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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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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夜,都察院的布防裏裏外外撤換了一番。

太醫院的醫正來驗過,白日裏送給蘇晉的那碗藥確實是有毒的,裏頭放了□□,只要吃下一勺,必死無疑。

送藥的內侍也找到了,人在水塘子裏,撈上來時,身體已泡得腫脹。

蘇晉不知是誰要對她下手,她睡下前,還想著將手頭上的線索仔仔細細再理一回,誰知頭一沾上瓷枕,便沈沈地睡了過去。

她實在是太累了,帶著紛紛心緒入眠,竟也幾乎一夜無夢。

恍恍之中,只能聽到無邊的雨聲,與柳朝明那句“蘇時雨,你可願來都察院,從此跟著本官,做一名撥亂反正,守心如一的禦史”。

她沒有回答。

不是不願。

只是在她決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調,柳朝明這一問,就像有人忽然拿著竹片為她調好音,撥正弦,說這一曲如是應當奏下去。

蘇晉不知道長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遠,還是能在寂無人煙之處另辟蹊徑。

翌日晨,趙衍來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議十二道巡查禦史的外計(註),叩開隔間的門,出來的卻是蘇晉。

趙衍一呆,下意識往隔間裏瞧了一眼。

蘇晉向他一揖:“趙大人是來找柳大人麽?他已去公堂了。”

趙衍點了點頭,雖覺得自己滿腦子想頭十分齷齪,仍不由問了句:“你昨夜與柳大人歇在一處?”

蘇晉一楞,垂眸道:“趙大人誤會了,昨夜柳大人說有急案要辦,並沒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後撞見他回來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

趙衍找端出一副正經色:“哦,我不是這個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來信,有些著急。”

他嘴上這麽說,心裏實則松了一口氣。

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為蘇晉在此安排個住處,誰知彼時千頭萬緒,一時竟沒顧得上她,等轉頭再去找時,人已不見了。

柳朝明對蘇晉上心,趙衍瞧在眼裏,朱南羨對蘇晉十萬分上心,趙衍也瞧在眼裏。

趙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

否則若是因他沒安排好住處令左都禦史大人失了清譽,他罪過就大了。

趙衍緩緩籲出口氣,邁出值事房,迎面瞧見端著盞茶走過來的柳朝明,不由問道:“你昨夜辦甚麽急案去了,怎麽讓蘇晉在你隔間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麽?”

柳朝明吃了口茶:“沒甚麽急案,誆他的。”見趙衍詫異,補了句,“否則他怎麽會安心在此處歇了。”

趙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兒?”

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沒怎麽睡,看卷宗累了,撐在案頭打了個盹,四更天便醒了。”

趙衍覺得方才籲出去的氣又自胸口緊緊提了起來。

兩人說著話,都察院的回廊處走來三人,打頭一個身著飛魚服,腰帶繡春刀,竟是錦衣衛指揮同知韋姜。

韋姜見了柳朝明,當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問京師衙門的蘇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審?能否借去鎮撫司半日?”

南北一案的重犯裘閣老與晏子言等人被關在了刑部大牢,而五日前,被指舞弊的南方仕子已下了鎮撫司詔獄。

柳朝明不置可否,只問:“是仕子的供狀出了問題?”

韋姜搖了搖頭:“也不是,那裏頭有一位仕子,說一定要見了蘇知事才肯畫押,但結案在即,我手下的人沒個輕重,就——”

“就怎麽了?”

柳朝明回過身去,蘇晉不知何時已從值事房出來了。

她走過來一揖:“敢問柳大人,這名仕子可喚作許郢許元喆,原本乃這一科的一甲探花?”

韋姜道:“正是。”又看向柳朝明,“是我管束無方,才讓手下的以為可以嚴刑相逼,卻不知許郢已有傷在身,再受不住大刑,他既心有餘願,若能借蘇知事過去好言相勸,此事也能有個善果。”

錦衣衛自設立以來,過手案子無數,雖不說樁樁件件都能拿捏妥當,底下校尉刑訊時出個差池,死個要犯,也是常有的事。

抓著死人的手往狀子上一摁,這案子不結也算結了。

這回卻煞有介事地來請蘇晉“好言相勸”,大約是龍座上那位有指示,要活著招供。

蘇晉想到這裏,眸色一黯。

活著招供以後呢?再拉去刑場斬了?

已是大費周章地做戲,偏偏還不想失了風骨,景元帝真是老了。

柳朝明看蘇晉一眼,對韋姜道:“韋大人帶路吧,本官也一起去。”

許元喆已被人從詔獄擡出,安置在鎮撫司辦事房的一處耳房中。饒是蘇晉再有準備,看到許元喆的一瞬也楞住了。

離仕子鬧事只過去十日,他整個人已瘦得不成人形,身上沒有一塊完好的肌膚,雙腿折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淋淋血肉之間可見碎骨。

蘇晉幾乎要認不出他。

韋姜在一旁低聲道:“已餵了醒神湯,人是清醒的,蘇知事過去罷。”

蘇晉喚了一聲:“元喆。”

許元喆轉過臉來,認出蘇晉,空洞無光的雙目浮上些許神采,卻是悲涼的,他張了張口,除了一句“蘇先生”,甚麽也說不出來。

蘇晉的胸口像堵了一塊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說:“元喆,我知道,你沒有舞弊。”

許元喆聽到這句話,眼淚便流下來了。

他轉回臉,盯著屋梁道:“他們都不信我。”

蘇晉只能握緊他的手。

許元喆頓了一頓,像是在與蘇晉說,又像是在自說自話,“我是庶出,生來長短腿,父親不喜,親娘過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對我好。那時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爭氣,要念好書,日後不說中進士,哪怕能中一個秀才舉子,我也要帶阿婆離開那個家。

“每回發榜,都是我最高興的時候,桂榜,杏榜,傳臚。我至今都記得,傳臚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說我是進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興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風檐寸晷,所有努力總算沒有付之東流。可事到如今,我發現我錯了。”

他轉過臉來,眼神裏布滿絕望:“蘇先生,我現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可是清白二字這麽難,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過去,所有的不甘與悲憤,可他們欺我,誣我,讓我蒙受不白之冤,為什麽?”

蘇晉心中鈍痛不堪,她一時間竟無法面對許元喆的目光,仿佛說甚麽都是蒼白無力的。

她抿了抿唇,垂眸道:“元喆,我們許多人都是如此,在年少為自己擇一條路,以為前途無量康莊大道,可走下去才發現迷霧重重不見天日,你會捫心自問你是否錯了,但來路茫茫,去路渺渺,已無法找到歸途。”

許元喆自胸口震出一笑:“所以撞得頭破血流,行近燈枯?”

他看入她的眼問:“蘇先生,你呢?你寒窗苦讀十年,又是為何?你滿腹才華胸藏韜略,卻因一樁小事蹉跎數年,可曾有過不甘?你被作惡之人辱於足下,被掌權之人視若螻蟻,可曾有過不忿?你可有那麽一刻覺得你踽踽而行風雨兼程所換來的一切,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笑話就像我——”

許元喆努力撐起身子,悲切萬分:“我為之傾註了一世的希望盡成空夢,到最後連清白之名也留不得。我不過是那高高在上之人手裏的一枚棋子,他殺我以取悅天下人,他殺我以穩固他的江山,他殺我以收覆他早年殺沒了的北地民心,最可笑的是,他手裏還握著許多與我一樣的棋子,他真是要妥妥當當全殺幹凈才好,反正我死了,也沒人記得,百代之後,萬民只會朝拜他流芳千古的錦繡江山。”

許元喆的頭又重重砸回竹枕之上,仿佛已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蘇先生,你知道我這些天,一直反反覆覆地在惦念甚麽嗎?”

他轉過頭,驀地對蘇晉一笑:“來世不做讀書人。”

然後他閉上眼,對著舌根狠狠咬了下去,拼盡全身氣力說了他此生此世最後一句話——

來世不做讀書人。

大量的血從許元喆嘴邊奔湧而出,早已幹涸的雙目死氣沈沈卻不曾合上,蘇晉甚至沒來得及跟他說,他的清白,至少她會記得,記一輩子。

柳朝明嘆了一聲,對韋姜道:“勞煩韋大人,可否為他換身幹凈衣裳,找個地方葬了。”

韋姜眸色亦是黯淡,他猶疑了一下,卻是道:“這……下官做不了主,要請示過聖上。”

請示聖上做甚麽?

眼前只剩一具屍首,難道還要剝皮實草,懸於城門麽?

蘇晉道:“那能否請韋大人將元喆這身衣冠贈與下官,下官想在城外為他立一方衣冠冢。”

韋姜沈默了一下,道:“好,等這廂事畢,蘇知事可上鎮撫司來取。”

蘇晉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隨柳朝明離開的鎮撫司。

她也不知道自己來這一趟的意義何在。

許元喆還是死了,以這樣決絕的方式,或許他在此之前,說想見蘇晉,也只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吧。

一個人快死了,總想要盡訴平生。

蘇晉記得到了最後,是錦衣校尉拿著寫好的狀紙,抓著許元喆的手畫押的。

他最後還是沒能留得清白。

宮樓廣臺,青天白日,可在這朗朗乾坤之下,背負著這樣不白之冤而死不瞑目的人還有多少?

蘇晉望向錯身走在她前面半步的柳朝明,忽然問:“柳大人,禦史是做甚麽的?”

柳朝明停下腳步,回過身來:“辨明正枉,撥亂反正,進言直諫,以協聖上肅清吏治。”

蘇晉問:“可若是聖上錯了呢?”她搖了搖頭,“此南北一案,柳大人進言直諫,被停一個月早朝;戶部沈侍郎說了一句‘誤會’,被打折了腿;詹事府晏子言,一力證明南方仕子沒有舞弊,如今已快要人頭落地;而許元喆,不畏酷刑只求清白,咬舌自盡於鎮撫司。”

她擡頭看向柳朝明,眸中寫滿失望:“這是萬馬齊喑的朝綱,上之所是必皆是,所非必非之,人人自危,只怕朝承恩,暮辭死,這一名滿眼荒唐的禦史,要如何來當?”

柳朝明將這失望之意盡收眼底:“你想要答案?”

蘇晉點了點頭。

柳朝明轉身折往宮樓另一方向:“我帶你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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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註:外計——考核外官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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