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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個隨時伺機而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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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個隨時伺機而動的人

左穎不是一個愛看書的人,她甚至有點閱讀障礙,別說大部頭的長篇著作,就是公眾號上字數稍微多一點的文章她都沒耐心看完。

剛結婚的時候左穎還會每天裝模作樣捧一本名著當著陳南鶴的面讀,想營造一個知性溫婉的形象,後來有一個周末下午,陳南鶴邊吃橘子邊盯著看書的左穎,盯了好半天才問:“你怎麽看書還倒著看?”

左穎當時腦子裏正琢磨著在哪個平臺做賬號賣鞋,心不在焉地以為把書那倒了,她趕緊看看,沒拿反啊。

陳南鶴連連搖頭:“我的意思是,你昨天看的是中間,今天怎麽看前半部分了。”

左穎尷尬地紅了臉,剛把語言籌措好,陳南鶴把她的話搶了:“是故事太精彩所以去重溫前面的情節了?唉,這本書講的是什麽啊,我好多年前看過,都忘了。”

左穎瞪了一眼對面的人,覺得他就是故意的,也不裝了,把那本她看兩頁就犯困的世界名著合上,惡狠狠扒了個橘子吃。

同時,她瞄了一眼,看到陳南鶴抿起嘴角極力克制著偷笑,像是撿了個便宜笑話卻不敢笑一般。

從那之後,左穎碰都沒碰過那些書。

不過在見鄭慧之之前,左穎把她的自傳熟讀了兩遍。

鄭慧之的傳奇經歷她都能倒背如流了。一個只有高中文化的農村女孩,一步一步通過自己的努力,白手起家創辦了一個全國已經幾百家連鎖的商超集團,五年前還在香港上了市。而更勵志的是,鄭慧之還是個曾經遭遇過家暴的女性,她手撕渣男勇於離婚並帶著女兒殺出一條血路的經歷,讓她成為這個時代的鐵娘子。

左穎每次讀到鄭慧之剛剛離婚的那段經歷都很感動。離婚後她凈身出戶,背著還不到兩歲的女兒來到北京,在中關村賣幾種盜版的電腦配件。後來因為貨出了質量問題,對方來鬧,砸了鄭慧之的家和店鋪,母女倆被迫在地下通道住了一夜。

鄭慧之一夜沒睡,第二天一早她花了幾乎所有錢把女兒送到托班,然後去外地一家一家的跑零件生產商,憑死纏爛打的厚臉皮和不達目的絕不活著回去的毅力獲得了幾個正版代理權。那之後,她的店越做越大,也拓寬了商品種類,做成了連鎖商超。

在這一段的結尾,鄭慧之鼓勵那些身處逆境的女孩子們,要有野心,也要有能夠絕地反擊的信念。

第二次讀到這裏時左穎還是紅了眼眶,那天正好陳南鶴在對面吃早餐,他幾次放下手中的咖啡,終於還是沒忍住,開口對左穎說:

“這麽感人嗎?”

左穎努力平覆一下激動心情,誠懇地把書遞給對面的人:“特別特別好看,老公你也拿去看看。”

陳南鶴撇撇嘴:“我不喜歡心靈雞湯。”

左穎懷疑陳南鶴瞧不起自己。

陳南鶴的爸爸在廈門開了一個西裝店,談不上大富大貴,卻是個富足的小康家庭,陳爸爸把所有精力都放在陳南鶴身上,給了他能力範圍之內最好的教育。陳南鶴也爭氣,本科考上了全國排名前三的金融系,又去英國讀了一年研究生,畢業後先是在國外一家投行工作了四年,期間參與了尚飛有關的一個收購業務,沒多久幹脆跳槽到尚飛。

實打實的天之驕子,實打實的商業精英。

左穎第一次了解陳南鶴是通過一張 A4 紙打印的簡歷,當看到那個名叫“Alex chan”的寥寥數語卻字字千金的經歷時,她心底湧起一陣酸楚,陳南鶴是她所能想象到的普通人完美人生典範。

她從不羨慕那些靠投胎贏在起跑線上的各種二代,但對這種在幸運之上又足夠努力的人,她是嫉妒的。

可陳南鶴又跟她想象中的精英不一樣,結婚以來,除了早出晚歸和經常出差外,左穎沒發現陳南鶴有任何精英階層的習慣和喜好。

他收藏了一書櫃的中英文版本的書,自己卻從來不看。他不混任何精英圈子,打游戲叫的都是老家的發小,玩的還都是吃雞王者這種。他討厭看任何英文的東西,有一次左穎讓他幫忙看一個進口麥片的配方表,陳南鶴居然用上了翻譯軟件。

不過諷刺的是,就算是個劣質的精英,也覺得有資本瞧不起自己的大眾品味。這也是為什麽左穎尤其喜歡鄭慧之,鄭慧之是無數個像她一樣被生活無情碾壓的女孩的偶像,是她們黯淡人生裏所能想象到的逆襲範本天花板。心靈雞湯怎麽了,好喝就行。

左穎懶得再理陳南鶴的陰陽怪氣,把書合上,看著封面上的鄭慧之充滿了力量。

嚴格說來,鄭慧之並不算是一個漂亮的女人,過於高的顴骨顯得她臉頰凹陷,皮膚黑,眼袋重,天生又是一個敦實的梨形身材,網上的照片看著都有一種灰蒙蒙的土氣。書的封面照是集團上市那天拍的,看得出在妝容和穿搭上用了心思,但臉還是不好看的。

左穎想,對於足夠強大的女人來說,容貌焦慮大概是個很可笑的話題吧。

這本書就寫到公司上市那裏,像典型的勵志大女主爽文一樣,故事的結局是她克服重重難關獲得了最高的地位和尊重。那後來呢?

左穎查了一下,鄭慧之後來的新聞大多都是關於她第二段婚姻的,鄭慧之四年前跟小她八歲的財經欄目主持人倪戰結婚了。

在去鄭慧之家路上時左穎想到一個有趣的假設,如果這本大女主自傳結束在女強人再婚那裏,不知還會不會這麽暢銷。

鄭慧之把左穎約到了她和倪戰在順義的新家,是一個獨棟別墅,門口有個女管家在等著她,客客氣氣地把她領到別墅的後花園,端上許多精致的茶點後,訓練得體的管家微笑著退下了。

左穎全程繃緊了神經,小心翼翼地生怕露了怯。她還特意穿了一套幹練的小西裝,頭發一絲不茍地在腦後盤成一個髻,略施淡妝,就連平時那些零零碎碎的首飾也都取下了。她想給鄭慧之留下利落灑脫的印象,可見到她本人時,左穎第一個念頭是,自己還是用力過猛了。

鄭慧之從樓上下來,擡手跟左穎打了聲招呼。左穎確定再三,才貿貿然站起來回應一下。鄭慧之穿著寬松的嫩粉色居家服,還帶著個大口罩,散著半長的黑發,完全看不出一點書裏雷厲風行的氣質。

左穎正感嘆女強人居然也喜歡玲娜貝兒配色時,鄭慧之坐在她對面,摘下了口罩,左穎拿起一塊桂花糕後又滑稽地放下了,她震驚地看到鄭慧之臉上一片浮腫。

她敏銳地看出來,那不是簡單的水腫或過敏什麽的,那是面部填充後的恢覆期狀態。原本凹陷的兩頰饅頭一般腫脹起來,眉弓突兀地隆起,腦門也腫脹得像個壽星公,看起來也就剛填充兩三天的樣子。

鄭慧之倒也沒隱瞞,主動說:“不好意思陳太太,我剛做了點醫美,就只能冒昧把你約到家裏來了。晨晨說你是她的好朋友,那我也就不見外了。”

“是是,您客氣,不見外。”左穎所有心理準備都被擊潰了,發揮得一塌糊塗。

鄭慧之頂著一張膨脹的臉,倒是很絲滑地跟左穎攀談起來,很快就把控了節奏,讓左穎以為已經跟她是朋友了。然後,鄭慧之才巧妙地步入正題。

“聽晨晨說,你還做點小生意?”

左穎略顯尷尬:“啊,談不上生意,就……交交朋友。”

“沒什麽不好意思的。”鄭慧之眼神犀利地在左穎身上瞄了瞄,“賺錢不丟人的陳太太。”

左穎覺得自己手心已經在冒汗了。

“不知道你了不了解,我在順義這邊有個高爾夫運動俱樂部,都是一些住在附近的朋友。我很少打理這些事,但前幾天同事跟我說,俱樂部的鞋和服裝該采購了。之前啊,我們都是買國外的牌子,現在覺得還是得支持國貨,咱們國貨確實越做越好了,是不是陳太太?”

一番話說完,左穎已經完全理解鄭慧之的意思了,她拋出了一個大單。準確說,是向尚飛拋出一個大單,跟自己沒什麽關系。

鄭慧之到底是在商場沈浮多年的人精,盯著左穎的眼睛補充說:“如果喜歡高爾夫的話,我可以介紹你跟你先生進入俱樂部啊,裏面的人比我厲害的可太多了。現在啊,單打獨鬥太辛苦。”

左穎連連點頭,她當然明白人脈的重要性:“那是當然,如果我們有這個榮幸太好了。”

“一句話的事。”鄭慧之突然傾身,腫脹的臉湊近了些,“不過,陳太太,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請你先生幫我一個忙?”

左穎彎彎嘴角得體笑著,首次迎向鄭慧之的眼睛。

鄭慧之看透了左穎,甚至沒見過本人時,僅僅通過苗晨的描述就掌握了她的需求,並自信地安排這樣一個下午茶。看似喝茶交友,實則是在交換利益。

左穎欣然接受,她又不虧:“您說。”

“是這樣的,我們家有個親戚,特別優秀的一個男孩子,剛從日本留學回來的,想找個實習。”鄭慧之難得露出一絲謹慎,“你看能不能請陳總面試一下?”

說是面試,其實就是安排進去。左穎奇怪的是,憑鄭慧之在社會上的能量安排一個實習機會還不容易,犯得著費這麽大勁找一個陌生人幫忙?

鄭慧之剛要開口說什麽,傳來一陣皮鞋踏在木質臺階上的踢踏聲,她突然起身,說了一句稍等,小跑著去了客廳。

左穎好奇地跟著她的身影,看到一個身姿挺拔的男人下樓,他穿著一套灰色休閑西裝,戴著一副大墨鏡,幾乎遮掉了一半的臉,卻遮不住骨子裏散出來的倜儻氣質。左穎認出來,他是倪戰,那個外型和口才都出類拔萃的財經頻道臺柱子。

這兩口子也是夠有趣,一個在家戴口罩,一個戴墨鏡。

抱著一顆對偶像私生活八卦的心態,左穎不錯眼睛觀察他們的互動,沒放過任何細節。

倪戰似乎要出門,鄭慧之跑過去,輕輕說了句什麽,又拉了他一下。倪戰只是略略停了一步,轉頭向左穎的方向看了一眼,大步離開了,眼神全程沒有在鄭慧之充滿科技與狠活的臉上停留過一刻。

而鄭慧之卻始終小心翼翼地看著丈夫,即便他已經走了,又趕緊追了兩步,倪戰沒有回頭。

左穎一陣低落和唏噓,她愕然發現,心目中最強大的女性在年輕的丈夫面前卻是個卑微的角色。

鄭慧之再回來後徹底拋掉剛才的客套,她大口喝了一杯茶,直直地跟左穎說:“陳太太,實習這個事對我很重要,如果你能安排,我可以讓你們夫妻入會,可以從陳總那裏訂購未來三年的鞋和服裝,還會單獨給你相應的提成。”

鄭慧之又強調了一下:“單獨給。”

那天的下午茶喝到最後,左穎心底一部分灰暗下去了,另一部分卻生機勃勃。

她是個隨時伺機而動的人,而伺機而動的人,是不會放過任何機會的。

晚飯前鄭慧之讓家裏的司機給左穎送回去的,下車後司機又遞給她兩袋禮品,一袋高檔紅酒,一袋是剛才左穎吃過的點心禮盒。

左穎沒有上樓,在小區裏就給陳南鶴打了個電話,陳南鶴這次接的倒是很快,看來今天挺閑。

“老公老公,在幹嘛呢?”

“上班啊。”聲音懶懶的。

“想我了嗎?”左穎甜甜地問。

陳南鶴游戲一般:“你呢?”

左穎揪下來一片梧桐葉子,在手裏把玩:“想呀!可想可想了,你呢?”

陳南鶴狡黠地:“你猜。”

左穎陪他玩,嘟嘴:“我猜你沒有。”

陳南鶴頓了頓:“真笨。”

左穎接招:“那我答錯了呀,我得自我懲罰一下嘍。”

陳南鶴來了興趣:“罰什麽?”

“老公,想喝湯嗎?”

“心靈雞湯嗎?”

“豬肝湯啊。”左穎嬌嬌地呵斥,又補充,“你最喜歡的,我親自給你做。”

對面沈寂了幾秒鐘。

左穎趕緊說:“你要是今天沒空的話,明天後天都行。我好久沒給你做了。”

“就今天吧。”

左穎掛了電話,扔掉已經被揉碎的那枚樹葉,上樓回家。

陳南鶴最喜歡喝豬肝湯,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喜歡喝的豬肝湯其實沒有一頓是左穎親手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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