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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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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35

正如聞言所預料的那樣,平靜只是表面的偽飾。

三人走了十來分鐘,老楊額頭的汗越來越多,卻沒有看見一輛黃包車的蹤影。

也許是剛才的槍聲驚嚇,黃包車夫們遠遠躲開,不肯冒著性命危險討兩個錢。

沈魄搬了一天書,早就疲倦,平時別說十分鐘,就是擡個腳他都不願意,但現在他早已麻木,竟也發不上脾氣。

【我記得,現在上海是不是已經有公共電話亭了?你要不打個電話回家,讓司機來接。】聞言提議。

沈魄:【去年開始,全市是設了四個電話亭,但都在閘北和江灣那邊,不在這附近。你說要是有你那小玩意兒,手機,隨手拿起來一個電話打過去,得多方便!】

他抱怨完,眼前一亮。

“那邊有輛黃包車,快!”

說罷也不等老陳他們反應,松手一個健步沖上去,攔住那輛路過的黃包車。

誰知黃包車夫見他們有人受傷,表情反倒更慌了,連連搖手,不等沈魄說什麽,拉起車子一溜煙就走,快得像要趕著去投胎。

沈魄目瞪口呆。

老陳走過來:“他們也聽見槍聲了,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生怕沾上麻煩,我記得印書館裏還有個藥箱,不如把人帶去那邊,你們也先別回去了,這一時半會喊不到人。”

這是個穩妥的辦法。

沈魄萬般不情願,因為他有點認床,何況印書館裏哪有床,條件肯定很差。

但大半夜也沒有其它辦法,他總不可能走路回家。

老陳扶著老楊在路邊等著,沈魄回小鋪跟鄭笙說一聲,喊他帶上老楊的女兒過來匯合,五人先去印書館將就一晚——老楊上完藥之後再返回小鋪也很麻煩,還有危險,與其如此倒不如把他女兒一道接過來。

路程不遠,幾個人輪流攙扶老楊,很快就到印書館。

關上門,厚厚的墻體仿佛將危險遮擋在外面,大家都松一口氣。

老陳以前一路從濟南逃過來時,略微學會一點正骨手法,他拿出藥箱,開始給老楊看腳。

“你這骨頭可能稍微有點裂了,幸好沒骨折,但也得好好養著,這幾天就別出攤了……”

“不出攤,我可怎麽活……”

“你自己想想,要是沒養好,腿以後要落下殘疾,你讓你女兒怎麽辦,這世道一個姑娘家家的有多艱難,我是過來人,以前我老家是濟南的……”

面對賣餛飩的老楊,老陳的話居然多了起來,兩人絮絮叨叨低聲說著,原本老楊很局促,因為這麽多人為了他的腳,大半夜奔走,他心裏很過意不去。

漸漸地,兩人說多了,老楊也自然一些,他發現老陳跟他一樣,是個苦命人。

老楊女兒依偎在他旁邊,聽著兩個長輩說話,即便半懂不懂,臉上也很專註,露出比同齡人更懂事的早熟。

沈魄則在抱怨自己今晚要落腳的環境。

老陳把自己的房間讓出來,但那條件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小小的床,逼仄的空間,還有渾濁的空氣。

別說沈魄了,連鄭笙也皺起眉頭。

【這房間比你的教師宿舍還破啊,你那張床好歹我還肯躺一躺呢!】沈魄忍不住跟聞言吐槽。

“要不,今晚我在前面圖書館裏將就一宿,就不跟你爭床了。”鄭笙慢吞吞道。

“謝謝你的謙讓啊,巧了,我也準備在前頭睡!”

沈魄面上冷笑,心理活動也在同時進行。

【你看看這人,你還誇人家學習好懂事呢,還對老陳挑三揀四,嫌棄人家條件不好!】

聞言無語:【學習好跟睡不慣這裏有什麽關系,你自己不也挑剔嗎?】

沈魄理直氣壯:【你把他誇得完美無缺,他就應該比我做得更好,我本來就挑剔,有什麽好比的?】

多了五個人的圖書館終究熱鬧許多。

老陳拿出被褥,先給了老楊女兒,又每個人分了一條,沈魄和鄭笙嫌棄那被褥味道重,就沒用,兩人寧可裹著大衣在前頭圖書館裏瑟瑟發抖。

這裏頭都是書,也不能用探爐,他們就挨著坐在一排書架下面,借著書來擋風。

外面又是一聲槍響,而後還有一聲慘叫。

之前的叫聲來自男人,這次則是女聲。

沈魄和鄭笙停下擡杠,面面相覷,不約而同沈默。

他們豎起耳朵,隔著玻璃窗在風聲中傾聽外面的動靜,一時也不察覺身上的冷意了。

聽了很久,都沒傳來下文,仿佛那一聲慘叫,已將所有故事終結。

沈魄很想知道真相,抓心撓肝,但也明白現在不能出去,他開了燈,隨手從書架上找一本小說,翻開幾頁卻怎麽也看不進去,只能跟聞言說話打發時間。

【我忽然想起來,老陳不是一直要守著圖書館嗎?月底那件大事發生的時候,他是不是還待在這裏,我們要不要想個辦法把他引走?你在那邊有沒有看見過老陳的結局?】

聞言一楞。

他仔細回想,但想了半天,也只能搖搖頭。

那場變故,除了舉世震驚的血戰,以及印書館被炸之外,還有什麽?

還有十九路軍和第五軍的血戰,和被狂轟濫炸的上海。

數萬軍民傷亡的數字,許多人連屍首都找不著,至今仍舊“失蹤”,其中有沒有一個老陳,誰又能知道?

【我不知道。】

他只能這麽回答沈魄。

但老陳一天到晚都守在圖書館,到了那天晚上,肯定也是夜宿此地的,按照常理,又豈能幸免?

沈魄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竟不像往常那樣咋咋呼呼就跳起來。

鄭笙自然沒有聽到聞言說的話,但他不知想到什麽,也神色凝重,抱著手裏的書,卻不知道在想什麽,呆呆看著窗外漆黑。

槍聲沒再響起,但兩人也不可能睡好。

快天亮的時候,兩人迷迷糊糊趴在桌子瞌睡,身上不知何時被老陳蓋了兩件棉襖。

饒是如此,被搖醒時,沈魄還是打了好幾個噴嚏。

老陳把油條豆漿放在桌子上。

這是他剛剛出去買的。

油條還是酥脆滾燙的,一口咬下去滿嘴的油。

沈魄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緊接著他聽見老陳說話。

“我出去打聽了,昨晚確實是出事了,還不止一件。”

沈魄和鄭笙不由豎起耳朵。

槍聲據說是男女恩怨,就在一家地下舞廳門口。

所謂地下舞廳,就是有些黑白背景,但又沒那麽硬,就偷摸開個舞廳,給巡捕房送些孝敬,後者一般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說是情殺,早上巡捕趕到的時候,地上有兩具屍體,一男一女。”

沈魄冷笑:“淩晨的槍聲,他們大早上才來,人都涼透了!”

鄭笙也提出疑問:“我們都聽見好幾聲槍響,最後就兩個人死?”

老陳:“都是這麽說的,有些早上去湊熱鬧的,就說巡捕把兩具屍體拖走,地上還有兩把手||槍。”

沈魄:“太明顯了,還非要扔兩把槍在現場!”

老陳搖搖頭,這又哪裏說得準呢?

就算那兩個人不是情殺,是另有緣故,難道還會有人冒出來為他們澄清名聲?

他活了大半輩子,什麽光怪陸離的事情沒見過,如今上海也僅僅是看上去繁華平和而已。

“還有一件事,下半夜老楊隔壁著火了,火勢蔓延到老楊的餛飩鋪子,給燒了一半,幸好老楊跟他女兒過來,不然就危險了。”

沈魄和鄭笙都很震驚。

“為什麽我們沒聽見動靜,那鋪子離這裏也不遠啊!”

老陳道:“燒起來的是隔壁廂房,他們家小兒子怕冷,把爐子放在床邊,起夜的時候踢翻了也沒註意,就躺下繼續睡,那屋子正好挨著老楊女兒的房間,兩間屋子都著火了,火勢不大,很快也撲滅了,但是他們家兒子也燒傷了,這會兒已經送醫院。”

昨夜槍聲接二連三,許多人都提著心,即使聽見求救,也不敢跑出去,更何況圖書館這邊是上風口,風往老楊鋪子那邊吹,窗戶還關得嚴嚴實實,順帶也就把動靜吹走了。

這也就是火勢不大,要是火勢太大,周圍的人不得不出來救火,沈魄他們肯定也能聽見。

聞言借著沈魄的視角,靜靜聽著他們對話。

的確是幸運。

如果老楊女兒在昨夜那場火災裏被牽連,就算僥幸沒有大礙,燒傷的醫藥費也足夠老楊這種家庭喝一壺的。

這樣千千萬萬小家庭的悲歡離合,是暴風雨前夜被忽視的露水氤氳。

老楊也知道自己逃過一劫,牽著女兒過來道謝,心有餘悸。

吃過早飯,鄭笙得起上課,沈魄則打算回去補眠。

鄭笙剛站起來,似想起什麽:“我要是沒記錯,你今天也得上課吧?”

沈魄:……

鄭笙:“你又打算逃課了?”

沈魄:“你為什麽要說又?”

鄭笙:“你覺得我為什麽要說又?”

沈魄:“……我去,我去還不行嗎!”

主要是鄭笙也是他們家親戚,回頭跟他爸媽告上一狀,沈魄非得吃不完兜著走。

為免父母啰嗦,沈魄匆匆回家,換了身衣服,連澡都來不及洗,就跟家人說自己與鄭笙約好了,拉著司機小吳直接出門。

一路上,小吳半是埋怨半是玩笑:“少爺,你昨晚是不是發現什麽新地方了,怎麽沒帶上我呢?”

沈魄語焉不詳:“昨天跟老爺子吃完飯,就和鄭笙去玩了,又不是連體嬰,哪能次次帶著你?”

小吳:“幸好呢,要是我在,你肯定要讓我開去舞廳的。”

沈魄:“你這話什麽意思?”

小吳:“少爺你還不知道吧,翡冷翠舞廳昨晚出爆炸案了。”

“嗯?嗯?!”

沈魄瞌睡飛了一半,整個人如墜冰窟。

“什麽情況,誰幹的?”

小吳沒發現他的異樣,兀自看著前方路況:“不知道啊,好像是有人把爆||、炸物帶進去了,當時馮小璐正在臺上唱歌,馮小璐你知道吧,新晉那個歌星,被翡冷翠請來了,每周一到周四常駐,所以據說臺下客人也挺多的,不知道怎麽回事,有一桌突然就爆炸了,當場傷了好幾個人,客人們嚇壞了,爭先往外跑,還有踩踏受傷的,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沈魄沒說話了,卻有些坐立不安。

【你覺得這是不是日本人發現翡冷翠跟我們的關系了?】他問聞言。

聞言:【馮先生那種游走黑白兩道的人,平時朋友仇人都不少,日本人如果真想警告,直接對你下手不是更快嗎,除非……】

沈魄也有點想不通:【除非,馮先生和王先生另外有什麽事情,得罪了人,但這時機也太巧了些。】

昨晚槍聲,老楊隔壁起火,翡冷翠爆炸。

不管是不是巧合,接二連三的,都讓人心生疑慮緊張。

【回頭你跟老杜說一聲,書運到碼頭倉庫之後先放著,別急著跟馮先生那邊接頭,免得連老杜都被牽連進去,到時候那些書也會有危險。】

沈魄:【我知道了。】

經過這些事,他好像成長不少,也沒心思玩樂了,到學校之後就老老實實上完一上午的課,聽同學們說起昨天日本人毆打三友實業工人的事情,幾個校內積極分子要去游行抗議,但最後還是不了了之,畢竟也沒鬧出什麽嚴重後果,大家罵幾句也就散了。

許許多多飄絮微花正在往某一處飄動,漸漸匯聚成聞言所熟悉的方向。

他明知道這一天終將到來,卻仍希望它到得慢一些,自己能做更多一點。

沈魄跟鄭笙約好晚上繼續去運書,對家裏的說法是最近轉系功課吃緊,去鄭笙那邊溫習功課,沈家人自然樂得兒子回頭是岸,跟鄭笙這樣的好學生在一起,總好過出去跟舞小姐廝混。

接連幾天,下學之後,沈魄都去了圖書館,張元濟還以為他跟鄭笙關心圖書館修繕建設,老先生感動之餘,讓人做了豐盛晚飯給他們帶過去,如此幾個人也不用再在外面叫餐,有時候還能喊上老楊女兒過來一塊吃。

半夜的時候,老楊也經常會煮上幾晚熱騰騰的餛飩送過來,給他們當夜宵。

日子緊張而平靜。

像半夜槍聲這樣的小插曲,偶有發生。

二十三號當天,還有過一夥小混混路過圖書館,借酒鬧事,想要闖進去搞破壞。

老陳一個人攔不住,鄭笙又是個文弱書生,關鍵時刻,還是沈魄機靈,他擡出老杜的名頭,喊了幾個切口,說自己是老杜的拜把子小兄弟,唬得那些人一楞一楞,最後把人給嚇跑了。

不管是不是巧合,老陳和鄭笙逐漸認可沈魄的說法——圖書館確實不安全,這些書放在這裏,就像珠寶沒有上鎖,引人犯罪。

在盡量不引起張元濟註意的情況下,他們每天最多只能搬走三箱書籍,絕大部分是精挑細選的絕版。

當日歷翻過二十七號這一天,連遲鈍的鄭笙,也終於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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