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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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宮中燈火通明，金碧輝煌。只有其東首偏殿，常年幽暗，僅寥寥數叢燭火，忽明忽暗。唯有神龕之前，烏木牌位之上，有一燭火日夜長明，從不間斷。
微生昱將所有仆從都留在了太極宮門口，一個人推開小神堂的門。神龕前，孟翀真就像一灘爛泥般趴在地上，生死不明。他表面不動聲色，可心口顫動出賣了他的心思。行至孟翀身側，他才確定地又踢了踢孟翀的手臂：“活著。”
孟翀撩開眼皮，無力又勉強地勾動唇角：“陛下再重些，就省了許多事情。”
“她將信交給朕了。”
孟翀艱難地想要擡起自己的腦袋，卻發現怎麽都動不了。反倒引得喉中血沫上行，進了氣管，止不住地猛咳起來。
“你就非要這樣嗎？”微生昱蹲下來，“若將來，她知道是她親手將你……她該有多自責，你想過嗎？”
“咳咳咳！咳！”孟翀壓住喉頭翻湧，“她，該為她的父母兄弟報仇。咳咳……”
“你！”微生昱還想再說什麽，小神堂的門驟然從外面打開。這片刻的機會，終於還是結束了。
“陛下來哀家這裏，怎麽也不教宮人通傳一聲。”
微生昱起身行禮：“兒臣見過母後。”
“神堂幽暗清冷，咱們還是移步正堂說話罷。”
“等等。”微生昱展開喬芷顏的信，“兒臣近日得了一封信，信中檢舉，稱……”
太後心驚，趕緊出言打斷：“陛下！”
“母後！”這恐怕是微生昱頭一回同自己的母親這樣大聲說話，“還是先聽朕說完罷。”
喬芷顏在孟翀書房裏發現的正是他為卓亢置辦的戶籍證明和他與禮部勾結換卷一事細節的書信。但就此物，已坐實了孟翀操縱卓亢，設置舞弊一事。
“鐵證如山，無從抵賴。”微生昱收起信紙，“來人！將孟翀帶走，押至刑部大牢。”他的聲音幹澀，似乎不停頓一下便已無法發聲，“嚴刑拷問。”
“是！”
話音剛落，一對禁軍湧入，不顧孟翀死活便將人拎起帶走。
“等……”行至太後身側，孟翀忽然掙紮了一下。可禁軍哪裏會給他機會，鐵棍一般的手裏立時用力，死死鉗住他。
“等等！”幸好，有微生昱。
孟翀盡力擡起頭，沖著太後微微一笑：“兩世罪孽，望……到此為止。”
太後楞神間隙，禁軍已將人帶走。
“陛下！孟翀罪大惡極，萬死難贖！”
“所以呢？你是想讓朕砍死他一萬次嗎？”
“陛下！孟翀所犯乃是欺君，應處以極刑！”
“你是想讓朕告訴天下學子，朝廷法度廢弛、官吏以權謀私，朕這個皇帝一無是處嗎？”
“陛下！孟翀經年所為，罄竹難書……”
“滾！都給朕滾出去！”
“陛下……”
孟翀入獄已有三日，微生昱已將舞弊案始末公示，相關人等均已懲處，唯獨孟翀，沒有下文。一時間，朝中物議嘩然。從前屈於其淫威之人紛紛上書、彈劾，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全都安在了他的頭上。
“你這人緣可不怎麽樣啊！”
按理，孟翀已算是死囚，便是重刑之下意外死了也無人會為其不平。可偏偏有一個人舍不得他，還為他帶了藥。現如今，孟翀的身體竟比剛來時要好了一些。
“咳咳！咳！所以，陛下想好怎麽處死我了嗎？”
微生昱將藥瓶沖著他腦袋扔去，沒成想竟真的扔了個正著：“真是連神仙都喜歡欺負你！”他嘆息道，“死罪難銷。只是朕……還沒想好。”
“我有一個主意。”
“說來聽聽？”
“梟首示眾。”
“孟翀！”
“咳咳！咳咳！”也不知到底是咳嗽，還是他的笑聲，“說笑，說笑！”
“哼！”微生昱拂袖而去。
第二日，微生昱下詔，宣孟翀策劃科舉舞弊，以權謀私、惑亂朝綱。
從宮裏出來，喬芷顏在家中等了四日，遲遲不見孟翀回來，心中雖有預感，但仍不願相信。阿江日日坐在門口，盼著他家公子能再出現。可是，他們始終沒能等到孟翀，反而等來了微生昱的聖旨。
“孟翀是舞弊案的主犯？這怎麽可能！”喬芷顏看著聖旨上寫的每一個字，仿佛自己幼年第一次識字時，字字認得，卻句句不明。
禁軍統領扶起喬芷顏：“陛下還說，若娘子願意，可隨我入宮；若不願，我等護送娘子回喬宅安頓。”
喬芷顏心中安慰自己，此刻不是掉眼淚的時候。“那便有勞將軍，為妾引路。”
“娘子客氣。”統領側身讓路。
“將軍稍候。”喬芷顏拉過阿遙，“阿遙，你先收拾好東西，帶著阿江去喬宅安頓。”
“那娘子你呢？”
喬芷顏寬慰道：“我要去問一問孟翀的情況就回來。聽話，你們去那裏等我。”
阿遙點點頭。
再一次來到皇宮，與上一次心念雜亂不同，這一回喬芷顏有些猶豫。看著那高大巍峨的檐角，她竟生出些畏懼，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喬娘子？”
“啊！”喬芷顏回神，“對不住，對不住。”
這一段路，終是走完了。
“妾拜見陛下。”
微生昱放下手中的筆：“你來了。”
“是。”喬芷顏擡起頭，直視著坐在至尊之位上的人，“妾想問……”
“孟翀罪犯欺君。”
“可是……”
“證據確鑿！”
“那份信明明……”
“他已認罪！”
喬芷顏終於抵擋不住，癱坐在地上：“為什麽？他明明可以……”
“楚昀之勾結禮部欲偷竊試題。孟翀得知之後，察覺這是一個絕佳機會。便找了一個舉子，與其勾結，為楚昀之提前做好文章。隨後，孟翀著禮部員外郎於批閱試卷時，悄悄調換了二人試卷，意圖將舞弊之事盡數推到禮部尚書身上，從而達到鏟除異己的目的。”微生昱語速緩慢，最後幾乎咬著牙說，“是你，呈上了他為卓亢置辦的戶籍證明以及他與禮部換卷一事細節的書信，坐實了他的罪。”
喬芷顏忽然挺起身子：“不是的！那封信……”
“那封信，就是鐵證！”微生昱幾乎一字一句、咬著牙地告訴她。
喬芷顏吃驚地盯著微生昱的臉，兩行熱淚不受控制地落下，滴在她扭在一起的手背上。良久，她像是終於認命一般垂下頭，喃喃道：“竟，是這樣。”
微生昱從手邊拿了一個信封，走到她身邊，“他矯詔賜婚一事，雖後有太後懿旨，但你並未入其戶籍。加之，你檢舉有功。故朕準你回喬宅自居。”他慢慢蹲下，將信放到喬芷顏手邊，輕聲道：“這是他留給你的信。”
喬芷顏顫抖著雙手，艱難打開。小小一個信封，她竟幾次險些撕破。
《與妻書》
阿顏吾妻：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喚你，也應是最後一次了。未經應允，還望恕我唐突。你收到此信是應已猜全部真相，不要哭。六年前，我走上這條路時，便已知曉會有今日。如今這人是你，我很歡喜。
我知你心中定然疑惑，我為何救你。不知你可還記得，十五年前，太極宮庭院中曾有一株梅花樹。那年冬日飄雪，你曾在樹下贈予一仆僮一只手爐。那小僮便是我。十六年前冬日，先皇故去，太後掌政。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以謀逆之名屠殺了當時宰相郭氏一族，獨留我一人，帶至深宮。此乃世仇，太後非善，我父亦不無辜。此乃後話，暫且不提。我本以為此生再無緣見你，卻不想竟有與你在國子監相見。我這才知道原來你竟是當年幫著太後構陷我父親的樞密使喬善源的女兒，真是因果輪回。彼時，我身份低微，處處受制。與你亦不會有交集，但或許天意使然，你一再靠近，對我萬般優待。我心中感激，又怕此等美好如絢爛煙火，稍縱即逝。而最終，等待我的只有寒冷與黑暗。
六年前，太後忽然準我參與科舉考試，我本以為多年恩養，是她終對我生了慈悲。我曾躊躇滿志，自以為能再見到外面的廣闊天地。怎料，長階一場大雨，澆滅了我的妄想。為其手中劍，這或許就是我的命。我認。可是，贈爐之恩未報，我怎能放任你無辜受累？
搶親一事，為我平生最為大膽之舉。縱身死，亦不悔。好在，太後還需我做事，小懲大戒之後，竟同意了你我之事。我歡欣不已。可我所行乃是一條沒有終點的死路，我怎能如此自私，拉著你與我一起？放手，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阿顏，請恕我無能，沒能保全你的家人。幸好，你素來堅強。兒時所立之志向，至今不曾忘卻，且已小有成就。相信，我走之後，你一定也能照顧好自己，再開始新的生活。
今生告別，若有來世，再願君安康順意。
孟翀絕筆
回去路上，喬芷顏手中緊捏著那封信，下意識地往孟府的方向去。走到半道才想起來，應該回喬宅的，才有改道。這樣東西折返，回到喬宅時已近天黑。喬宅已經掛起了燈籠，阿遙正在門口等她。
“娘子，您回來了？”
喬芷顏擡頭看了看檐下燈籠，感慨道：“你動作怎麽這樣快？”
阿遙搖搖頭：“宅子裏很幹凈，像是有人時時打掃。我和阿江只是搬了些東西進來，其餘的什麽都沒做。”
“你說什麽？”喬芷顏忽然意識到什麽，竟瘋也似地跑向書房。
可惜，書房裏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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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生昱將所有仆從都留在了太極宮門口，一個人推開小神堂的門。神龕前，孟翀真就像一灘爛泥般趴在地上，生死不明。他表面不動聲色，可心口顫動出賣了他的心思。行至孟翀身側，他才確定地又踢了踢孟翀的手臂：“活著。”
孟翀撩開眼皮，無力又勉強地勾動唇角：“陛下再重些，就省了許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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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非要這樣嗎？”微生昱蹲下來，“若將來，她知道是她親手將你……她該有多自責，你想過嗎？”
“咳咳咳！咳！”孟翀壓住喉頭翻湧，“她，該為她的父母兄弟報仇。咳咳……”
“你！”微生昱還想再說什麽，小神堂的門驟然從外面打開。這片刻的機會，終於還是結束了。
“陛下來哀家這裏，怎麽也不教宮人通傳一聲。”
微生昱起身行禮：“兒臣見過母後。”
“神堂幽暗清冷，咱們還是移步正堂說話罷。”
“等等。”微生昱展開喬芷顏的信，“兒臣近日得了一封信，信中檢舉，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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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後！”這恐怕是微生昱頭一回同自己的母親這樣大聲說話，“還是先聽朕說完罷。”
喬芷顏在孟翀書房裏發現的正是他為卓亢置辦的戶籍證明和他與禮部勾結換卷一事細節的書信。但就此物，已坐實了孟翀操縱卓亢，設置舞弊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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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行至太後身側，孟翀忽然掙紮了一下。可禁軍哪裏會給他機會，鐵棍一般的手裏立時用力，死死鉗住他。
“等等！”幸好，有微生昱。
孟翀盡力擡起頭，沖著太後微微一笑：“兩世罪孽，望……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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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孟翀罪大惡極，萬死難贖！”
“所以呢？你是想讓朕砍死他一萬次嗎？”
“陛下！孟翀所犯乃是欺君，應處以極刑！”
“你是想讓朕告訴天下學子，朝廷法度廢弛、官吏以權謀私，朕這個皇帝一無是處嗎？”
“陛下！孟翀經年所為，罄竹難書……”
“滾！都給朕滾出去！”
“陛下……”
孟翀入獄已有三日，微生昱已將舞弊案始末公示，相關人等均已懲處，唯獨孟翀，沒有下文。一時間，朝中物議嘩然。從前屈於其淫威之人紛紛上書、彈劾，是他做的、不是他做的，全都安在了他的頭上。
“你這人緣可不怎麽樣啊！”
按理，孟翀已算是死囚，便是重刑之下意外死了也無人會為其不平。可偏偏有一個人舍不得他，還為他帶了藥。現如今，孟翀的身體竟比剛來時要好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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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娘子你呢？”
喬芷顏寬慰道：“我要去問一問孟翀的情況就回來。聽話，你們去那裏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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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娘子？”
“啊！”喬芷顏回神，“對不住，對不住。”
這一段路，終是走完了。
“妾拜見陛下。”
微生昱放下手中的筆：“你來了。”
“是。”喬芷顏擡起頭，直視著坐在至尊之位上的人，“妾想問……”
“孟翀罪犯欺君。”
“可是……”
“證據確鑿！”
“那份信明明……”
“他已認罪！”
喬芷顏終於抵擋不住，癱坐在地上：“為什麽？他明明可以……”
“楚昀之勾結禮部欲偷竊試題。孟翀得知之後，察覺這是一個絕佳機會。便找了一個舉子，與其勾結，為楚昀之提前做好文章。隨後，孟翀著禮部員外郎於批閱試卷時，悄悄調換了二人試卷，意圖將舞弊之事盡數推到禮部尚書身上，從而達到鏟除異己的目的。”微生昱語速緩慢，最後幾乎咬著牙說，“是你，呈上了他為卓亢置辦的戶籍證明以及他與禮部換卷一事細節的書信，坐實了他的罪。”
喬芷顏忽然挺起身子：“不是的！那封信……”
“那封信，就是鐵證！”微生昱幾乎一字一句、咬著牙地告訴她。
喬芷顏吃驚地盯著微生昱的臉，兩行熱淚不受控制地落下，滴在她扭在一起的手背上。良久，她像是終於認命一般垂下頭，喃喃道：“竟，是這樣。”
微生昱從手邊拿了一個信封，走到她身邊，“他矯詔賜婚一事，雖後有太後懿旨，但你並未入其戶籍。加之，你檢舉有功。故朕準你回喬宅自居。”他慢慢蹲下，將信放到喬芷顏手邊，輕聲道：“這是他留給你的信。”
喬芷顏顫抖著雙手，艱難打開。小小一個信封，她竟幾次險些撕破。
《與妻書》
阿顏吾妻：
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喚你，也應是最後一次了。未經應允，還望恕我唐突。你收到此信是應已猜全部真相，不要哭。六年前，我走上這條路時，便已知曉會有今日。如今這人是你，我很歡喜。
我知你心中定然疑惑，我為何救你。不知你可還記得，十五年前，太極宮庭院中曾有一株梅花樹。那年冬日飄雪，你曾在樹下贈予一仆僮一只手爐。那小僮便是我。十六年前冬日，先皇故去，太後掌政。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以謀逆之名屠殺了當時宰相郭氏一族，獨留我一人，帶至深宮。此乃世仇，太後非善，我父亦不無辜。此乃後話，暫且不提。我本以為此生再無緣見你，卻不想竟有與你在國子監相見。我這才知道原來你竟是當年幫著太後構陷我父親的樞密使喬善源的女兒，真是因果輪回。彼時，我身份低微，處處受制。與你亦不會有交集，但或許天意使然，你一再靠近，對我萬般優待。我心中感激，又怕此等美好如絢爛煙火，稍縱即逝。而最終，等待我的只有寒冷與黑暗。
六年前，太後忽然準我參與科舉考試，我本以為多年恩養，是她終對我生了慈悲。我曾躊躇滿志，自以為能再見到外面的廣闊天地。怎料，長階一場大雨，澆滅了我的妄想。為其手中劍，這或許就是我的命。我認。可是，贈爐之恩未報，我怎能放任你無辜受累？
搶親一事，為我平生最為大膽之舉。縱身死，亦不悔。好在，太後還需我做事，小懲大戒之後，竟同意了你我之事。我歡欣不已。可我所行乃是一條沒有終點的死路，我怎能如此自私，拉著你與我一起？放手，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阿顏，請恕我無能，沒能保全你的家人。幸好，你素來堅強。兒時所立之志向，至今不曾忘卻，且已小有成就。相信，我走之後，你一定也能照顧好自己，再開始新的生活。
今生告別，若有來世，再願君安康順意。
孟翀絕筆
回去路上，喬芷顏手中緊捏著那封信，下意識地往孟府的方向去。走到半道才想起來，應該回喬宅的，才有改道。這樣東西折返，回到喬宅時已近天黑。喬宅已經掛起了燈籠，阿遙正在門口等她。
“娘子，您回來了？”
喬芷顏擡頭看了看檐下燈籠，感慨道：“你動作怎麽這樣快？”
阿遙搖搖頭：“宅子裏很幹凈，像是有人時時打掃。我和阿江只是搬了些東西進來，其餘的什麽都沒做。”
“你說什麽？”喬芷顏忽然意識到什麽，竟瘋也似地跑向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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