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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二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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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近旁幾名侍衛看見攝政大人受傷, 頓時湧上前,要將蘇晉押解起來。

柳朝明擡了擡手。

言脩會意,喝止道:“你們做什麽, 認不出這是蘇大人?”

太醫院的掌院使亦提著藥箱趕來了, 看了眼柳朝明手背的傷口,說道:“攝政大人,下官先為您包紮吧?”

柳朝明微一搖頭。

他的目光落在蘇晉的眼。

一雙曾含帶微雨烈火的雙眸空洞得像了卻生念。

暮雪紛紛墜在她發梢,她哭得已沒方才那麽聲嘶力竭了,卻止不住抽泣,眼淚不斷淌落, 整張臉都是濕的,已分不清哪裏是淚水, 哪裏是雪水。

“把她,帶回刑部診治。其餘人, 散了吧。”

攝政大人發了話, 闔宮上下莫敢不從。

很快,幾名內侍與刑部官員搬來縛輦,讓蘇晉伏躺其上,擡著走了。

她倒也不再鬧,整個人安靜得仿佛對萬事萬物都沒了知覺。

雪上留下一串足痕。

但這樣的足痕是稍縱即逝的,風一吹,雪一灑, 頃刻就杳無蹤跡。

人散了大半, 但攝政大人沒走, 風燈便不敢撤,掌燈內侍站了一排,一行燈色在暮裏如火蛇。

雪地裏有一絲灼芒刺眼。

柳朝明移目看去,原來是方才蘇晉試圖自盡時用的金簪

簪身大半沒在雪裏,血痕仍在,柳朝明認出了它,這是擱在他書房裏的那一根,是柳胥之來京時,拿來給他做聘禮用的。

彼時柳胥之還說,這簪子是比著你母親當年最喜歡的那一支所做,你若心中有誰,便將它並在聘禮裏,算是為父與你母親的心意。

柳朝明彎下身,慢慢將金簪拾起。

上頭的雪已結霜,卻混了他手背淌下的血,變得潮濕溽熱。

這濕意讓他覺得燙。

她暗中從他書房裏取走這根簪子,是早存了死志嗎?

柳朝明想起初遇時,隔著一襲雨簾,她的明眸烈火,想起那日她一身素裙如蛺蝶翩然,撞入他的心中,想起方才她趴在雪地裏,對著明華宮的方向失聲痛哭,舉起這根他該用來提親的金簪刺向脖間。

提親?

柳朝明想到這兩個字,靜如水的雙眸乍起波瀾,卻是雕零的,蕭索的,像是想到什麽荒唐的笑話。

蛺蝶遇雪而死,姻緣盡付坎坷,而情動,也該隨流水而亡。

有兩名官員涉雪而來,分是工部與禮部的主事。

“下官來請示大人,昭覺寺的古鐘已移往報恩寺塔樓了,陛下賓天,可要於三日後鳴國喪之音?”

話音落,柳朝明卻沒反應。

兩名主事對看一眼,又喚一聲:“柳大人?”

柳朝明這才回過神來,問:“你是工部的人?”

“回大人的話,正是,下官姓呂,乃工部營繕司主事。”

柳朝明“嗯”了一聲,過得片刻,又問:“你們工部……可請了修覆金石玉器的工匠?”

“回大人,早上便請了,陛下賓天,不單請了制玉器的,連鑄劍的,做瓷的,該請的全都請了。”又道,“大人可是有事要尋制玉的工匠?”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帶路吧。”

工部與禮部相接處設一排工坊,專供這些逢大事進宮的匠人使用,呂主事將一名玉匠帶到柳朝明面前:“大人,他就是手藝最好的。”

工坊裏比外間暖上許多,玉匠上身只著薄衫,跪在地上磕頭。

柳朝明伸手探入袖囊,取出四塊殘玉:“本官……有一環玉玦,不知你可有法子將它補好。”

殘玉映著熔爐火色,發出鎏金一般的光。

玉匠看了一眼:“回大人,能的。玉是好玉,不知大人與之相般配的金器,若沒有,小人可拿金箔片鑲在玉上。”

“有。”柳朝明安靜地應道。

他默立半晌,將一根沾了血的金簪子輕放在案上:“把它溶了吧。”

玉匠拿了玉玦與金簪,往工坊裏間去了。

工部的呂主事道:“大人,天已晚了,大人不如先回流照閣或都察院歇息,這裏下官與禮部的江主事會看著,等玉玦一補好,即刻為大人送去。”

柳朝明搖了搖頭,自一旁落了座:“不必,本官就在此處等。”

子時已過,朱南羨去世已是昨日事,晉安帝亦該是先帝了。

一直同行的禮部江主事見柳朝明終於得了空閑,上前道:“稟大人,下官有一事請示。昨日晚時,皇後娘娘,就是昔四王妃,於報恩寺得知陛下賓天,傷悲大慟,原想即刻回宮,奈何風雪夜行路難,被戚太妃與喻太妃攔住,說等天亮再起行。下官算了算,若天亮起行,至晚辰時或巳時也該到了,但……新帝的年號尚未擬好,皇後祈福回宮又是大事,沒年號許多禮制都沒法行妥當。”

“哦,請示大人這事,並不是禮部或翰林院要躲懶。”江主事說到這裏,添著解釋了一句,“羅大人已與翰林商量過了,還找了舒聞嵐舒大人擬年號,舒大人說,陛下譫妄,年號便是擬了,陛下也無法挑選,執意讓下官等先來請示柳大人您的意思。”

柳朝明的眸光落在窗外的風雪,片刻,只應了一句:“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麽意思?由誰擬,怎麽辦,連個交代都沒有。

但江主事亦不敢問,深宮裏蜚短流長,而今要擬的這個年號,究竟是姓朱還是姓柳,揭開殼掀了蓋,還有個爭頭。

誰會嫌命長去追問攝政大人這個?

於是只好退去一旁,陪著這深宮至高無上之人一同看雪。

今年的雪可真大啊。

印象中,十餘年前的杭州,也有過這樣一場風雪。

那是景元九年,柳昀將安然與阿留撿回府的第二年。

杭州府流民成災,一入冬就落雪,路邊盡是凍死的人。

柳府慈悲,每月都開倉施粥,可天下百姓湧到眼前,一座府邸的存糧連杯水車薪都不如。

每回施粥,安然與阿留都跟去幫忙,每回去之前,都趴在窗沿對著勤勉苦讀的柳昀問上一句:“少爺,您不去麽?”

不去。

自他將他二人撿回府,被關在祠堂五日,聽著柳胥之一遍又一遍地追問“尚不能自濟,何以濟天下”後,便不再去了。

尚不能自濟,即便施恩濟民,施的,也是父親的恩。

柳昀十一歲那年春,生母祭日當天,因上香耽擱了去學堂的時辰,柳胥之命人伐了他院中的玉蘭樹。

隔一日,他便收拾行囊,離家上京。

安然與阿留追出來:“少爺,您走了,我們怎麽辦?”

柳昀撫了撫自己的自己的行囊,裏頭除了衣物,只有一些他從前幫人寫家書時,賺取紋銀買下的幹糧。

“我此去上京,科考謀生,未必有餘力照顧你二人,你們該留在柳府。”

安然卻道:“我與阿留不要少爺照顧,少爺對二人有大恩,無論您去哪裏,我們都跟著,我們會照顧少爺。”

柳昀看著他們,欲言又止。

他是個不善解釋亦不願對己身事多作解釋的人,半晌,只道:“走吧。”

那已是景元十年的事了。

江南連著兩年桃花汛,浙北一帶顆粒無收,杭州府富庶,各地流民都湧入此處,城內塞不下了這許多人,官兵便在城門攔著。

出了城門,沿著官道朝北走,越走越觸目驚心,路旁全是餓死的,病死的人,有些還有一口氣,奄奄一息只剩皮包骨,旁邊就躺著逝去的親人,屍體早已發臭,甚至連四肢都不齊全,想來是被狗啃了去。

杭州的春有沾衣不濕的杏花雨。

可柳昀只覺這雨比雪還陰冷。

哪裏是府,哪裏是鎮,哪裏是江山與天下?這分明是人間地獄。

一名**歲的小女娃看他三人衣色光鮮,趴跪上來,不住地磕頭:“公子、這位公子,我與阿娘已三日沒吃過東西了,求求您,分我些吃的吧。”

她瘦得連眼窩都陷了下去,明明才**歲的年紀,青絲枯黃,還摻著一兩根白發。

柳昀沈默地看著她,半晌,吩咐:“阿留,把我們的幹糧分她一些。”

阿留原就是流民,知道災荒年間的苦,抓緊布囊道:“少爺,上京的路還遠,若分了,我們……日後吃什麽?”

“我……”柳昀垂眸,“可以為人寫字,寫家書。”

“沒用的。”安然道,“少爺您有所不知,但凡流民,個個都與親人失散,能活著已艱難,哪裏還會想著尋親。”

跪伏在地上的小女娃擡起眼,趁著他三人說話的當口,忽然一把搶走阿留手裏的行囊,轉頭就跑。

他們離開杭州府已三日,沒了行囊裏的幹糧,往前往後都路茫茫。

阿留急得一下慌了神,大喝一聲:“站住!”不等柳昀與安然攔阻,追著小女娃遠去,一下便跑得沒了影。

天已快暗了,到了夜裏,也不知雨勢會否變大,阿留能否找回來。

柳昀與安然頓在原地,想去尋他,又怕都失散。

柳朝明沈吟半晌,自腰間取出一枚碎銀,交到倚在荒道旁,一直拿眼盯著他們的一名精瘦漢子手上:“這位叔伯,我與舍弟要去尋人,勞煩您,若待會兒一名大約七八歲,模樣白凈清秀的男童找回來,務必請他在這裏等。”

精瘦漢子上下打量了柳昀一眼,接過銀子拿牙咬了咬,眉宇中浮起不忍之色:“看你這模樣,該是富人家的小公子,既喚我一聲叔伯,我也不瞞你。這荒郊裏全是遭了災荒的流民,一個小娃娃,哪有丟了的還能找回來的?一定早被人擄走了。”

安然一聽這話,渾身一震,竟是僵住了。

精瘦漢子又看柳昀:“沒明白是吧?想你這樣的小公子也沒法明白。災荒懂不懂?沒吃的,餓得不行了吃什麽?草吃完了,樹皮吃完了,只能吃人了!”

柳朝明怔怔的,片刻,似是站不穩,跌退一步。

“不信?”精瘦漢子又道,“遍地的屍體瞧見沒,少了的胳膊腿去哪兒了?趁著沒腐壞,都進人肚子裏頭嘍!”

雨絲分明極細,不知怎麽,竟萬般紛擾。

墜在人額間,如有千斤重。

柳昀的心被精瘦漢子的話驚得狠狠發顫,可片刻後,他蹲下身,又從腰間掏出一粒碎銀子交到他手中:“這位叔伯,您既知道有擄人這樣的事,一定也知道他們大致會將人擄去何處,勞煩您,能否帶我去找,我願拿銀錢與幹糧去換我舍弟的命。”

精瘦漢子再次打量柳昀,目光自他腰前墜著的玉玦一掃而過:“也罷,想來你這小公子,倒是真出得起價錢。”

他站起身,將得手的兩粒銀子交到同在草席上,抱著小兒的妻子手中。

“跟我來吧,我帶你們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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