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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禧二十七年.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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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禧二十七年.生疑

老公爺聽進大孫子這幾句話,對身旁耷拉著腦袋的二孫子說話軟和了些,“澤哥兒,你叫你平日那些在六科廊上值的狐朋狗友一人寫道折子,不光參安康伯爵府劉家,與他們家沾邊的全給端了。讓我孫女受委屈,當魏國公府裏全是死人嗎?”

徐容澤連連點頭應諾,“孫兒明早——”

老公爺揮手打斷了他的話,鼻間冷哼一聲。

“還等明早,立刻滾去天香樓到席面上和他們說,渝哥兒你也去,幫你二哥他們潤色一下彈劾的奏本。”

徐稚棠眉眼彎彎,挽住她祖父的胳膊笑道∶“爺爺,我也要去,天香樓有對變戲法的爺孫,我去瞧個新鮮。”

老公爺溫溫一笑,捋捋花白的長須道∶“當我不知道,你這臭丫頭一聽六科廊,曉得今夜你二哥狐朋狗友裏的那個金家小橋會到場,想和人家耍酒瘋去。”

“什麽金家小橋,人家叫金雀橋。”徐稚棠撅起嘴,嘟囔道∶“爺爺,我就喜歡同他一起頑嘛,您是天底下最通情達理的爺爺了,依了孫女兒吧。”

老公爺腦海裏閃過金家九郎的模樣,玉冠高束,眉眼深遠,金家老頭也就這個孫子的容貌比自家三個孫子不差。

金九郎少年登科,意氣風發,高中頭甲第三探花郎,才情也配得自家乖孫女。

壞就壞在人狗腿子了點,孫女喊那小子做什麽,那小子屁顛屁顛第二日就給辦好了,那般急不可耐地討好自家孫女兒,顯得不太值錢。

不過,金家那老頭總愛和自己比,他有十五個孫子,自己只有三個,數量上是輸了,可質量上自家這三個孫子都是萬裏挑一的好兒郎。

金九郎是金家老頭最寶貝最出挑的孫子,到頭來成了自家孫女婿,可不得立馬氣死金老頭來。

老公爺的臉陰了又晴、晴了又陰,嘴角時而上揚,時而又垂下。

徐家二少夫人金氏拉著徐稚棠偷笑道∶“老公爺肯定又在盤算氣我爺爺的事,小野,等會兒和你二哥去了天香樓,替我看著他點,不準他喝太多酒,更不準他與歌姬摟摟抱抱。”

徐稚棠∶“爺爺都沒發話,二嫂怎麽就知道爺爺肯我去天香樓了?”

金氏的唇角翹得更高了,小聲道∶“老公爺常向我打聽我家九弟的事。”想到徐稚棠後年才及笄,與她說終身大事太早,推著她笑道∶“你日後便知道了,等住回家裏來,要常到二嫂院裏來走動,茶點衣裳有趣的小玩意兒,一樣都少不了你的。”

徐稚棠只當她二堂嫂客氣,沒往別處想。

“二嫂這裏的母樹大紅袍也是小橋哥哥送的嗎?二嫂要是愛喝,我那兒有五斤,都送過來孝敬你和二哥。”

金氏笑得合不攏嘴,“小橋送你的,你便好好喝,想著我與你二哥做甚呢。你二哥沒少得小橋的東西,都是沾了二妹妹你的光。”

“沾了我的光?”徐稚棠聽不懂,正要問下去,老公爺發話了,允準徐稚棠跟去天香樓。

出發前,老公爺將二公子徐容澤叫到房內,對他道∶“到了天香樓,放你二妹妹單獨一個包間,她要鬧著尋金家九郎說話,你萬事順著她,委婉點提醒你二妹妹,女孩兒家得矜持,讓金家九郎追著她,她別追人家,掉身價嘞。”

“孫兒記下了。”徐容澤作了一揖。

“還有,小野難得出去頑,天香樓的菜,盡著她嘗一遍,回來她有想買的,不,只要她說了一句、看了一眼的東西,全買回家來放她院裏。我這寶貝大孫女,關在宮裏頭三年,人都傻了不少,看她那消瘦模樣,真造孽啊。”老公爺扔給徐容澤厚厚一沓銀票,他一只手抓不動,兩只手捧著退出房外。

徐容澤心想,自家二妹妹進了宮,也是上山下河四處野,上得是禦花園的假山,下得是皇城的護城河,沒成日關在坤寧宮啊。

人消瘦嗎?聽隨二妹妹進宮的奶嬤嬤說,她一天三頓飯,頓頓吃三碗,早午晚點心零嘴兒不斷,能吃能睡,能跑能跳,日子滋潤得很。

*

京師長安東街,達官貴人宴賓請客的去處。

天香樓是這條街上名聲最響的一座酒樓。

徐稚棠出轎,擡首見酒樓門坊前懸了十二盞琉璃花神宮燈。

想這店家肯花心思,如此通透的琉璃,只有江南的寧窯才燒得出來。這寧窯琉璃從江南運至江北,十塊裏才有一塊保全得完整的,故有一寸琉璃十兩金的說法。

“二妹妹怎站在風口?喜歡這燈嗎?”

極熟悉的聲音腔調,徐稚棠緊扯住自己帷帽上掩容的雲紗,戲說道∶“我與郎君素昧平生,郎君怕是認錯人了。”

“啊?那這兔子花燈我是白買的,《白頭吟》的琴譜幹脆扔了,反正有人耍小性,不肯同我一起頑了。”搖扇的少年一身雪綢道袍,手執一盞做工精細的兔子燈。他與徐稚棠並肩而立,同樣擡首觀門坊前懸著的宮燈。

天香樓是金家的產業,宮燈上的十二花神,是徐稚棠當年在懷橘書院隨手畫的,金雀橋命人拓印後描在宮燈上。

“你拿我的畫在這顯擺,有臉問我喜不喜歡。我倒問問你,讓你在書院好好看顧張鈐的,怎把人家看顧到東廠刑房裏去了?還叫嘟嘟命人將張鈐往死裏打。”徐稚棠往天香樓裏進,言語間戲弄金雀橋一番。

金雀橋以為她真生了氣,急道∶“我把張鈐當好兄弟看待,從未虧待過他。你也知他老子可惡,長痛不如短痛,我是憑良心在幫他。小野,你再多等幾日看看,若還認為我在害他,我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千刀萬剮不就是不得好死嗎?

金雀橋與張鈐既是同窗,又是好友,前世他被張鈐連上十三道疏彈劾,空口羅織出八大罪狀,最後死於淩遲極刑。

連徐稚棠都沒想明白,張鈐出於什麽理由這般殘忍加害金雀橋。

“娘娘,寧臣負人,毋人負臣。”徐稚棠回想起張鈐這句話,她止住腳步,跟在她身後的金雀橋屏住呼吸,緊張地揣度徐稚棠此刻的心情。

徐稚棠∶“從今夜起,再不許你與張鈐來往,他的事你別管了。”

“要管要管,我保證,他要再受人欺負,我便和白馬寺中許願池裏那只千年王八趴一塊去。”金雀橋更加著急了。

徐稚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沒說氣話,人各有命,張鈐有吳閣老這座靠山,夠了。小橋哥哥,你別跟著我了,我二哥三哥他們早上樓了,等你吃酒呢。”

金雀橋緊繃的頭皮立刻松快了,“正好天香樓最近出了幾道新菜,虞娘、桃娘正在你雅間中,我極不情願帶她們出來,她們非要尋你說話。”

實則是他請自家這兩個與徐稚棠年紀相當的妹子來探口風,京師世家貴族都傳,魏國公府徐家要出一位太子妃,他們家統共兩位孫小姐,不是徐幼荷,就是徐稚棠。

金雀橋想知道確切的答案。

徐稚棠與金雀橋同上頂樓,二人道別後,徐稚棠甫一踏進雅間,金家的五小姐金子虞、六小姐金子桃熱情地迎了上來。

金子虞摟住徐稚棠右邊的胳膊道∶“昨日去你家做客,二姐說你下個月搬回家住,是真的嗎?”她二姐便是徐稚棠的二堂嫂金氏。

金子桃拉起徐稚棠的左手道∶“棠娘,那你大姐姐呢,荷娘她還住宮裏,不回家嗎?”

“我是肯定要回家住的,姐姐回不回,等你們哪日進宮親自問姐姐便是,我不方便答。”徐稚棠掙開了金家兩位姑娘的手,坐到八仙桌旁,舉筷夾了口櫻桃肉嚼。

金子虞、金子桃挨著徐稚棠坐下,不停往她碗中夾菜,口中話也不停。

金家姐妹問十個問題,徐稚棠不緊不慢答一個,她一心撲在美食上面,珍珠米飯連扒了三碗,命丫鬟斟了杯有助消食的山楂酒,細細品上幾口,“虞娘,桃娘,你們真的一口肉也不吃?”

金子虞擺首∶“我近來吃纖纖丹瘦身,不像你好福氣,吃再多,肉也只長在它該長的地方。”

金子桃看看自己的胸脯,又看看徐稚棠的胸脯,“棠娘,你可有什麽吃飯的訣竅瞞著我們?”

徐稚棠嚼著口中鹹香流油的炙羊肉,“確實有些保養的方子可以瘦身修容,纖纖丹我知道,宮裏有些娘娘不吃飯吃那個瘦腰,但吃多了會掉頭發。我有幾張方子,管教你們正常吃飯,還能保持體態輕盈、肌膚光亮。”

金子虞、金子桃來了精神,好妹妹長好妹妹短地央求徐稚棠快寫方子。

徐稚棠也不吝嗇,給金家姐妹摸過脈,針對各人體質開了幾張保養的食療方子,忽悠著她們將京師近來的八卦傳聞一一說給她聽。

萬壽公主的死傳得最玄乎,說是宮中出了妖貓害死了公主,三年前,福慧太子誤食野櫻珠中毒身亡後,封棺後棺內竟傳出幾聲貓叫,妖貓的傳聞那時便有了。

“喵嗚——喵嗚——”

徐稚棠開始出現幻聽,是啊,前世她躺在棺材裏,也聽到了貓的叫聲。

狹窄陰濕的棺木內,她一睜開眼睛,漆黑一片,任她怎麽捶打頭頂的棺蓋,都沒有人理會她。她就在裏面害怕地等啊等,等到呼吸不過來,等到心口旁劍捅出的窟窿眼繃線,她算是真得死到臨頭、死得透透的了。

繃線?怎麽會繃線呢?徐稚棠猛得站了起來,她前世不是被迫為成了皇帝的太子擋劍而死嗎?有人處理了她的傷口,她最後是在棺材中窒息而亡的,她後知後覺,這才想起了自己真正的死因。

金子虞擔心地望向徐稚棠, “棠娘,你怎麽了?臉色突然這麽難看。”

“沒事,吃多了,有些想吐,我到街上逛逛消食,你們自便。”

丫鬟給徐稚棠系上帷帽,她下樓後,鬼使神差地坐車前往上輩子立她衣冠冢的那片野地。

月明星稀,草野空曠寂靜。

前世衣冠冢那處,此刻立著一棵高聳粗壯的梧桐樹。

天光乍亮,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站在樹下,眼巴巴昂首瞧著掛在枝頭的紙鳶,“稚奴哥哥,你夠得著我的紙鳶嗎?”

徐稚棠目光上仰,少年身子壓在掛紙鳶的高枝上,他說∶“小野,你站遠一點,我如果不小心摔下去,會砸到你。”

少年盡力夠到那只紙鳶,樹枝承力有限,“哢嚓”一聲斷了,他果真掉了下來,摔得灰頭土臉的。

女娃娃先撿起沒有損壞的紙鳶,再蹲到趴在地上的少年身旁,去探他的鼻息,“稚奴哥哥,你死了嗎?”

“沒有。”少年嘆了口氣,“小野,為什麽一定要我和你一起找這個紙鳶?”

他背著女娃娃走了十裏路,才找到了這個斷了線趁東風出逃的紙鳶。

“小野喜歡稚奴哥哥。”女娃娃粲然一笑,笑到了少年的心窩上。

“小野喜歡大哥哥。”

“小野喜歡二哥哥。”

“小野喜歡三哥哥。”

“小野喜歡小橋哥哥。”

……

徐稚棠小時候的“喜歡”張口就來,有事求人,必說這句話。

少年背起女娃娃,女娃娃拿著紙鳶扭臉沖徐稚棠笑,“徐小野,張鈐是沒人在乎的傻瓜,你也不在乎他的生死,對不對?”

徐稚棠跑到梧桐樹下,女娃娃和少年眨眼間無影無蹤,原來剛才那些畫面是一場幻影。

莫名其妙,她為什麽要在乎張鈐的生死?因為前世張鈐在她墓前供了那支還魂香嗎?

她撫摸粗礪的樹幹,摸到一排刻字——“徐小野,生年不詳,大昭玄京人士……”。

徐稚棠只識得這些字,後面還有一堆奇形怪狀的字符,像是古梵文,她粗粗認得兩個字——“引魂”,沒有前言後語的,不知道在講些什麽。

仔細一看,張鈐的筆鋒,刻了有些年頭了。

頃刻間,徐稚棠脊背生寒,張鈐該不會在對自己使什麽邪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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