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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三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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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晉一路策馬趕到大理寺, 醫牢的牢頭本想攔阻, 跟在蘇晉身後的都察院小吏舉起一份訴狀道:“這一位是都察院新上任的蘇禦史, 還望牢頭帶路。”

牢頭聽此言,不敢再有微詞,看了眼訴狀,對蘇晉說:“稟禦史大人, 咱們這沒有叫晁清的。”

彼時晁清落難,入獄是為自保, 豈會用真名?

蘇晉道:“不必找叫作晁清的, 本官問你, 書生模樣, 眉目清俊幹凈,入獄在四月初十至四月十二之間,這樣的人可有?”

牢頭想了想,連忙道:“有, 有。”說著就為蘇晉引路。

醫牢中暗無天日, 充斥著刺鼻的藥草味,卻仍掩不住血腥氣息。

一旁的獄卒掌起燈火,在一間窄小的牢房前停下:“禦史大人,就是這裏了。”

牢中人倚墻坐著, 稱著昏黃的火色, 只能看見他蓬亂的發, 臟兮兮的囚袍,一旁的袖管子空空垂著, 右手是真的沒了。

蘇晉接過燭臺,走進牢房,在他面前慢慢蹲下身來,伸手撥開他額前淩亂的發絲。

是晁清。

不過短短半月餘,他的臉已瘦得凹下去。

他像是在想甚麽,眸中一片死寂,直到亂發被撥開,他的雙眼才慢慢回過神來。

晁清看向蘇晉,竟似乎有些陌生,有一瞬間,她覺得他仿佛已不認識她了,可他楞了許久以後,嘴角忽然動了一下,然後慢慢地,露出一個笑來。

蘇晉的眼眶霎時便紅了,她扶住晁清的右臂,喉間一片澀然,垂下頭,好半晌才說:“雲笙,我來晚了。”

晁清的目色裏有劫後餘生的淡然,笑意雖十分淺,但也十分真。

他輕聲道:“沒有晚。我方才還夢見你,關了這許多日,意志消磨,差點以為這輩子都要見不到你了。”

身後的都察院小吏問:“蘇禦史,趙大人已在趕來的路上了,敢問是要此處審,還是換個幹凈些的地方?”

蘇晉這才記起都察院來尋晁清的目的,是為仕子鬧事一案。

她想了想,站起身問牢頭:“你們這裏可有幹凈的屋舍,熱水,換洗衣衫?”

牢頭猶疑道:“有是有,都不大幹凈。”看到蘇晉眉頭微蹙,他又誠惶誠恐道:“禦史大人恕罪,下官這就命人去準備,不出一個時辰就能備好。”

蘇晉搖頭道:“一個時辰太久。”

一旁的獄卒小心翼翼道:“稟禦史大人,醫牢隔條街有間客棧,那裏的老板娘跟咱們熟,不如小的去跟老板娘借一間廂房,請她備好熱水與幹凈衣裳?”

蘇晉想了想,點頭稱好。

看著小吏與獄卒把晁清送上馬車,她剛要跟去,忽然一頓,盯著牢頭問:“你們醫牢的醫師可在?”

牢頭是個機靈人,聽此一問,立時回道:“在的,禦史大人放心,下官這就讓醫師也去客棧,為晁公子驗傷換藥。”

獄卒將晁清請到客棧二樓隔間,等晁清拖著斷臂清洗完畢,再上藥換好衣衫,已是大半個時辰以後了。

二樓隔間可憑欄眺望,近處有街景鬧市,遠處是巍峨宮樓,隨宮森森,也不知時雨一腳踏入這深宮之中,可有立足之地。

外頭叩門三聲,晁清道:“進來吧。”

他都不必回頭看,就知道是誰,目光依舊停留在矗立的宮樓上,淡淡道:“我剛才聽他們說,你已升任都察院監察禦史了?”

蘇晉輕輕“嗯”了一聲。

晁清道:“做禦史有甚麽好,這朝廷是甚麽樣,你我一起經歷這麽多,還沒看透嗎?

“聖上縱然勵精圖治,卻也獨斷專行,嗜殺屠戮,臣子屍位素餐,精於鉆營,誰曾真正為萬民著想?雖有幾個清明治世的,也不得不受時局影響,迂回以求如願,違心以求有所得。”

晁清靜了半刻,輕聲道:“時雨,這些日子,我在醫牢裏已想得很明白,若我能活著出來,便離開這個是非地。”

蘇晉沒有答話。

晁清續道:“去蜀中,那裏山險地險,宛如世外,就像從前在松山縣一般。現在想想你我在松山縣的日子,縱也有不平不忿,卻也是好時光。

“你在縣衙做小吏,我在街頭賣字畫。春時賞花,冬來踏雪,累了乏了,我去找你,一起在酒樓淺酌一杯,看看酒巷鬧市,平凡人家。”

蘇晉垂眸道:“如此便能置身事外,對身邊疾苦愛莫能助,只能視而不見嗎?你我當年苦讀,不正是立志一世清明?”

晁清道:“若是我一個人便罷了,左右要命一條,一生做個清廉小吏葬於他鄉又何妨?但是你,你更應該走,你這樣的身份,越往上走,越是岌岌可危,倘若愈陷愈深,非死不能脫身了。”

蘇晉也立於憑欄處,低聲道:“我沒有家,你讓我走,我該去哪裏?”

晁清沈默半刻,忽然轉頭看著她:“你可以跟我一起走。”

他道:“我現在雖不能畫了,但學問還在,我可以去做教書先生,你也一樣,你有詩書經綸滿腹,若辦私塾,憑你的才學,不知多少人搶著做你的弟子。”

晁清說著,眸色微垂,輕輕道:“自然,你若厭倦了這一世作為男子而活,你其實可以甚麽都不做,可以偏安一隅成日賞花寫詩,聊以度日,我……養你。”

他一頓,咬牙道:“不必顧及自己一生至今離經叛道無人肯伴你左右,我願照顧你一生一世。”

蘇晉轉過頭,怔怔地看著晁清。

片刻之後,她卻淡淡笑了笑,轉頭望著遠處巍峨的宮樓,似在想甚麽,過了許久,才輕聲道:“不必了,我要留在這裏。”

晁清看她這副樣子,楞了楞,驀地苦笑了一下道:“時雨,你心中有牽掛的人了。”

蘇晉垂下眼簾,半晌才道:“我心中一直有牽掛的人,元喆,臯言,還有雲笙你。”

晁清搖頭道:“不,這不一樣。時雨,我與你一路苦熬生死,深知你是一個果決的人,你做任何決定,從不會猶豫不決。你若定下心要留下做這名禦史,你一刻也不會遲疑。可是方才,你遲疑了。你不是感情用事的人,所以你遲疑,並非因為你立志不堅,而是因為你心中除了這志向外,更有了別的牽掛。”

晁清看向遠處的宮樓,輕輕問:“時雨,這深宮之中,已有了讓你牽掛之人嗎?”

蘇晉默了默:“我不知道。”

外頭的都察院小吏敲門道:“蘇大人,趙大人已到了,正在客棧樓下等晁公子。趙大人還說,皇上升任大人為監察禦史的旨意今日便會下來,還請大人早些回京師衙門候旨,晁公子這頭,他自會照拂。”

蘇晉道:“知道了。”

晁清看著她,別過臉,兀自笑了一下道:“我真羨慕他啊,也不知此人何德何能,竟能得你顧盼。”

蘇晉靜了許久才說:“雲笙,我這條路註定艱險,因此,便是有了不該有的牽掛,也只有埋於心底,不敢示人,所以我不能去想太多。”

晁清點了點頭道:“你我往後要天各一方了,有些話,我今日跟你說了,心中暢快。

“我會去蜀中,在那裏修書著學,等日後,有一天你累了乏了,就來蜀中。這世間急風密雨,你漂泊無依,權當我這個做兄長的,能為你撐起一角屋檐。”

晁清說完這話,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呼出。

然後他忽然轉身走向屋門:“就這樣罷,我改日離京,你不必再來送。”

蘇晉楞了楞,喚了一聲:“雲笙。”

晁清在門檻處頓住腳,微側過臉,卻沒有看她:“蘇時雨,你已知我對你並非只有知己之情,現在又叫住我做甚麽,平添苦惱?你我相交數年,如今人各有志,日後不必在為我奔波,切記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他說著,擡起左手推門,卻在指尖觸到門扉的一剎那又縮回。

這扇門仿佛一道天塹,從今以後,要將他與蘇晉隔於世間兩端。

他垂下眸子,忽然低聲道:“時雨,你從小被謝相當作男兒養大,不該是這樣束心縛情的,我知你性情裏有揮斥方遒的不羈,有信馬由韁的瀟灑,我也知你眼下陷於這困局中,尚無法過得酣暢淋漓。但我仍願日後有朝一日,你能憑你所能,撥雲見日,你能愛你所愛,恨你所恨,不必再苛求自己,拘著自己,願你這一生無愧於心,願你所有的心願都能實現。如此我在遠鄉,也會心安。”

晁清說完這話,毅然推門,邁步而出。

蘇晉一時頓在原地,心中惘然如茫茫雨,半晌,才出門而去,下得樓梯,站在梯閣處,看到趙衍正命小吏將晁清請上馬車。

趙衍甚是和氣,道:“晁公子,等下你想到甚麽便與本官說,都察院的錄事自會記錄。”

晁清站在一片明暉交織的光影裏,默了默才說:“趙大人,我沒了右手後,在醫牢裏已練會了用左手寫字,雖寫不好寫得慢,但日後總要多用的,就不勞煩他人了。”

然而,趙衍審晁清的狀子還未帶回,都察院的暗室內,曾憑已然畫押了。

雖說是暗室,其實更像牢獄,長長一條甬道,左右分了數間暗房,裏頭擺著各種刑具,看上去血意森森。

這暗室平日有專人把守,若非特許,連副都禦史趙衍都不能進。

曾憑的左右手被鐵鏈懸在刑架,右腳五指已沒了,左腳被釘在木板上,他身上有無數道鞭痕,囚袍已看不出衣衫的樣子,說是襤褸布巾還更確切些。

曾憑雙目森森地註視著眼前立著的人:“該畫的押我已畫了,要殺便殺!”

柳朝明聽了這話,眼皮都沒擡一下,淡淡道:“你就這麽死了,豈不便宜你?”

曾憑眼中閃過一絲恐慌:“你想怎麽樣?”

柳朝明慢吞吞道:“曾友諒無子,把你當他的親生兒子,凡事不會瞞著你。所以吏部與七王的事,本官要你一樁一件全部吐出來。”

曾憑喉結上下一動,眸子裏浮上駭然之色:“你、你知道這些有甚麽用?就不怕知道太多,惹來殺身之禍嗎?”

柳朝明頓了頓,忽然冷笑一聲,擡起眼盯著曾憑:“對別人來說,或許會惹來殺身之禍,但對本官來說,這正是立身之道。”

他的眼就像一口無情古井,越往裏看,越是深不見底。

曾憑惶恐道:“你要我說甚麽?”

柳朝明望著他一身血淋淋鞭傷,一時似笑非笑:“這就多了,譬如刑部的陸裕為為何會投誠你們?到底是沈青樾一手培養的人,該不只是因為兩個侍妾這麽簡單吧?又譬如,被十三殿下送出宮的兩個侍衛,該被你們的人捕去了吧?是捉了一個還是兩個,是活的還是死的?更譬如,朱覓蕭愚蠢不堪,十殿下和九殿下卻唯他馬首是鞍,本官可不信只是因為他母妃是皇貴妃,說吧,十殿下和九殿下,哪個是你們的人?”

曾憑聽了這話,忽然瞪大眼道:“不對,你究竟是誰的人?”

柳朝明平靜地看著他。

曾憑暗自想了想,半是猜測半是篤定道:“或許,你誰的人都不是,因為在這宮中,還沒有人能收覆你,朱憫達也不行,但是,你一定跟奪儲之爭脫不開幹系,一定跟某位殿下——”

他話未說完,忽然被柳朝明驀然便冷的眸子懾住。

柳朝明淡漠道:“不交代是嗎?”

他的語氣沒有溫度,曾憑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可怖。

正這時,外頭有人敲門,是錢三兒的聲音:“柳大人,宮中擢升蘇晉為監察禦史的旨意下來了。”

柳朝明聽了這話,掃曾憑一眼,吩咐一旁的獄卒頭子道:“除了舌頭好好留著,別的甚麽,能刮能折的,不必留情。”

獄卒頭子應了聲是。

柳朝明剛拂身要走,豈料那獄卒頭子又說:“柳大人,他一直瞪著你。”

柳朝明理了理袖口,若無其事道:“哦,那就剜了罷。”

作者有話要說:

晁清祝福蘇蘇的那段話,也是之哥對看文的小天使的祝福。

關於晁清,明天還有一小段,今天沒法把他的情節寫完了,明天的一章……嗯,爭取寫甜一點,不過甜度比較有限,大家最好能養成從每天的字裏行間去努力找糖吃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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