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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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羅場”
許彥的車子停在了圖安市第一高中的門口。
夕陽的餘暉下，蔣雨繆走在前面，許彥跟在身後，他們安靜地在校園裏漫步，周末的時間裏，這裏一片安寧。
走過了教室，走過了長廊，並排站在籃球場上，看著大片暖紅的天空，有幾只燕雀在那裏飛過。許彥轉過頭看向蔣雨繆的側臉，卷翹的睫毛在光芒下沾著點點晶瑩，他想了想還是先開了口。
“蔣雨繆，你最近很缺錢嗎？”
摸不著頭腦的一句話，蔣雨繆擡眼看過去，卻覺得這是某人精心準備出來的，因為他的睫毛在顫抖，努力繃緊的下頜也比平時要利落。蔣雨繆大方地點點頭，擡眼看過去。
“是啊，很缺的”
“那要不要和我在一起，我很有錢的。”
蔣雨繆有些驚訝地挑挑眉，許彥繃緊的面部肌肉忽然松動些，有些著急地擺擺手，解釋著。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看你最近一直在寫東西，太辛苦了，想讓你你不要有這麽大的壓力，你缺錢的話可以問我借的，我不要利息……”
他的頭垂下來，腦後的發絲在晚風中舞動，一身精致穩重的形象被這根可愛的呆毛給悄無聲息地消磨了，增添上許多生活的氣息。
蔣雨繆還是沈默，許彥匆匆看了一眼便收回實現，磕巴地繼續找補。
“你，你別生氣，我只是知道你最近事情多又缺錢，我怕你壓力大，我不是非要你和我在一起的，哎呀，對，對不起啊，我不應該……”
“我不喜歡你的錢。”
蔣雨繆突然出聲，許彥感覺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起來。他垂著眼看向地面，抿了抿薄唇，微微收緊了指尖，然後深吸一口氣，重新擡起頭露出一個笑容，他很失望，但他還是想要說‘我知道，沒關系’。
“我喜歡你。”
想說的話沒來得及說出口，許彥就聽見蔣雨繆補充說明的聲音響起，天邊卷積著向前飄動的粉紅雲彩，好像重新恢覆了動力，周邊的環境也瞬間有了新的生機。掠過天空的鳥雀，羽毛上掛了新彩，發出三兩聲鳴叫都悅耳動聽極了。
許彥對上蔣雨繆看過來的視線，眼底那裏有些泛紅，倒映著天邊的色彩。
他那一刻忽然產生了點點疑惑，‘你喜歡的是我，還是每次遲疑時，都會想起的那個人呢？’深邃的瞳孔黯淡幾分，他看到蔣雨繆向前一步，走到了面前。
於是這個問題變得不再重要，許彥俯下身去，蔣雨繆感受到一股煙草香鉆進鼻腔裏，有著苦辣的後勁，她閉上眼，感受著鼻息間急促的溫熱。
校園、夕陽、放學後無人的籃球場，腦海中的熟悉感覺在這一刻開始讓人痛苦，蔣雨繆皺著眉去努力回應這個充滿氛圍感的吻。許彥單手挑起她的下巴，另外一只手放在後頸上，唇瓣輕輕分開微妙的距離，他啞聲說著，“我絕不會離開你”。
蔣雨繆的臉埋在他的肩膀上，許彥看著她背後的遠天紅日，總覺得那裏特別的刺眼，於是收回目光，更緊地擁抱懷裏的柔軟。蔣雨繆被他緊緊抱著，顫抖著睜開的睫毛最終閉合，她想，說絕對的人，總是最先離開。
可是沒有辦法，兩個如此渴望愛的人，偏偏湊到了一起，便只想當下，不想明天。
不遠處落滿陰影的樹林裏，秦皓陽靜靜地看著光影下的倆人，他沒看到最後，蔣雨繆湊過去的那一刻，他便轉身離開了。
說放下是假的，其實心裏更多的是不甘心。腦海中的回憶自動浮現，高三那年，就在意外發生之前的一周，秦皓陽因為蔣雨繆和林醇走得很近而發脾氣。
他故意在放學後來到籃球場，獨自一人不停地投籃，眼角餘光看到蔣雨繆的身影時，幼稚地在心裏雀躍了幾分。
“你怎麽了？”蔣雨繆拿著他放在地上的書包走過來，他賭氣不說話，她便湊得越來越近，秦皓陽一直記得，那天的晚霞很炙熱，燙的他額角不斷滲出汗水來。低頭看向蔣雨繆時，他聽見了自己不成章法的混亂心跳。
“我在和你生氣”，秦皓陽低聲說著，蔣雨繆眉眼彎彎地笑起來，“我知道，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她睜大眼睛，認真地看向秦皓陽，語氣也正經許多。
“你能告訴我嗎？”
秦皓陽把籃球一下拋出去，依舊悶悶地垂著頭，“你和林醇，走得太近了吧”。
“原來是因為這個，怎麽啦，他人很好啊。”“你真的喜歡林醇？”
他有點生氣地提高音量，圓圓的眼睛落入蔣雨繆的視線，她忽然抓緊指尖的書包帶，錯開了眼。
“是朋友的喜歡，和你一樣，不”，她擡起頭，“你是家人”。
“回家吧。”
蔣雨繆說完轉身就要走，身後的書包卻被一下子抓住了，身體慣性地向後旋轉，肩膀被手掌按住的時候，她擡頭，眼中全部都是秦皓陽的樣子，他俯下身，倆人的鼻息在幾厘米的空隙間糾纏。
大腦一瞬間空白，心跳卻在這一刻停止，蔣雨繆松開手掌，指尖秦皓陽的書包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的瞳孔反映著他的，發絲也在微風下相互纏繞。
“是嗎？”他低聲說著，呼出的氣息那麽滾燙地落在蔣雨繆的皮膚上，她看到眼前的睫毛在風中顫抖著。
都說光陰似箭，蔣雨繆卻覺得那時的時光，度過的無比緩慢，直到秦皓陽的聲音低啞地傳來，她麻痹的神經才重新恢覆正常。
“我……”
她向後猛然退出一步，微妙的氛圍瞬間被打破，秦皓陽的手心倏忽落了空。他緩緩站直看向蔣雨繆，鼓起勇氣向前，然而她又退後。他便不再上前一步。
夕陽下她的發絲染上了顏色，在空中飄動時，好像在發光。周遭響動的樹枝落下大片葉子，在他們相交的視線中掠過，蔣雨繆註視著秦皓陽眼中的自己，終於垂下頭來。
“回家吧。”
她說。然後她轉身，向前走去。
——
秦皓陽有時候覺得蔣雨繆真討厭，明明小時候他也在熱烈地奔向她，可那時候她總有很多的顧慮，一步也不願意向他邁出。
可有時候，秦皓陽又覺得蔣雨繆真勇敢，被欺負的時候會還手，找到了目標就勇往直前，她一直知道自己想做什麽，應該做什麽，然後就去做。
秦皓陽想，要是最開始就沒有何銘，蔣雨繆會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呢？她會像陳芳年一樣冷靜果敢，像蔣天一樣正直善良，她備受寵愛而肆意生長，或許會跟董佳惠一起成為校園的焦點，然後考上好的大學，去實現人生理想。
他呢？秦皓陽垂著頭加快腳步，他忽然覺得那樣一直耀眼的蔣雨繆如果真的存在，也許永遠不會向後看到黯淡，而又沈默的秦皓陽了吧。
不過奇怪的是，秦皓陽一次也不覺得僥幸，很小的時候開始，他看著她挺直的背，慢慢走在前面，他的心裏會慢慢升騰起酸澀的苦來，現在他想，那應該就叫做心疼吧。
心疼她那麽堅強，心疼她沒有依靠。如果，如果有人能讓她偶爾施展柔軟，讓她短暫地選擇停留，那麽哪怕這個人不是他……
秦皓陽的步伐越來越快，他在夕陽下向前奔跑，將身後的人模糊成一個圓點。
他想，沒關系，只要她幸福就好了。
——
夜間的郊外別墅區，一輛豪華轎車緩緩駛進區內。
“叮咚——”門鈴聲響起，吳心悅走過去開門，許彥站在那裏，暗色中投射進的目光淡薄，他垂下目光低聲說著，“你走吧”。
吳心悅沒說什麽，但也沒動，只是用美麗的眼望過去。
“你願意去哪裏都行，願意去做什麽就去做，我不會再和你見面了。”
吳心悅什麽都沒帶，孤身一人走在夜幕裏的時候，表情依舊淡淡的，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低頭看，是【A】打來的。她看著屏幕思考了一下，還是選擇了接通。
“許彥讓我走，你能來接我嗎？”
對面沈默著掛斷了電話，吳心悅無聊地站在馬路旁，月光灑在她的臉上，將少見的美貌在晚間照亮，偶爾有路人經過，視線總會停留幾秒。
吳心悅站的有些累了就蹲下，她都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只覺得腳尖麻得沒有了知覺，好像無數只螞蟻在上面爬的時候，頭頂終於傳來了一陣聲音。頭顱向上揚起，海藻卷發便在後背上鋪開，慢慢向下滑動。
安寧站在她的面前，穿著黑色皮衣，雙手插兜，整個人和療養院裏儒雅的狀態截然相反。
“走吧”，他轉身向遠處走去，吳心悅支撐著膝蓋站起來，雙腳卻因疼痛而寸步難行。
安寧聽到她發出的聲響轉身看過去，他們分開不太遠的距離，路燈的光線剛好在中間割劃開。他看過去的眼神有些疑惑，吳心悅沒說什麽，挪動了一下雙腳適應。
安寧也沒有催，仍舊站在原地等待，忽然他開口，“許彥和蔣雨繆在一起了嗎？”
吳心悅擡眼重新看過去，心裏說著‘原來如此’，表面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他很少來見我，大多數時候都去陪她”。腳尖點地，那股酥麻勁兒總算過去，吳心悅朝著安寧邁開步伐。
身影停在面前的時候，安寧微微低頭去看，吳心悅聲音放的極低。
“你答應告訴我常姨下落的，事情已經結束了，希望你信守承諾。”
安寧輕輕勾起嘴角，擡起手用指尖戳上吳心悅的肩膀，她側頭去看，他說。
“是嗎？可是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安寧轉身離開，吳心悅看著他夜色中的背影，好看的眉頭終於皺了起來。
月光灑在正片大地上，高低錯落地進入別墅二層的房間，許彥站在沒開燈的浴室中，溫熱的水淋在身上，他雙手支撐著墻壁，拱著腰，發出痛苦的低吼。
關掉開關後，他□□著走到鏡子前，擡手把上面的水霧擦掉，皎潔的月光正好投射在身上，許彥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擡手拿起放在一旁的眼鏡，戴了起來。
鏡子裏的那張臉，露出了平時那副柔和的微笑。
哐當一聲，在寂靜的房間中響起。
許彥從浴室裏出來，敞開著的門顯示著裏面的大片月光，地面上都是水漬，玻璃碎片摻雜在其中，鉆石一樣明亮。
——
暗色中，忽然一塊碎片開始閃爍，哢嚓一聲，秦皓陽在歡呼聲和相機的閃光燈下走上表彰臺，兩年的時間裏，他組織、參與，破獲多起要案，年紀輕輕便功績斐然。
2017年，秦皓陽正式成為圖安市刑偵支隊隊長，此時穿著正裝，對著黨徽和警徽敬禮的身姿也比兩年前又挺拔了不少。清秀的面容褪去稚嫩，有了更為成熟從容的樣子。
——
“秦隊，下班還不回家呀？”市刑偵支隊的辦公室裏，準備離開的警員朝著空蕩蕩的辦公室吼了一嗓子，沈默中，桌子上堆起的文件山裏，伸出一只手，對著他擺了擺，警員無奈地嘆口氣，關門走人了。
“轟隆——”
遠處的雷聲遙遙傳來，秦皓陽扣上筆記本電腦，視線瞥向窗外，幾道閃電正好劃過，耳機裏適時傳來緊急新聞播報。
“夜間，圖安市將迎來超強降雨，伴隨七到八級西北風力，建議市民做好防汛準備，緊閉窗門，出行的市民註意夜間安全……”
豆大雨滴像是要證明新聞報道一般，砸落在辦公室透明的玻璃上，劈裏啪啦響個不停，讓黑不見底的夜晚更加恐怖，秦皓陽皺眉起身，拿起外套走了出去。
車子疾馳在高速公路上，雨水盆潑一樣地澆過來，車窗前方的景象瞬間就都變得模糊，秦皓陽點開了單側耳機，撥通一個電話。
“您好，我是市刑偵支隊隊長秦皓陽，聽說今天有一個攝制組在郊區的龍首山取景拍攝，您們這邊有通知到他們盡快下山嗎？”秦皓陽的聲音低沈，自帶嚴肅的氛圍，搞得對面回答問題的一方，有些緊張，“啊？沒，沒有啊，他們跟園區這邊報備了要通宵，現在還沒下山。”
秦皓陽的眼眸暗沈下去，他看著車載影像上調出來的天氣圖像，一大片雷雨雲團正向龍首山迅速聚集。
“天氣這麽差，龍首山地勢險要，出了意外你們負責嗎？趕快通知他們下山。”
秦皓陽掛斷了電話，車速又提高了不少，車身與雨水在高速中猛烈撞擊，形成了朦朧的水霧，從遠處看倒像一條浮出水面的蛟龍。
——
蔣雨繆蹲在一個大山洞附近，正脫下自己的外套給身旁的小女孩穿，女孩乖巧的舉著傘，渾身發抖，她們呼出的氣都是淺白色的。
“姐姐，我害怕。”
衣服拉鏈拉到小女孩下巴處的時候，她忽然奶聲奶氣的說著，蔣雨繆擡起眼，沖著小女孩笑了一下，眼睛彎彎的。她擡手把小女孩抱進懷裏，聲音特別柔和地低聲哄著：“沒事，童童不怕，姐姐在呢，等下我們就能下山了。”
蔣雨繆這樣說著，視線卻努力地在黑暗中掃視。她和童童此刻正待在山洞裏避雨，外面的攝制組商量著接下來的拍攝事宜，雨越來越大，剛剛已經炸了兩個燈，現場一片混亂。
“童童，你在這裏等我，姐姐出去和他們商量一下”，蔣雨繆把手從童童的懷裏抽出來，卻被緊緊地再次抱住。“小蔣姐姐，我怕黑”，她的小手鉆進蔣雨繆手裏，握住，“我想和你一起去”。
蔣雨繆拉著童童走到導演身旁時，他們似乎剛剛吵完，都在沈默地抽煙。
“李導，雨下的太大了，咱們還是盡快下山吧。大機器放山洞，防雨布蓋上，小機器和人一起坐車下山……”
她的話還沒說完，導演扭頭看了一眼，皺起眉打斷，語氣很是不耐煩。
“大機器必須一起走，這都是公司的東西，壞了你賠嗎？”
蔣雨繆不再作聲了，她把雨傘向童童身邊偏了偏，擡頭通過細密的樹枝，勉強看到一點月亮的蹤影，然後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導演的時候，就不再懦弱，態度異常堅定。
“等下電機和燈光都隨車走了，我們的人留在山上，沒燈沒電沒信號，萬一出了什麽事情，你負責嗎？”她擡手拉住了導演的手臂，冷靜從容的聲音在雨中顯得更為嚴肅，然而導演甩開了她的拉扯。
他走近一些，看著蔣雨繆的眼睛，聲音壓低。
“買了保險你怕什麽？再說了這雨也不一定下起來，等會兒就停了也說不定，到時候再上來多麻煩，咱們人躲在山洞裏肯定沒問題，機器怕水，機器必須先下去。”
“那童童也先走。”
導演的態度過分堅決，蔣雨繆回答的也不拖泥帶水，她掀開雨傘，導演看見童童瑟瑟發抖的身體，終於點了點頭。
午夜十二點左右，三輛依維柯加上一輛越野沿著山路向下開去，泥濘的道路讓車身不斷搖晃著，蔣雨繆皺著眉裹緊了外套。身旁一位移動組的大哥拍拍她的肩膀，遞過來一個暖貼。
“最後一個了，貼上吧，後半夜山裏更冷了。”大哥緩步向山裏走去，蔣雨繆跟在後面，這雨越下越大，失去燈光的他們，寸步難行，只能摸進提前找好的山洞裏。
“咱們得在這裏等多久？”“依維柯底盤低，雨下大了就上不來了，沒辦法，誰讓咱們坐不上那輛車呢？當初上山都是分批的，現在怎麽也得倆小時。”
蔣雨繆打開手電筒，看見山洞裏七七八八坐了一堆人，大哥和她只能找個靠外的地方，把傘支撐起來擋在身側，多少能阻擋一些風雨。
為了省電，蔣雨繆找準位置後就關掉了手電筒，黑暗裏她看見山洞深處明滅的星火，不一會兒就向外傳出來許多煙草的味道。她把頭撇向山洞外，呼吸著腥濕的空氣，忽然覺得坐在洞口也挺好。
“你怎麽不跟車下去呢？其實擠一擠還是能上去的”，大哥也點燃了一支煙，說話的時候吐出的氣體帶著辛辣的味道，蔣雨繆垂下眼眸，“我爸爸交通意外去世的，我不喜歡坐這種有危險的車”。
讓童童離開是沒辦法的辦法，隨車第一批下去的是演員和制片，雖然車子在雨夜山路中危險系數增大，但畢竟有這些人在，車子總歸是會更穩一點。
“呵呵，有危險的車？等下你跟我們一起下去也還是要擠的，怎麽都不安全。”大哥很快就抽完了一支煙，山洞裏面已經有人發出了鼾聲，有人在抱怨，有人輕笑著那人的好睡眠，但沒有多久，大家就都在沈默和黑暗中，逐漸升騰起睡意。
蔣雨繆坐在最外側，風不斷吹進來，快要凍僵了她的半邊身子，剛開始睡了一小會兒，總被外面的雷雨聲吵醒，後來這樣斷斷續續地睡著又醒來，迷迷糊糊中，她忽然覺得腳底濕濕的，掏出手電筒一看，雨水已經積灌到了腳面上。
“快醒醒，漏雨了！”蔣雨繆推了推身邊的人，她聲音不小，陸續醒過來的人紛紛掏出了手機向地面看去。
大哥走到洞口向外探頭，漆黑的夜空劃過一道閃電，借著這道光線，眾人才看清了山洞外的狀態。
頭頂的天空像是漏了一個窟窿，雨水傾盆砸下，山洞所處的地方位於山腰處，頂上的泥土被雨水沖刷的在不斷向下砸落，已經在山口堆積了很高的一層。
外面的泥地成了河道，原本走人過車的土路上出現一條天然的河流，竟然在湍急的流淌。
“臥槽，什麽情況？”“這破地方不能待了，快跑吧。”“外面都是水，看不清路，踩空了掉下山崖肯定摔死，還是留在這裏吧。”“留下也會被淹……”
醒來的人七嘴八舌，都有些慌張了。攝制組裏的幾個女孩子湊到了蔣雨繆這邊，互相拉著手，指尖都是冰涼。
蔣雨繆上山的時候特意留心觀察了地形，她記得山洞北側的斜坡上都是沙石，相對陡峭而且危險，但西南方向卻有一條較為緩的土路，現下原本能走的那條路已經被水和泥土掩蓋了，下山，只能另辟蹊徑。
“我下山，你們誰要一起？”洞口的大哥沈沈的開了口，嘈雜的人群忽然就沈默了，他們都知道龍首山地勢陡峭，山路奇險，遇上這樣的情況，不管走哪條路下山，都是九死一生。
在這樣短暫的沈默裏，蔣雨繆身旁一個女制片忽然柔聲而堅定地說著，“我，我和你一起”，她扯了扯蔣雨繆的手臂，蔣雨繆便也開口，“一起走吧，西南路應該好一點”。
身後所有女孩子都選擇一起走，帶動了更多山洞裏的人。只剩下一些，堅持留在山洞裏等待救援。
出洞口的人，一個拉著一個向西南路移動，走在最前面的蔣雨繆已經收起了雨傘，這樣的雨，傘根本全無用處。她和大哥帶頭走在前方探路，好不容易從洞口轉移到西南路的方向，他們才發現道路中有一棵樹被吹斷了，橫檔著形成了一個很深的坑洞，裏面積起的水深得像池塘。
“男生個子高的，跟我先走。”
大哥帶著幾個身強體壯的男人從積水裏，緩慢地向前淌著，蔣雨繆和剩下的人拿著手電筒和手機為他們照亮。
萬幸的是，第一批人順利走了過去，積水越來越深，後面的人也不再等待，一個一個的向對面走著。蔣雨繆的個子不高，走到最深處的地方，積水已經沒過了她的腰部，多虧她行事謹慎，才沒有被湍急的水流帶走。
“救……救命……”
身後的女生忽然腳抽筋了，一下子沒踩穩跌進了水裏，這樣陌生的水域中，處於極度緊張的環境下，淹進水裏的女生一下子就消失了，蔣雨繆的心頓時懸了起來，她立刻拉著前後的人一起伸手去夠那個女生。
水下，蔣雨繆感覺自己的小腿被什麽扯住了，一個沒站穩，也滑進了水裏。
雖然無法睜眼，但指尖卻摸到了剛剛那個女生的手，沒有猶豫和遲疑，蔣雨繆反手扣住了掙紮的手臂，用力拖起女生的背，水面上的幾個男人立即幫忙拉住了露出來的衣服，將她們一起揪上了對面的土路。
上岸後的所有人，身上都濕漉漉的，重新呼吸上空氣的時候，蔣雨繆一下子想起了蔣天，他也是在這樣的天氣裏，躺在冰冷的地上，雨水從面容上滑落，眼前世界被雨水沖刷得模糊起來。
“快走吧，不要趕上泥石流了。”
大哥探路回來，拉起坐在地上的幾人。
“大家一起走，中間不要掉隊，手電筒前中後打開，剩下人的手機就不要動了，節省電量。”
眾人在大哥的安排下鎮定了許多，重新收拾好心情準備出發。
蔣雨繆跟在隊伍偏後的位置，大腿旁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她低下頭借著身後手電筒的光查看，才發現那裏被樹枝劃破了褲子，皮肉綻開著，滲出血來。
蔣雨繆沒有作聲，拿衣服稍微遮擋了一下，跟上了隊伍的步伐。
雨越來越大，樹枝在瘋狂搖晃，泥水小溪一樣不停劃過裸露的腳踝，狂風驟雨中，所有人緊緊相依，緩慢地向山下移動。
——
秦皓陽趕到龍首山時，負責的民警和救援團隊已經趕到了。第一批下山的車遇到了泥石流，夜間行車看不見山路，撞進了旁邊的溝壑裏，好在人沒什麽事情，只是輕傷。
秦皓陽看著救護車上的人，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想要問誰是負責人，忽然指尖被一個軟乎乎的小手拉住了。低下頭，童童有些虛弱地半靠在椅子上，大眼睛也無神了起來，她向下拉著秦皓陽的手指，示意他低一些。
秦皓陽彎下腰，童童才勉力開口，“大哥哥，姐姐她們還在山裏呢，你可以去找她嗎？”“還有幾位姐姐在？”“好幾個，還有很多哥哥們，也都在山洞裏……小蔣姐姐讓給我先走的，她還沒下來。”
聽到蔣雨繆還沒有下山，秦皓陽擡手摸了摸童童的頭頂，軟下聲音說著：“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別怕。”
救護車呼嘯著向山下開去，秦皓陽拿起園區內的地圖，很快他們鎖定了山洞所在的位置，他瞇著眼睛想了想，修長的指尖指向了西南的山路。
“你們覺得這邊上去會不會更安全。”“西南路上半段會平緩一些，下半段卻異常險峻，他們下山還好，上山很難。”
救援團隊，最後決定除了已經被泥石流沖擊的北路不上，其他三路分別向山上實施救援。西南路由秦皓陽協助指揮，此時已經午夜三點，雨沒有絲毫要停歇的樣子，所有人擡頭看向山頂，電閃雷鳴中，它高聳而可怖。
“蔣雨繆，等我。”
秦皓陽呢喃著，率先向山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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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彥的車子停在了圖安市第一高中的門口。
夕陽的餘暉下，蔣雨繆走在前面，許彥跟在身後，他們安靜地在校園裏漫步，周末的時間裏，這裏一片安寧。
走過了教室，走過了長廊，並排站在籃球場上，看著大片暖紅的天空，有幾只燕雀在那裏飛過。許彥轉過頭看向蔣雨繆的側臉，卷翹的睫毛在光芒下沾著點點晶瑩，他想了想還是先開了口。
“蔣雨繆，你最近很缺錢嗎？”
摸不著頭腦的一句話，蔣雨繆擡眼看過去，卻覺得這是某人精心準備出來的，因為他的睫毛在顫抖，努力繃緊的下頜也比平時要利落。蔣雨繆大方地點點頭，擡眼看過去。
“是啊，很缺的”
“那要不要和我在一起，我很有錢的。”
蔣雨繆有些驚訝地挑挑眉，許彥繃緊的面部肌肉忽然松動些，有些著急地擺擺手，解釋著。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看你最近一直在寫東西，太辛苦了，想讓你你不要有這麽大的壓力，你缺錢的話可以問我借的，我不要利息……”
他的頭垂下來，腦後的發絲在晚風中舞動，一身精致穩重的形象被這根可愛的呆毛給悄無聲息地消磨了，增添上許多生活的氣息。
蔣雨繆還是沈默，許彥匆匆看了一眼便收回實現，磕巴地繼續找補。
“你，你別生氣，我只是知道你最近事情多又缺錢，我怕你壓力大，我不是非要你和我在一起的，哎呀，對，對不起啊，我不應該……”
“我不喜歡你的錢。”
蔣雨繆突然出聲，許彥感覺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起來。他垂著眼看向地面，抿了抿薄唇，微微收緊了指尖，然後深吸一口氣，重新擡起頭露出一個笑容，他很失望，但他還是想要說‘我知道，沒關系’。
“我喜歡你。”
想說的話沒來得及說出口，許彥就聽見蔣雨繆補充說明的聲音響起，天邊卷積著向前飄動的粉紅雲彩，好像重新恢覆了動力，周邊的環境也瞬間有了新的生機。掠過天空的鳥雀，羽毛上掛了新彩，發出三兩聲鳴叫都悅耳動聽極了。
許彥對上蔣雨繆看過來的視線，眼底那裏有些泛紅，倒映著天邊的色彩。
他那一刻忽然產生了點點疑惑，‘你喜歡的是我，還是每次遲疑時，都會想起的那個人呢？’深邃的瞳孔黯淡幾分，他看到蔣雨繆向前一步，走到了面前。
於是這個問題變得不再重要，許彥俯下身去，蔣雨繆感受到一股煙草香鉆進鼻腔裏，有著苦辣的後勁，她閉上眼，感受著鼻息間急促的溫熱。
校園、夕陽、放學後無人的籃球場，腦海中的熟悉感覺在這一刻開始讓人痛苦，蔣雨繆皺著眉去努力回應這個充滿氛圍感的吻。許彥單手挑起她的下巴，另外一只手放在後頸上，唇瓣輕輕分開微妙的距離，他啞聲說著，“我絕不會離開你”。
蔣雨繆的臉埋在他的肩膀上，許彥看著她背後的遠天紅日，總覺得那裏特別的刺眼，於是收回目光，更緊地擁抱懷裏的柔軟。蔣雨繆被他緊緊抱著，顫抖著睜開的睫毛最終閉合，她想，說絕對的人，總是最先離開。
可是沒有辦法，兩個如此渴望愛的人，偏偏湊到了一起，便只想當下，不想明天。
不遠處落滿陰影的樹林裏，秦皓陽靜靜地看著光影下的倆人，他沒看到最後，蔣雨繆湊過去的那一刻，他便轉身離開了。
說放下是假的，其實心裏更多的是不甘心。腦海中的回憶自動浮現，高三那年，就在意外發生之前的一周，秦皓陽因為蔣雨繆和林醇走得很近而發脾氣。
他故意在放學後來到籃球場，獨自一人不停地投籃，眼角餘光看到蔣雨繆的身影時，幼稚地在心裏雀躍了幾分。
“你怎麽了？”蔣雨繆拿著他放在地上的書包走過來，他賭氣不說話，她便湊得越來越近，秦皓陽一直記得，那天的晚霞很炙熱，燙的他額角不斷滲出汗水來。低頭看向蔣雨繆時，他聽見了自己不成章法的混亂心跳。
“我在和你生氣”，秦皓陽低聲說著，蔣雨繆眉眼彎彎地笑起來，“我知道，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她睜大眼睛，認真地看向秦皓陽，語氣也正經許多。
“你能告訴我嗎？”
秦皓陽把籃球一下拋出去，依舊悶悶地垂著頭，“你和林醇，走得太近了吧”。
“原來是因為這個，怎麽啦，他人很好啊。”“你真的喜歡林醇？”
他有點生氣地提高音量，圓圓的眼睛落入蔣雨繆的視線，她忽然抓緊指尖的書包帶，錯開了眼。
“是朋友的喜歡，和你一樣，不”，她擡起頭，“你是家人”。
“回家吧。”
蔣雨繆說完轉身就要走，身後的書包卻被一下子抓住了，身體慣性地向後旋轉，肩膀被手掌按住的時候，她擡頭，眼中全部都是秦皓陽的樣子，他俯下身，倆人的鼻息在幾厘米的空隙間糾纏。
大腦一瞬間空白，心跳卻在這一刻停止，蔣雨繆松開手掌，指尖秦皓陽的書包便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她的瞳孔反映著他的，發絲也在微風下相互纏繞。
“是嗎？”他低聲說著，呼出的氣息那麽滾燙地落在蔣雨繆的皮膚上，她看到眼前的睫毛在風中顫抖著。
都說光陰似箭，蔣雨繆卻覺得那時的時光，度過的無比緩慢，直到秦皓陽的聲音低啞地傳來，她麻痹的神經才重新恢覆正常。
“我……”
她向後猛然退出一步，微妙的氛圍瞬間被打破，秦皓陽的手心倏忽落了空。他緩緩站直看向蔣雨繆，鼓起勇氣向前，然而她又退後。他便不再上前一步。
夕陽下她的發絲染上了顏色，在空中飄動時，好像在發光。周遭響動的樹枝落下大片葉子，在他們相交的視線中掠過，蔣雨繆註視著秦皓陽眼中的自己，終於垂下頭來。
“回家吧。”
她說。然後她轉身，向前走去。
——
秦皓陽有時候覺得蔣雨繆真討厭，明明小時候他也在熱烈地奔向她，可那時候她總有很多的顧慮，一步也不願意向他邁出。
可有時候，秦皓陽又覺得蔣雨繆真勇敢，被欺負的時候會還手，找到了目標就勇往直前，她一直知道自己想做什麽，應該做什麽，然後就去做。
秦皓陽想，要是最開始就沒有何銘，蔣雨繆會成為一個什麽樣的人呢？她會像陳芳年一樣冷靜果敢，像蔣天一樣正直善良，她備受寵愛而肆意生長，或許會跟董佳惠一起成為校園的焦點，然後考上好的大學，去實現人生理想。
他呢？秦皓陽垂著頭加快腳步，他忽然覺得那樣一直耀眼的蔣雨繆如果真的存在，也許永遠不會向後看到黯淡，而又沈默的秦皓陽了吧。
不過奇怪的是，秦皓陽一次也不覺得僥幸，很小的時候開始，他看著她挺直的背，慢慢走在前面，他的心裏會慢慢升騰起酸澀的苦來，現在他想，那應該就叫做心疼吧。
心疼她那麽堅強，心疼她沒有依靠。如果，如果有人能讓她偶爾施展柔軟，讓她短暫地選擇停留，那麽哪怕這個人不是他……
秦皓陽的步伐越來越快，他在夕陽下向前奔跑，將身後的人模糊成一個圓點。
他想，沒關系，只要她幸福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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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的郊外別墅區，一輛豪華轎車緩緩駛進區內。
“叮咚——”門鈴聲響起，吳心悅走過去開門，許彥站在那裏，暗色中投射進的目光淡薄，他垂下目光低聲說著，“你走吧”。
吳心悅沒說什麽，但也沒動，只是用美麗的眼望過去。
“你願意去哪裏都行，願意去做什麽就去做，我不會再和你見面了。”
吳心悅什麽都沒帶，孤身一人走在夜幕裏的時候，表情依舊淡淡的，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她低頭看，是【A】打來的。她看著屏幕思考了一下，還是選擇了接通。
“許彥讓我走，你能來接我嗎？”
對面沈默著掛斷了電話，吳心悅無聊地站在馬路旁，月光灑在她的臉上，將少見的美貌在晚間照亮，偶爾有路人經過，視線總會停留幾秒。
吳心悅站的有些累了就蹲下，她都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只覺得腳尖麻得沒有了知覺，好像無數只螞蟻在上面爬的時候，頭頂終於傳來了一陣聲音。頭顱向上揚起，海藻卷發便在後背上鋪開，慢慢向下滑動。
安寧站在她的面前，穿著黑色皮衣，雙手插兜，整個人和療養院裏儒雅的狀態截然相反。
“走吧”，他轉身向遠處走去，吳心悅支撐著膝蓋站起來，雙腳卻因疼痛而寸步難行。
安寧聽到她發出的聲響轉身看過去，他們分開不太遠的距離，路燈的光線剛好在中間割劃開。他看過去的眼神有些疑惑，吳心悅沒說什麽，挪動了一下雙腳適應。
安寧也沒有催，仍舊站在原地等待，忽然他開口，“許彥和蔣雨繆在一起了嗎？”
吳心悅擡眼重新看過去，心裏說著‘原來如此’，表面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他很少來見我，大多數時候都去陪她”。腳尖點地，那股酥麻勁兒總算過去，吳心悅朝著安寧邁開步伐。
身影停在面前的時候，安寧微微低頭去看，吳心悅聲音放的極低。
“你答應告訴我常姨下落的，事情已經結束了，希望你信守承諾。”
安寧輕輕勾起嘴角，擡起手用指尖戳上吳心悅的肩膀，她側頭去看，他說。
“是嗎？可是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安寧轉身離開，吳心悅看著他夜色中的背影，好看的眉頭終於皺了起來。
月光灑在正片大地上，高低錯落地進入別墅二層的房間，許彥站在沒開燈的浴室中，溫熱的水淋在身上，他雙手支撐著墻壁，拱著腰，發出痛苦的低吼。
關掉開關後，他□□著走到鏡子前，擡手把上面的水霧擦掉，皎潔的月光正好投射在身上，許彥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擡手拿起放在一旁的眼鏡，戴了起來。
鏡子裏的那張臉，露出了平時那副柔和的微笑。
哐當一聲，在寂靜的房間中響起。
許彥從浴室裏出來，敞開著的門顯示著裏面的大片月光，地面上都是水漬，玻璃碎片摻雜在其中，鉆石一樣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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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色中，忽然一塊碎片開始閃爍，哢嚓一聲，秦皓陽在歡呼聲和相機的閃光燈下走上表彰臺，兩年的時間裏，他組織、參與，破獲多起要案，年紀輕輕便功績斐然。
2017年，秦皓陽正式成為圖安市刑偵支隊隊長，此時穿著正裝，對著黨徽和警徽敬禮的身姿也比兩年前又挺拔了不少。清秀的面容褪去稚嫩，有了更為成熟從容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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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隊，下班還不回家呀？”市刑偵支隊的辦公室裏，準備離開的警員朝著空蕩蕩的辦公室吼了一嗓子，沈默中，桌子上堆起的文件山裏，伸出一只手，對著他擺了擺，警員無奈地嘆口氣，關門走人了。
“轟隆——”
遠處的雷聲遙遙傳來，秦皓陽扣上筆記本電腦，視線瞥向窗外，幾道閃電正好劃過，耳機裏適時傳來緊急新聞播報。
“夜間，圖安市將迎來超強降雨，伴隨七到八級西北風力，建議市民做好防汛準備，緊閉窗門，出行的市民註意夜間安全……”
豆大雨滴像是要證明新聞報道一般，砸落在辦公室透明的玻璃上，劈裏啪啦響個不停，讓黑不見底的夜晚更加恐怖，秦皓陽皺眉起身，拿起外套走了出去。
車子疾馳在高速公路上，雨水盆潑一樣地澆過來，車窗前方的景象瞬間就都變得模糊，秦皓陽點開了單側耳機，撥通一個電話。
“您好，我是市刑偵支隊隊長秦皓陽，聽說今天有一個攝制組在郊區的龍首山取景拍攝，您們這邊有通知到他們盡快下山嗎？”秦皓陽的聲音低沈，自帶嚴肅的氛圍，搞得對面回答問題的一方，有些緊張，“啊？沒，沒有啊，他們跟園區這邊報備了要通宵，現在還沒下山。”
秦皓陽的眼眸暗沈下去，他看著車載影像上調出來的天氣圖像，一大片雷雨雲團正向龍首山迅速聚集。
“天氣這麽差，龍首山地勢險要，出了意外你們負責嗎？趕快通知他們下山。”
秦皓陽掛斷了電話，車速又提高了不少，車身與雨水在高速中猛烈撞擊，形成了朦朧的水霧，從遠處看倒像一條浮出水面的蛟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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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雨繆蹲在一個大山洞附近，正脫下自己的外套給身旁的小女孩穿，女孩乖巧的舉著傘，渾身發抖，她們呼出的氣都是淺白色的。
“姐姐，我害怕。”
衣服拉鏈拉到小女孩下巴處的時候，她忽然奶聲奶氣的說著，蔣雨繆擡起眼，沖著小女孩笑了一下，眼睛彎彎的。她擡手把小女孩抱進懷裏，聲音特別柔和地低聲哄著：“沒事，童童不怕，姐姐在呢，等下我們就能下山了。”
蔣雨繆這樣說著，視線卻努力地在黑暗中掃視。她和童童此刻正待在山洞裏避雨，外面的攝制組商量著接下來的拍攝事宜，雨越來越大，剛剛已經炸了兩個燈，現場一片混亂。
“童童，你在這裏等我，姐姐出去和他們商量一下”，蔣雨繆把手從童童的懷裏抽出來，卻被緊緊地再次抱住。“小蔣姐姐，我怕黑”，她的小手鉆進蔣雨繆手裏，握住，“我想和你一起去”。
蔣雨繆拉著童童走到導演身旁時，他們似乎剛剛吵完，都在沈默地抽煙。
“李導，雨下的太大了，咱們還是盡快下山吧。大機器放山洞，防雨布蓋上，小機器和人一起坐車下山……”
她的話還沒說完，導演扭頭看了一眼，皺起眉打斷，語氣很是不耐煩。
“大機器必須一起走，這都是公司的東西，壞了你賠嗎？”
蔣雨繆不再作聲了，她把雨傘向童童身邊偏了偏，擡頭通過細密的樹枝，勉強看到一點月亮的蹤影，然後收回目光，再次看向導演的時候，就不再懦弱，態度異常堅定。
“等下電機和燈光都隨車走了，我們的人留在山上，沒燈沒電沒信號，萬一出了什麽事情，你負責嗎？”她擡手拉住了導演的手臂，冷靜從容的聲音在雨中顯得更為嚴肅，然而導演甩開了她的拉扯。
他走近一些，看著蔣雨繆的眼睛，聲音壓低。
“買了保險你怕什麽？再說了這雨也不一定下起來，等會兒就停了也說不定，到時候再上來多麻煩，咱們人躲在山洞裏肯定沒問題，機器怕水，機器必須先下去。”
“那童童也先走。”
導演的態度過分堅決，蔣雨繆回答的也不拖泥帶水，她掀開雨傘，導演看見童童瑟瑟發抖的身體，終於點了點頭。
午夜十二點左右，三輛依維柯加上一輛越野沿著山路向下開去，泥濘的道路讓車身不斷搖晃著，蔣雨繆皺著眉裹緊了外套。身旁一位移動組的大哥拍拍她的肩膀，遞過來一個暖貼。
“最後一個了，貼上吧，後半夜山裏更冷了。”大哥緩步向山裏走去，蔣雨繆跟在後面，這雨越下越大，失去燈光的他們，寸步難行，只能摸進提前找好的山洞裏。
“咱們得在這裏等多久？”“依維柯底盤低，雨下大了就上不來了，沒辦法，誰讓咱們坐不上那輛車呢？當初上山都是分批的，現在怎麽也得倆小時。”
蔣雨繆打開手電筒，看見山洞裏七七八八坐了一堆人，大哥和她只能找個靠外的地方，把傘支撐起來擋在身側，多少能阻擋一些風雨。
為了省電，蔣雨繆找準位置後就關掉了手電筒，黑暗裏她看見山洞深處明滅的星火，不一會兒就向外傳出來許多煙草的味道。她把頭撇向山洞外，呼吸著腥濕的空氣，忽然覺得坐在洞口也挺好。
“你怎麽不跟車下去呢？其實擠一擠還是能上去的”，大哥也點燃了一支煙，說話的時候吐出的氣體帶著辛辣的味道，蔣雨繆垂下眼眸，“我爸爸交通意外去世的，我不喜歡坐這種有危險的車”。
讓童童離開是沒辦法的辦法，隨車第一批下去的是演員和制片，雖然車子在雨夜山路中危險系數增大，但畢竟有這些人在，車子總歸是會更穩一點。
“呵呵，有危險的車？等下你跟我們一起下去也還是要擠的，怎麽都不安全。”大哥很快就抽完了一支煙，山洞裏面已經有人發出了鼾聲，有人在抱怨，有人輕笑著那人的好睡眠，但沒有多久，大家就都在沈默和黑暗中，逐漸升騰起睡意。
蔣雨繆坐在最外側，風不斷吹進來，快要凍僵了她的半邊身子，剛開始睡了一小會兒，總被外面的雷雨聲吵醒，後來這樣斷斷續續地睡著又醒來，迷迷糊糊中，她忽然覺得腳底濕濕的，掏出手電筒一看，雨水已經積灌到了腳面上。
“快醒醒，漏雨了！”蔣雨繆推了推身邊的人，她聲音不小，陸續醒過來的人紛紛掏出了手機向地面看去。
大哥走到洞口向外探頭，漆黑的夜空劃過一道閃電，借著這道光線，眾人才看清了山洞外的狀態。
頭頂的天空像是漏了一個窟窿，雨水傾盆砸下，山洞所處的地方位於山腰處，頂上的泥土被雨水沖刷的在不斷向下砸落，已經在山口堆積了很高的一層。
外面的泥地成了河道，原本走人過車的土路上出現一條天然的河流，竟然在湍急的流淌。
“臥槽，什麽情況？”“這破地方不能待了，快跑吧。”“外面都是水，看不清路，踩空了掉下山崖肯定摔死，還是留在這裏吧。”“留下也會被淹……”
醒來的人七嘴八舌，都有些慌張了。攝制組裏的幾個女孩子湊到了蔣雨繆這邊，互相拉著手，指尖都是冰涼。
蔣雨繆上山的時候特意留心觀察了地形，她記得山洞北側的斜坡上都是沙石，相對陡峭而且危險，但西南方向卻有一條較為緩的土路，現下原本能走的那條路已經被水和泥土掩蓋了，下山，只能另辟蹊徑。
“我下山，你們誰要一起？”洞口的大哥沈沈的開了口，嘈雜的人群忽然就沈默了，他們都知道龍首山地勢陡峭，山路奇險，遇上這樣的情況，不管走哪條路下山，都是九死一生。
在這樣短暫的沈默裏，蔣雨繆身旁一個女制片忽然柔聲而堅定地說著，“我，我和你一起”，她扯了扯蔣雨繆的手臂，蔣雨繆便也開口，“一起走吧，西南路應該好一點”。
身後所有女孩子都選擇一起走，帶動了更多山洞裏的人。只剩下一些，堅持留在山洞裏等待救援。
出洞口的人，一個拉著一個向西南路移動，走在最前面的蔣雨繆已經收起了雨傘，這樣的雨，傘根本全無用處。她和大哥帶頭走在前方探路，好不容易從洞口轉移到西南路的方向，他們才發現道路中有一棵樹被吹斷了，橫檔著形成了一個很深的坑洞，裏面積起的水深得像池塘。
“男生個子高的，跟我先走。”
大哥帶著幾個身強體壯的男人從積水裏，緩慢地向前淌著，蔣雨繆和剩下的人拿著手電筒和手機為他們照亮。
萬幸的是，第一批人順利走了過去，積水越來越深，後面的人也不再等待，一個一個的向對面走著。蔣雨繆的個子不高，走到最深處的地方，積水已經沒過了她的腰部，多虧她行事謹慎，才沒有被湍急的水流帶走。
“救……救命……”
身後的女生忽然腳抽筋了，一下子沒踩穩跌進了水裏，這樣陌生的水域中，處於極度緊張的環境下，淹進水裏的女生一下子就消失了，蔣雨繆的心頓時懸了起來，她立刻拉著前後的人一起伸手去夠那個女生。
水下，蔣雨繆感覺自己的小腿被什麽扯住了，一個沒站穩，也滑進了水裏。
雖然無法睜眼，但指尖卻摸到了剛剛那個女生的手，沒有猶豫和遲疑，蔣雨繆反手扣住了掙紮的手臂，用力拖起女生的背，水面上的幾個男人立即幫忙拉住了露出來的衣服，將她們一起揪上了對面的土路。
上岸後的所有人，身上都濕漉漉的，重新呼吸上空氣的時候，蔣雨繆一下子想起了蔣天，他也是在這樣的天氣裏，躺在冰冷的地上，雨水從面容上滑落，眼前世界被雨水沖刷得模糊起來。
“快走吧，不要趕上泥石流了。”
大哥探路回來，拉起坐在地上的幾人。
“大家一起走，中間不要掉隊，手電筒前中後打開，剩下人的手機就不要動了，節省電量。”
眾人在大哥的安排下鎮定了許多，重新收拾好心情準備出發。
蔣雨繆跟在隊伍偏後的位置，大腿旁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她低下頭借著身後手電筒的光查看，才發現那裏被樹枝劃破了褲子，皮肉綻開著，滲出血來。
蔣雨繆沒有作聲，拿衣服稍微遮擋了一下，跟上了隊伍的步伐。
雨越來越大，樹枝在瘋狂搖晃，泥水小溪一樣不停劃過裸露的腳踝，狂風驟雨中，所有人緊緊相依，緩慢地向山下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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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皓陽趕到龍首山時，負責的民警和救援團隊已經趕到了。第一批下山的車遇到了泥石流，夜間行車看不見山路，撞進了旁邊的溝壑裏，好在人沒什麽事情，只是輕傷。
秦皓陽看著救護車上的人，眉頭皺得更緊了，他想要問誰是負責人，忽然指尖被一個軟乎乎的小手拉住了。低下頭，童童有些虛弱地半靠在椅子上，大眼睛也無神了起來，她向下拉著秦皓陽的手指，示意他低一些。
秦皓陽彎下腰，童童才勉力開口，“大哥哥，姐姐她們還在山裏呢，你可以去找她嗎？”“還有幾位姐姐在？”“好幾個，還有很多哥哥們，也都在山洞裏……小蔣姐姐讓給我先走的，她還沒下來。”
聽到蔣雨繆還沒有下山，秦皓陽擡手摸了摸童童的頭頂，軟下聲音說著：“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別怕。”
救護車呼嘯著向山下開去，秦皓陽拿起園區內的地圖，很快他們鎖定了山洞所在的位置，他瞇著眼睛想了想，修長的指尖指向了西南的山路。
“你們覺得這邊上去會不會更安全。”“西南路上半段會平緩一些，下半段卻異常險峻，他們下山還好，上山很難。”
救援團隊，最後決定除了已經被泥石流沖擊的北路不上，其他三路分別向山上實施救援。西南路由秦皓陽協助指揮，此時已經午夜三點，雨沒有絲毫要停歇的樣子，所有人擡頭看向山頂，電閃雷鳴中，它高聳而可怖。
“蔣雨繆，等我。”
秦皓陽呢喃著，率先向山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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