讓她的意思。

看著她奇臭無比的棋法,他神色如常,修長的手指撚起白子,愈發襯得肌膚如玉,旋即淡然落下一子,擡眸望向阿羽。

阿羽面色詫異,想不到竟還有此等下法,又嘆了口氣——她又輸了……

半個時辰下來,阿羽連輸六局,以手支額,吐吐舌頭,撒嬌似的道:“師父,我不想下棋了。”

伶舟月拈著棋子的手指蜷了蜷。

扔了棋站起身道:“下棋如此,劍道亦是如此,倘若遇難就要放棄,便終將一事無成,你且記著……既然困了,那便睡罷。”

氣旋將床榻上的被褥帶起又落在地上。伶舟月從木櫃中取了一套幹凈的被褥鋪上去,又拂袖搭了張屏風。

外面的雨依舊滂沱。

阿羽沒有覺得不妥,反而感到心安。

就好像,又回到了樓家,當她難眠之時,有爹娘、有哥哥、有葵兒……

現在,她有師父。

伶舟月在地上躺下,闔了眼。阿羽一溜兒裹進被褥,有淺淺的松香,安心的同時又覺得心口有些發燙,本來應該是困倦的,卻遲遲入不了眠。

直到她聽見屏風後傳來的均勻起伏的呼吸聲。

伶舟月睡覺時呼吸輕而舒緩,阿羽懵懵懂懂地想:師父的睡顏是怎樣的呢?

坦蕩的少女藏不住心事,躡手躡腳地從屏風後探出腦袋。

燭火朦朧,如玉的鼻梁投下陰影,輪廓淩厲,宛若天神之筆雕刻而成,聖潔而靜謐。

不能打擾師父睡覺。

阿羽這麽想著,準備回到床榻上,不料衣擺被屏風的縫隙夾住,阿羽輕輕扯,屏住呼吸不發出聲音,好不容易扯出了衣擺,屏風卻發出一聲輕響。

“誰。”

只聽一聲低喝,阿羽被無形的力量傀儡一般拽出去,地上躺著的伶舟月端端坐起,眸如寒星冷得可怕,帶了幾分戾氣,宛若修羅。

在見到她的一瞬間,他眼中又拂過怔然,眉宇間的戾氣驟然消散,手中術法也收起來。

但是阿羽哪裏站得穩身子,又被伶舟月方才的神情所駭,竟然生生跌了下去——

時間凝滯。

空氣死寂一片。

最先出聲的是阿羽。

她捂著鼻子,吸了好幾下,卻仍舊覺得鼻尖酸酸的,酸的眼淚都快留下來了。

她、她的鼻子竟然磕到了師父的下巴!

偷看是一回事,但是被發現就是另一回事了……

天吶天吶,被發現了!還、還撞到了師父!

阿羽又羞又愧,臉頰都在發燙,不敢擡頭看伶舟月。

抱著伶舟月堅實的肩膀的手輕輕松開,她不自在地幹咳兩聲:“我渴了,我去喝口水。”

一邊聽著伶舟月的動靜,一點聲響也無。

師父不會是生氣了吧……

若是生氣為何沒有動靜?

阿羽心緒山路一般轉了十八個彎。

不行,錯便是錯了!

阿羽壯士斷腕般喝了口水,而後坐到伶舟月身邊:“師父,我錯了,我承認,我不該偷看您睡覺。”

令人心慌的片刻靜默。

阿羽的腦袋又被書卷敲了敲,她縮起脖子,如蒙大赦似的準備接受他的責罵。

卻聽不喜不怒的一句——

“要不把屏風撤了?”

阿羽心中如雷鳴大作,雖然伶舟月是她的師父,但、但到底也是男子,在她心中,是和爹爹、哥哥不一樣的存在,慌亂搖頭:“不不不,阿羽真的錯了……”

伶舟月才不管,一拂袖子,屏風消失,這下好了,只要阿羽一翻身就能看到伶舟月。

阿羽的臉白裏透紅,面上似籠了一層晚霞,深吸一口氣:“我可不可以回我的屋子?”

“不可以。”伶舟月又敲了敲她的腦袋,長長的睫毛垂下掩住眸中翻滾的情緒,微微湊近她耳畔,吐息冰冷,命令般開口,“上床,去睡覺。”

阿羽被他的氣息冷得一顫,跌坐在地——她的師父什麽時候這麽可怕了……

“我去我去……”阿羽幾乎是帶著哭腔裹進了被褥,躲在裏面不肯露出臉。

伶舟月望著那一團身影,指尖撫了撫自己的鼻梁,上面仿佛還有她鼻尖的溫熱,唇畔好似輕輕擦過了什麽……

少女摔過來的身體是柔軟纖細的,剛剛長開,卻又並不徹底,像是豆蔻嬌嫩的枝頭,輕輕一掐就能掐出水來,又如芙蕖綻放出水,清麗無比。

溫軟的身子貼在他結實的胸膛上時,伶舟月手背上起了幾根青筋。

他閉眼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依舊清淡如雪。

被褥裏的人離他遠遠的,恨不得貼著墻了。

這小丫頭,還敢怕他?

伶舟月薄唇勾了勾,不知是不是氣的,輕輕施術法消失在屋中。

阿羽躲在被子裏,一動也不敢動,再要是看到伶舟月的睡顏,她可就尷尬得要躲進墻裏去了!聽著那邊的動靜,竟然連呼吸聲都沒有。

難道是在打坐調息?

可是阿羽沒有見過,也不知那是何種情形,不願再打擾伶舟月,仍舊蒙著被子。

但腦袋被捂著悶悶的,阿羽等了好久好久,那邊卻仍舊沒有聲息。

終於拉下被子的一角,輕輕翻身。

哪裏還有伶舟月的影子?

方才的擔憂都是白搭!

阿羽有些憤憤,鼓了鼓嘴深呼吸好幾次,終於平靜下來,困意像是潮水一般襲來,沈沈睡去了。

雨已經停了,清泠山被洗滌得清新空靈。

屋檐下聽著屋中動靜的伶舟月啞聲輕笑。

鳥兒經過他,古怪地轉了轉脖子,似乎在疑惑,卻又不知他為何與往常有些不同,最終只好撲棱撲棱翅膀飛走了。

他靜靜佇立著,直到東方泛起魚肚白,第一縷晨光灑下來,照亮半邊謫仙面孔。

疏離平淡的眼眸中映出周遭的風光。

滿眼蒼翠,滿身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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