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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夢中,阿籮大汗淋漓,枕邊放著一串紅線銅錢,她雙手雙腳不停地掙紮,口中模糊喊著連彌,最後大聲哭喊起來。

姑婆和嬤嬤一個按著她的手腳不讓她傷著自己,一個則撫摸她的胸口輕聲安慰。

“阿籮不怕啊,鬼怪離去,阿籮不怕……”姑婆的聲音像是安眠曲,她的手掌溫暖的撫著阿籮,漸漸的阿籮安靜了下來,沒過多久燒也退下去了。

阿籮完全安靜下來後,姑婆和嬤嬤去了外邊,開始商量怎麽徹底將桃花鬼趕走。

退燒後阿籮很虛弱,她好像忘記了連彌,完全不記得關於連彌的一切,等到身體好轉後又開始和以前一樣,照顧姑婆做做女工,偶爾還會彈一下琵琶。

第二年春天,桃花開了,連彌沒有再出現,似乎那個桃花鬼也隨著冬日的積雪一起消融了。

夏時,阿籮進山采藥,一個名叫阿繁的華服少女出現在她面前,確切的說是出現在林子半空,她就漂浮在高大的樹間,長長的黑發無風而動,像水流一般蜿蜒著。

陽光穿過阿繁的靈體照在森林樹間,阿籮背著背簍面露恐懼,已經一動也不能動了。

阿繁緩緩睜開眼,朱紅色的唇輕啟,“連彌以為讓你躲進山間,吾便找不到你了。”她嘆息著,眼神鎖定少女。

阿籮轉身想跑,但轉身的一剎那,阿繁就已經來到她面前。

華麗的裙擺在半空鋪開,阿繁眼皮微睜,眼尾的紅色鮮艷,像是剛剛睡醒一般,眸子裏帶著一絲水光。

她一手撐著臉頰,與阿籮面對面,她仔細地打量阿籮,忽視了阿籮臉上的恐懼之色,自顧自開口道:“原來他自毀,是要護住你啊。”

“你是……誰?”阿籮抖著牙,奮力開口。

“吾名阿繁。”阿繁笑道:“大概是連彌用了什麽手段讓你都忘了,你放心,吾會讓你想起來的。”

“可能連彌自己也沒想到,他不會死,主魂在吾手上,他又怎麽可能會死,他不死,吾便能找到你。”阿繁又嘆息一聲,“真是可憐,連彌生出了心,有了感情。”

阿籮不懂她在說什麽,只覺得眼前的鬼魅漂亮卻帶著一股令人不適的陰氣。

明明是白日裏,為何鬼魅還能出來?

阿繁微笑著,像是看懂她的想法,便好心為她解惑:“白日與夜晚吾都能出來,只是白日的光有些令吾不適罷了,連彌也可以,你與他相見,也有許多是在白日裏。”

她的聲音緩而慢,柔柔的仿佛在迷惑人心。

說著阿繁從袖子裏抽出一根紅線來,紅線像是活了,自動飛到阿籮面前,像一條長長的蟲子,扭著身體一下子鉆入阿籮眉心。

阿籮尖叫一聲,緊緊閉上眼。

“別怕,它會讓你想起,你有多喜歡連彌。”

“連彌還未死,你若願意,只要你能生下趙氏的孩子,他便可覆活重生。”

“只看你如何想。”

“或者……”阿繁自背後湊到阿籮耳邊,“你可利用趙氏,重新撐起高府的富貴。趙氏的富貴便是通過吾來保持,你若有心,吾便成全你。”

“若你想好了,用此鈴呼喚吾。”

阿籮再次睜開眼時,鬼魅已經不見了,手中則多了一枚銅鈴。

三天後,房間裏點著一盞油燈,阿籮坐在桌前,一只手搖著鈴鐺,另一只手藏在桌下,緊緊握成拳。

鈴聲響起的剎那阿繁就出現了,她漂浮在半空,看著阿籮。

“我想救連彌。”阿籮仰著頭看向阿繁,“我該如何做?”

阿繁自上而下看著阿籮,嘴角勾起,“很簡單,連彌是趙知羽的分魂,趙知羽的魂魄註定圍繞著趙氏而輪回,生生世世,永不超生。

連彌為了保護你,將自己的魂力藏於你身,你只需要利用連彌這一絲魂力,他自會被你吸引而來。”

“而趙知羽每一世都會投生在趙氏族長夫人腹中,若你能生下族長的孩子,連彌便可自成一魂,借你之腹重生。”

“你是說……讓我生下連彌?”阿籮瞪大了眼睛。

“沒錯。”阿繁點頭,笑著道:“這是最好的辦法。”

“嫁入趙家後,你也會有能力照顧姑婆叔伯了。”

這是一個兩全的辦法,阿籮即能扶持高家,也能讓連彌重生。

“你願意嗎?”阿繁的聲音像飄在空中,不緊不慢,她湊近了阿籮等著她開口。

阿籮還是無法下決定,猶豫著說:“可容我再考慮幾天嗎?”

阿繁微笑著點頭:“可。”

仲夏,高府。

姑婆躺在床上,隨侍的嬤嬤正偷偷哭泣,阿籮坐在姑婆床邊有些六神無主。

官府傳來消息,阿籮的堂兄下落不明,很可能已經被山匪殺害,叔伯們傷心至極,一蹶不振,姑婆的身體也越發不好,家裏再也拿不出多餘的錢了。

幾日後,阿籮考慮之下答應了阿繁。

“你應允了,便無法更改,這是你與吾的契約。”

“不改。”阿籮的聲音堅定有力。

“如此,便告訴吾你的名字。”

“高宛童,我叫高宛童。”

……

高……宛……童……

這個名字,我一直沒辦法記起,她的模樣也模糊不清。直到現在我才看清楚,那個人是高宛童,是那日在湖水中看到的坐在趙老夫人身邊的婦人。

而我,我叫什麽呢?

想起來了,兒時我叫趙空青,母親不喜這個名字,覺得沒有女兒家的柔美,便為我改名趙蟬衣。

趙蟬衣,原來從那麽早開始我就已經是趙蟬衣了,原來我真的是找蟬衣。

母親?

我的母親是……是……

對啊,我的母親是高宛童,父親是趙氏族長——趙合雪。

這玉佩是母親給的,也是她告訴我該如何刺殺家仙。

心中像是有一團火在燒,如巖漿一般流到四肢百骸,我張開嘴,似乎咆哮著在喊什麽,但我已經不存在了,早在家仙面前魂飛魄散。

……

趙府。

一位美貌婦人走過長長的回廊,來到一處假山前,打開機關門,她舉著火把進入狹長的石洞中,走了許久後,她打開石門,裏面是冰塊砌成的寒冷冰室。

冰室中央擺放著一塊不斷散發寒氣的百年冰床,白色的寒氣沈在腳下,隨著腳步的走動而流動。

冰床上是少女四分五裂的屍身,紅色的線糾纏著將少女和冰床綁在一起,冰床上端,頭部的位置沒有頭顱,只有一個木匣子,匣子上畫著紅色符文,側面則是木刻的花紋。

美貌婦人繞著冰床走著,觀察著這個匣子。她伸出手,手指從紅線上撫過,撫上少女的手臂,最後按在匣子頂部。

“蟬衣。”婦人垂眸,輕聲呢喃著女兒的名字。她幾不可查地嘆了一聲氣。

她嫁給趙合雪後生了兩個女兒,只是不管是哪個女兒,她都分不出誰才是連彌,後來經過許多事後,在二女兒趙空青八歲時為她改名為趙蟬衣。

生下第一個女兒時,府裏的人都瞞著她,不讓她知道女兒是身為祭品而存在的,直到大女兒長到十八歲,被分屍於冰室中,她哭得昏厥,趙合雪也愧疚地不敢見她。

二女兒漸漸長大,她不希望她只是身為祭品而活,便得了家仙的簽,為她改名趙蟬衣。

趙氏本不許,趙合雪求了許多天,最後以一家三口的性命相威脅才讓族中老人同意。

她不知道蟬衣是不是連彌,有時候覺得她像,有時候又覺得不像。

還是說,死去的大女兒才是。

後來家仙現身告訴她,蟬衣就是趙知羽,她的魂體裏有連彌的一部分。

家仙告訴她,只要度過祭祀期,就能讓連彌從主體分離,成為新的魂魄。

這麽多年了,她對連彌的思念依然在,有時候她也會想,是不是自己真的被他迷惑了才會這樣。

趙府就像血池,跳進來的人都浸泡了一身的血,她也不例外。

直到如今,她竟對祭品一事不再排斥抵抗,似乎忘了大女兒死前從冰室逃出,找到她牢牢抓住她的手,求救地喊她:

“母親救救我!母親!”

……

她還能再相信家仙嗎?

若是連彌能夠重生,那麽她的女兒蟬衣呢?還有大女兒南星,她的魂又在哪?

姑婆和大伯早已去世,她的親人只剩下叔叔一人,世事變化無常,她沒想到,當年失蹤的堂哥回來了,帶著妻子兒女一起回來了,姑婆臨死前都在念著他們。

高家,似乎有了起來的意思。

家仙曾說,能幫連彌重生,也能幫高家東山再起。

這樣想來,她只能相信家仙。

祭祀日過後,她看見了連彌,是在夢中看見的,他沈在一片湖水中,閉著眼,像是睡著了。

家仙說,連彌就快蘇醒了。

她心中有些忐忑,不知道家仙有沒有發現她做的手腳。

她不忍心看女兒這樣死去,為她求了一枚玉嬋戴在身上,若是可以,她希望她能殺了家仙,一是她看了太多年趙府的黑暗,不希望這樣害人之物再存在,二則希望女兒能自救。

但她忽略了自己心中的隱藏欲望,她還希望家仙能成為高家的家仙,助高家重鑄榮華。

她知道家仙不會被輕易殺死,希望女兒的行為能激怒家仙,讓她從此拋棄趙府離去。

可她不知道的是,家仙沒辦法離開趙府,為了脫離趙府,家仙籌劃了一百多年才成功實現這蟬蛻之法。

離蟬衣死去已經過了九年,冰室中女兒的身體還保存的很好。她平靜地看著這具身體,又看向指尖下的匣子。

九年來,家仙兌現了當初的承諾,連彌已經以魂體的狀態醒來,只是尚且懵懂,他似乎認不出她了。

但沒關系,她會求家仙給他軀體,讓他真真實實地活在世上。

家仙告訴她,她堂兄家的兒媳正待產,可以將連彌送去那兒。

她按照家仙的方法做了,事到如今,她的那位侄兒媳快要臨盆了吧。

她越來越離不開家仙了,她見識了家仙的力量,利益的種子在她心裏生了根,發了芽。

新一任的族長選舉快要開始了,在這之前高宛童還有進入冰室的權利,若是再晚一點,她就進不來了。

按照家仙的說法,她先將冰上的紅線拆除,將冰室中各處放置的鈴鐺隨紅線一起燒掉,再將匣子上的黃色符紙撕開一個口子,等到子時,搖鈴唱誦招魂,如此之後,家仙就能脫離趙氏。再過兩年,家仙就能歸到高府之位。

高宛童手拿銅鈴,在少女的身體和匣子上方交叉畫圓。

子時一到,她開始搖鈴唱誦:

“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幹,

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

而離彼不祥些!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讬些。

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

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

歸來兮!不可以讬些……”

冰室黑暗,只有冰床散發著白綠色的光,朦朧的光自下而上照在她的臉上,在她臉上形成一白和一暗,也照得床上的少女肌膚像玉石一般通透。

這一刻的她,與百年前畫下陣法困住阿繁的趙知羽重合。

她連唱三遍,子時剛過,她的歌聲也漸漸停了。

直到一切都結束,高宛童才離開。

這樣的行為持續了九天,在第八天時,當她從冰室中離開後,匣子突然開始抖動,哭泣的少女聲音從匣中傳來。

“母親,母親!不要關住我!”

“母親,放我出去,求您了!”

“讓我出去,讓我出去……”匣子咯咯直響,上面的符文開始慢慢褪去。

少女不斷喊著母親,但母親已經離去,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第九天的招魂結束後,高宛童已經十分虛弱,下一任族長選定後她和趙合雪就會變成棄子,到時候她帶著趙合雪回高家,也能將家仙帶過去,或許那時候連彌已經出生,她還能看著他長大。

想著這些,高宛童笑了起來,她一個人走過假山和水榭,來到自己的院子,趙合雪不在,她在丫鬟的攙扶下進廂房休息。

她看著丫鬟拉下床邊的帷幔,再退出去關上門,她輕輕合上眼睛,整個人放松下來。

好累啊……

她的身體隨著放松呼出的一口氣深深陷入床鋪裏。

若是丫鬟能看到她此刻的樣子,一定會驚訝地發現她的臉頰在頃刻間凹陷下去,身體快速枯瘦,兩眼烏黑,嘴巴微張著,像是一具披著人皮的骷髏。

笑聲突然在房間裏響起,阿繁現出身形,飄在床帳上空俯看著下方的人。

“你所獲取的,往往會以其他方式來獲取你。”阿繁不緊不慢開口,“高宛童,你我的契約已經實現,你也助我脫離了趙家,吾許你兩願,等你入住高家之後,吾便會索取吾的報酬,將你身予我重生。”

“你,可聽的明白?”

高宛童一動不動,半天後才緩緩點頭。

阿繁笑了,一轉身消失在半空。

床上的人又恢覆成從前那樣美麗鮮活。

兩年後,趙氏衰敗,高府昌榮,高宛童帶著趙合雪住進高府,搬家那天,馬車上下來的婦人比之前更顯得年輕美麗,她由趙合雪攙扶下車,手中的匣子不曾離手。

門外,她的侄兒兒孫都站在府門口迎接,她擡頭,高大的朱門上掛著“高府”二字的牌匾,她看著它笑了笑,將手裏的匣子交給侄兒。

趙合雪並不知道那是什麽,只以為是高宛童送給高家的見面禮。

她眼眸微轉,眼中一絲綠色流光一閃而過,在丫鬟的攙扶下進入高府。

一年後,趙蟬衣醒來發現自己被困在匣中,那個曾經自己稱呼為母親的“高宛童”托著匣子以家仙的口吻告訴她,她的頭就在匣子裏,從今往後趙蟬衣就是高氏的家仙,保佑高氏一族繁榮昌盛。

案上藍色香煙裊裊,燭火通明,趙蟬衣坐在佛龕裏,接受高氏族人的跪拜。

父親就站在“高宛童”身邊,默默看著這一切。

大姐趙南星成為祭品時父親曾以死相逼,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抵不過家族的力量。

大姐死後,父親悲憤之下拔劍自刎,只是家中護衛的劍比父親更快,一招便挑走父親手中的劍。

後來父親曾想將她藏起來,卻被族中長老發現,從那以後直到趙蟬衣被獻給家仙為止,她再沒有見過父親。

直到現在她才發現,那個一直不斷抗爭命運的父親,最終也只能站在命運身側,默默看著一切發生,毫無還手之力。

家仙說過,她須得想起一切,明白一切才可,這樣,她才能心甘情願地踏入家仙為她準備的陷阱囚籠。

恍惚間,下方的男童讓她覺得十分眼熟,也十分的親切,不自覺的她擡起手指向他,問:“他是誰?叫什麽名?”

男童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擡起頭看向她,好奇上方怎麽坐著一個人,他開口問身邊的父親:“父親,那裏上面坐著一個人。她是誰?”

“高宛童”將一切看在眼裏,她嘆了一聲,這一步不在她掌握之中,或許就是命運吧。

曾經的趙知羽想要長生,而現在的“他”作為趙蟬衣被困在匣子中,他終於實現了永生,可以生生世世地存在了。

門外鐘聲響起,院子裏的桃花開了,清涼的風穿過院子,吹下幾片花瓣來。

“高宛童”眺望門外山巒,露出微笑。

身邊的管事上前,看著手裏的紙大聲念道:

“高氏族長已定——高連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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