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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一一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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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朝明自奉天殿出, 一路往都察院而去。穿過甬道, 便見朱弈珩自前方亭閣內繞出, 素色長衫, 腰扣裏嵌了枚白玉,整個人像披了一身新月色。

柳朝明頓住腳步:“十殿下不是隨七殿下去五軍都督府議事了麽?”

“柳大人是明知故問?”朱弈珩淺笑道,“朱沢微從未對本王放下過戒心,軍餉糧草等事宜, 他怎會令我一同相商,走到半途便以清明將至為由,打發本王明日便前往皇陵,督管清明掃墓的事宜,要等三月頭才準允本王回宮。”

他說著,見柳朝明神情寡淡,往道旁讓了一讓:“長夜寂寞, 不過想與大人閑話一二。”

此處已被朱弈珩打點妥當, 四下無人,亭中小火爐上煨著一壺雨前茶。

柳朝明步入亭中,自提了茶壺為自己斟了一盞, 淡淡道:“其實四殿下回北平的日子早已定下了吧。”

朱弈珩“嗯”了一聲,給自己也翻了個茶盞:“朱沢微以為人人都是他?爭皇位爭得連江山都不顧,若不是錢之渙沈青樾相繼卸任, 戶部無人可堪大任, 導致發往北平的糧草遲遲未決, 當時北涼一整軍, 四哥便要回了。”

柳朝明道:“發往北平的糧草懸而未決,倒不是因為戶部不作為。”他端起茶盞看了一眼,將這頭一道茶水澆在亭畔的花木中,“北疆戰事頻繁,大隨又正值新舊皇權交替之時,北涼一直伺機而動,沈青樾早已料到今年會有戰事,早在年關節前,便將各地的糧冊,軍餉糧餉的草本擬好了。

“只是,昭覺寺事變後,朱沢微將撥去西北馬市買馬的銀兩增添了一倍,原定買馬四千匹,而今要買馬八千匹。戶部周轉不開,這才拖了殿下北平的糧草。”

朱弈珩道:“其實也無可厚非,戰時本就是用馬之時,多投些銀子在兵馬上,也算為各地增補戰力。”他想了想,“不過,朱沢微多買這些馬,恐怕要先自己用?”

“因他現在急了。”柳朝明漫不經心道,“朱沢微非嫡非長,身上還背著謀害太子之嫌,想要問鼎哪有這麽容易?且他甫一上臺,新舊皇權交替不明,以至於江山各地埋了幾十年的隱患齊齊爆發,他對外要平亂要當政,對內又想攆走四殿下殺了朱南羨來坐穩他的王座,身旁真正可信之人獨有一個朱祁岳,但朱祁岳又是個拎不清的性子。

“朱沢微能怎麽辦?只有靠兵馬——調鳳陽軍以增補兵力之名進駐北大營,買來的八千匹馬,三千匹都先配給他的鳳陽軍。他心裏是明白,亂象之下,誰握著兵馬大權誰就握有天下。”

第二道茶烹好,朱弈珩提了茶壺,為自己與柳朝明重新斟得一盞茶,點了一下頭道:“是,亂象之下,唯有兵馬才是王道。”

他將柳朝明方才的話咂摸了一番,忽而笑道:“所以你今日故意將文遠侯與蘇府老爺的信呈於奉天殿,借著為蘇時雨洗清冤屈的契機,引朱沢微對她的身份起疑?因他追究?你是想讓東宮一黨置之死地而後生麽?”

柳朝明沒什麽表情地道:“隨你怎麽想。”

朱弈珩續著笑道:“當年蘇時雨落水後,十三連夜送走兩個承天門侍衛,我的人覺得可疑,便混在朱沢微的追兵裏頭擄了一個走,一問才知蘇時雨竟是個女子。我連夜寫信給四哥,跟他說應天府蘇晉可利用,過了三個月,四哥竟回信說,你柳大人要保此人。

“我當時還不信,深以為都察院左都禦史鐵石心腸出了名,不害人已很好,何來保人?直到昭覺寺之變,大人險些因一封令蘇時雨避禍的信函毀損大局,我才知四哥所言不假。”

他一頓,琥珀色的雙眸望向柳朝明:“柳大人如今是幡然醒悟還是破罐子破摔?怎麽突然就悟出了棋子當用則用,當棄則棄的道理?”

柳朝明亦默不作聲地回看向朱弈珩,忽而也是一笑:“此事本官故意與否有何要緊?東宮一黨與朱沢微之間已成死局,倘若本官不將蘇府老爺與齊帛遠的信呈於殿上,朱沢微便不想法子殺蘇時雨殺沈青樾了嗎?拖得愈久,局面只會愈不利,光靠蘇時雨一人奔忙,便是做成刑部侍郎,掌了刑罰大權,也是行於刀尖之上,動輒粉身碎骨。”

他說著,添了一句,“眼下這種態勢,想要付出最少的代價扳倒朱沢微,你我都不行,除非朱南羨與沈青樾出手。”

朱弈珩道:“你既知道蘇時雨近日奔忙是為任刑部侍郎一職,何不將就著兩日後,內閣與三法司議決之時,點了她的名,幫她一把?”

“她不需要我幫。”柳朝明收袖步到石桌前,看了眼朱弈珩沏的第二道茶水,水清葉卷,浮浮沈沈,便將茶盞握在手裏,“且我也不會幫她。”

“既然背道相馳,一切就該各憑本事。”

蘇晉受了拶刑,離開奉天殿後便去了太醫院。她的手雖未傷及筋骨,但指間皮肉皆有破損。醫正方徐為她上過藥,叮囑她十日內不可提筆,不可負重,不可操勞過度,切忌留下病根。

蘇晉一一應了,這才回了都察院,命翟迪著人去查蘇家小妹蘇宛進京一事。翟迪一日後回覆說,蘇宛與那太仆寺的邱使丞已走到了京師附近,大約這兩日就該進正陽門了。

時已二月末,清明前夕,蘇晉恰逢一日休沐,本打算去正陽門接蘇宛,但又想到朱沢微命沈奚不日便去太仆寺上任,取舍之間,便命剛從鄉裏回來的覃照林去正陽門接人,自己去趙府別院看沈奚。

沈奚初至趙府還是一月中,庭中杏樹剛結了花苞,而今月餘過去,杏花已快開敗。

這一日,春陽還未從雲層裏探出頭,趙妧便抱著竹箕,自院中將這一夜落下的杏花瓣拾了,還未直起身,便聽身後一個聲音悠悠地道:“你拾這些花瓣做什麽?”

是沈奚。

他不知何時一人拄著杖從廂房裏出來了,一身青衫倚在門欄,眸光淡淡悠悠。

月餘時日,沈奚身上的傷雖已好了許多,但臉上笑意卻比以往少了,多數時候,他都一人在屋裏呆著,偶爾拄杖到院中,也不過是倚著門欄靜立些時候,也不知在想什麽,像今日這麽早起身出屋,還是頭一遭。

趙妧的耳根子有些發燙,扣在竹箕兩側的手倏然握緊,半晌,才輕聲道:“杏花花期要過了,阿妧……想將花瓣收起來,學著做杏花釀。”

沈奚聽了這話,不由楞了一下。

沈家公子聰明絕頂,自小學什麽會什麽,後來跟沈老夫人學得一手杏花釀,釀出來的香醇引得人人稱道,於是每年釀的酒都有人來討。

可惜今年春至,他大半時日都耽於過往與自咎,反倒沒了以往的閑情雅致,而今擡頭一看,杏花竟要雕敗了。

沈奚一時無言,片刻,只“嗯”了一聲。

趙妧看他一眼,又垂下眸:“沈公子早起,是有什麽事嗎?”

沈奚點了一下頭道:“今日宮中月選議決,蘇時雨恰逢休沐,想必會來,她是個趕早的人,大約辰時前就該到了。”

趙妧一聽這話,連忙道:“那阿妧這就去為蘇大人備茶。”說著便端著竹箕要走。

沈奚看了眼她的背影,默了一下,喚了句:“趙妧。”然後拄著杖,慢慢走向庭中,自杏樹上壓下幾根花枝細看了看,淡淡道:“你竹箕裏的都是殘花瓣,釀出來的酒如何可口?花開堪折直須折,枝稍頭幾株已開到極致,不采摘也當敗落,不如轉作佳釀,反能留存許久。”

他說著,手腕輕輕往下一撇,任純白的杏花瓣拂過眼角淚痣,折下幾枝極艷極靜的杏花往趙妧的竹箕裏一拋:“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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