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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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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巷沸反盈天。

蘇晉策馬立於不遠處,情況遠比她料想的糟糕。

熙攘的巷陌儼然如一頭張著血盆大口的巨獸,將往來的百姓,維持秩序的官兵卷進去。間或有鬧事的不管地往裏沖,有人哭而喊之,有人憤然斥之,有人揭竿欲起,有人竭力想擠出人群,卻分不清東南西北哪端才有出路,推搡之間,也不知是否將人踩在足下。

鬧事的與百姓混在一起,都在這亂成一鍋粥的街巷中煮成一團爛鬻,已然分不清誰是誰了。

南城兵馬指揮使怒喝道:“封路!給老子封路!”

可朱雀巷呈“井”字狀,四通八達,他手底下的人多數被卷進人潮身不由己,餘下的還要護著幾個朝廷大員的安危,哪裏來多餘的人封路。

蘇晉翻身下馬,上前一拱手道:“覃大人,此處怎麽就一個司?東城西城的兵馬呢?”

“這還用問?那群暴脾氣的王八羔子鐵定在哪兒跟人幹起來了!”覃照林罵道。

蘇晉來的路上已略有耳聞。

眼下京師上下全都亂了套,四處都有鬧事的人,聽說還有數名仕子舉著“裘舞弊,南北異”的旗號鬧到了承天門外。

蘇晉略一思索,又問:“你手頭上使喚得動的還有多少人?”

“百來號吧!”覃照林邊說邊轉頭掃她一眼,一看竟只是應天府一區區知事,頓時頭疼地“嘖”了一聲,嘀咕了一句:“怎麽來了個不要命的?”才指了指後頭的茶坊,不耐煩道:“擱裏面兒帶著去,別跟這礙眼!”

茶坊外頭重兵把守,想也不用想,幾個朝廷大員就躲在裏頭。

正當時,有一校尉跌跌撞撞地從人群裏擠出來,哭喪著臉往覃照林身前一跪:“指揮使大人,沒找著……”

覃照林一把揪過他的衣領,目眥欲裂:“沒找著?!”那校尉被他勒得喘不過氣,憋得滿臉通紅,覃照林把他推開,啐了一口罵道:“一群廢物點心!”

校尉摔了個狗啃泥,爬起來順了兩口氣道:“大人,要不抽刀子殺吧?”

“抽刀子殺?”覃照林生得五大三粗,一擡胳膊就掀起一陣風,將剛爬起來的校尉又扇到地上去,“你腦子進水了?且不說你能不能分清這裏頭誰是鬧事的誰是尋常百姓,就是分得清,這些鬧事的縱然王八蛋,你敢隨便殺?他們可是有身份的舉人仕子,沒皇命下來,殺一個,賠上你十個豬腦子都不夠!”

蘇晉上前一步將校尉扶起,撿重點問道:“你方才說找人,可還有甚麽人陷在人群裏頭?”

校尉見眼前這一位雖是文質書生,比起已氣得七葷八素的覃照林,好歹還算鎮靜,便實打實交代道:“回這位官爺,當真不是俺們不仔細找,只是這新登科的許探花誰見過?單憑一張畫像可不成呀,擱俺們大老粗眼裏,你們這些讀書人都長得秀鼻子秀口一個模樣。”

蘇晉楞了半日,才問:“你說的許探花,全名可是叫作許郢,許元喆?”

貢士名冊她看過,八十九名仕子,只有一個姓許的。

果不其然,那校尉連連點頭道:“對,對,正是這個名兒!”

正午時分,艷陽當空,暮春的天並不算得炎熱,蘇晉卻驟然出了一腦門子的汗。

她再向覃照林一拱手:“覃大人,你且將你手底下百號人分抽八十人,守住朱雀巷南面兩個出口,從那裏疏散人群,只要不讓鬧事的從城南正陽門出城,其他都可從長計議。”

“你懂個棒槌!”覃照林呔道:“把人都指使走了,誰他娘的給老子撈人去?誰他娘的給老子抓鬧事的去?!”

“你的人手已然不夠,還妄想著能以一治百,化腐朽為神奇麽?”蘇晉負手而立,看人覃照林的眼,斥道:“倘若無法取舍,只會顧此失彼,得不償失!”

覃照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有一瞬間,他仿佛看到了蘇晉目光深處的刀兵之氣。

這一雙本該屬於讀書人的清雋眸子裏藏著星火灼灼,彈指間便可燎原。

“格老子的!”他再啐了一口,指著校尉道:“你先聽這小白臉兒的,調八十人擱城南兩巷口蹲著,等東西城兵馬司那群王八蛋來了,讓他們抽人把茶坊裏那幾個弱雞崽子送走。”

校尉苦著臉問:“那大人您幹甚麽去啊?”

覃照林咬牙切齒:“老子他娘的撈人去!”言罷,大步流星地往人堆裏紮去。

“回來!”蘇晉當即喝道,轉身走到校尉跟前,道:“把刀給我。”

校尉眨了眨眼:“啥?”

蘇晉也不跟他廢話,擡手握住他腰間刀柄,一把抽出。

長刀出鞘,刀光如水。

蘇晉割下一截袖擺,將刀柄纏在手腕上,對楞然盯著自己的覃照林道:“你認得人麽,你就去撈人?”然後她握緊刀柄,頭也不回地朝亂如潮的人群走去,拋下一句:“你留下,我去。”

覃照林怔怔地看著蘇晉的背影,從牙縫裏崩出句話來:“大爺的,見過找死的,沒見過這麽能找死的!”回頭吩咐校尉:“還不找兩人跟上?”

人潮仿佛沼澤泥潭,陷進去便沒了方向。

恍惚中,蘇晉覺得自己仿佛置身於十二年前的浩劫之中,周遭的打殺聲如變徵之音,她手握一把沾滿血的短匕,藏在屍腐味極重的草垛子裏,孤立無援。

蘇晉穩了穩身形,心想道,這些鬧事的既然是沖著登科的仕子來的,那麽身為探花的許元喆一定被堵在人潮最裏端。

尋常百姓看到鬧事了都會避之不及,只要逆著人群,必然能找到許元喆。

再往裏走,往外擠的人果然少了。

前方的人背著他們圍成一個半圓,隔著人隙,隱約能見靠墻半臥不知生死的許元喆。

蘇晉暗暗吸了口氣。

刀尖履地,發出尖銳的刺響之聲,蘇晉不作聲,撥開人群走到許元喆身邊,拍了拍他的臉,喚道:“元喆,醒醒。”

許元喆竟還留有一絲意識,迷迷蒙蒙睜開眼,看到蘇晉,眼眶裏霎時蓄滿了淚,沙啞著道:“先生,我……疼……”

蘇晉點了一下頭,輕聲道:“我知道,忍著。”一手擡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要扶他起身。

摻著許元喆才走了沒兩步,身後一陣勁風襲來,一道悶棍直直打在她的小腿肚上。

蘇晉一陣吃疼,雙膝一軟,向前撲跪在地,不防後背又是兩棍掃來,劇痛幾乎令她的五臟六腑移了位,喉間一股腥甜翻湧而上,竟嗆出一大口血來。

眼前浮現一雙黑頭皂靴,頭頂一聲音嗤笑道:“我道是誰,原不過一從八品小吏。天皇老子都不管的閑事你要來管,也不怕將小命交代了?”

說著,擡起一腳踩在蘇晉持刀的手上,周圍一陣哄笑聲。

蘇晉只覺手骨都快要折了,可在這劇痛之下,頭腦卻異常清明起來。

她仰起頭,淡淡問道:“天皇老子都不管?甚麽意思?”

眼前人穿一身牙白衫子,聽到這一問,目色中一絲驚慌一閃而過,咬牙道:“給我宰了他!”

然而話音剛落,蘇晉摻著許元喆的手一松,電光火石間從靴裏拔出一把匕首,紮入牙白衫子的左腿。

牙白衫子吃疼,腿的力道消失全無,蘇晉顧不上手上疼痛,當機立斷撿起長刀往前拼命一揮。

她聽見皮開肉綻的聲音,溫熱的血迸濺到她的臉上身上。

也不知這牙白衫子死了沒有。

視野中一片模糊的血色,恍惚間,蘇晉竟想起了一些不相幹的,刑部不是要送個死囚讓她殺一儆百麽?如今她無師自通,死囚人呢?

蘇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眼神血意森森,就像個亡命徒:“不是說要宰了我嗎?要麽上,要麽滾,否則誰再往前一步,本官就砍了誰!”

至申時時分,東西二城的兵馬司終於在朱雀巷匯集。

覃照林身後的茶坊應聲而開,禮部的江主事上前來跟覃照林行了個大禮,道:“今日多虧覃指揮使庇護,大恩大德,深銘不忘。”

覃照林道:“江主事客氣了,這正是在下職責所在。”

江主事又道:“敢問指揮使,早時可是京師衙門的蘇知事來過了?”

覃照林稱是。

江主事四下望了望,問:“那他現在人呢?”

覃照林嘆了一聲:“這正是老子……我目下最擔心的,蘇知事進那朱雀巷裏頭找人去了,已近兩個時辰,還沒出來。”

江主事驚了一跳:“還沒出來?”又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喃喃道:“壞了壞了。”

覃照林看他這副樣子,簡直匪夷所思:“怎麽,莫非這蘇知事還有甚麽來頭不成?”

正當時,長街盡頭忽聞金角齊鳴,馬蹄震天,一眾將士官員策馬而來,身後還跟著數千兵衛,皆是頭戴鳳翅盔,身穿鎖子甲。

竟是金吾衛的裝扮。

覃照林一時有些搞不清狀況,倒是江主事,認清排頭二人,登時就拽著覃照林跪下,趴在地上高聲行禮:“卑職拜見柳大人,拜見左將軍。”

柳朝明冷著一張臉,並不言語。

左謙擡手將他二人虛虛一扶,也不出聲,反是轉身號令道:“眾將士聽令!列陣!”

肅穆的金吾衛方陣驀地分列兩側,長街盡頭再次傳來馬蹄聲。

馬上之人紫衣翻飛,一雙眼如星月,明亮至極。至眾人跟前,他勒馬收鞭,駿馬前蹄高擡,揚起一地塵土。

左謙單膝跪地,高呼道:“參見十三殿下!”

一時間,眾將士得令,齊身跪拜,山呼海嘯道:“參見十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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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 左謙:金吾衛指揮使,正三品 (金吾衛:屬上十二衛,親軍衛之一)

2. 覃照林:南城兵馬司指揮使,正六品 (簡言之,城管大隊城南分隊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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