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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給你自由過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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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給你自由過了火”

何銘推開了照相館的玻璃門,門上掛著的風鈴發出輕脆聲響。屋內的陳設覆雜,拍攝用的道具堆滿了房間裏的各個角落,十四歲的少年輕輕繞過雜物,向裏面走去。

今天是休息日,何銘深知這一點,他掌間握著一把小刀,一半藏在袖子裏,朝著屋內傳來細微響動的地方走去。

一條暗紅色的幕布掛在了欄桿上,遮擋住何銘的視線,他停下,看著眼前的暗紅色,像是在做某種抉擇。

墻上的鐘表一下下走動,敲擊在少年的耳骨上。終於他緩緩眨眼,勾起一個微妙的笑容,修長的指尖觸上那團絲絨質地的幕布,掀起一角。

幕布後是拍攝區,光線比剛剛昏暗的門房要明亮許多,兩盞大燈忽然亮起,刺痛了何銘的雙眼,他下意識用手臂側擋了一下,一個清麗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你好,我們今天休息。”

何銘的視線從臂彎處探出來,強光依舊存在,他濃密的睫毛向下遮擋,才終於看清女人的臉。

那是一張好看卻又充滿威儀的面容,那雙眼睛,能在黑暗中看透一切虛幻,陳芳年,單槍匹馬地站在何銘面前,露出毫無防備的笑容。

何銘從幕布後走出來站在陳芳年面前,十四歲的少年個子僅僅比她高半拳。陳芳年微微擡眼笑著,何銘將袖子裏的小刀向收了收。

“你是老板?”

“我是她女兒,我叫安寧。”

陳芳年滴水不漏地回答著,她比何銘更早趕到了幸福照相館,鑒於逮捕手續沒下來,她也不敢孤身犯險,便借用了照相館老板在外上大學的女兒的身份,準備與何銘周旋一陣。

“安寧……”

何銘想起老板確實有這樣一個女兒,他視線瞥向一旁的時鐘,忽然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他微微俯下身,眉頭緊皺。

陳芳年單手扶著何銘,目光中透著懷疑,但語氣依舊溫柔。

“怎麽了?你沒事吧,要不要去醫院?”

“姐姐,你能幫我去附近的藥店買點止痛片嗎”

“止痛片……好,那你在這裏等著。”

陳芳年將何銘扶到了一旁的椅子上休息,又熟練地倒來一杯熱水。她轉身向門外走走去,一剎那,柔軟的目光變得堅定,腳步依舊平穩看不出絲毫慌亂。

“姐姐。”

何銘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陳芳年的身體一僵,她自轉身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少年,慘白的臉上露出笑容,幹枯的嘴唇撕扯出細密的血絲。

“早去早回。”

陳芳年擠出一個笑容,轉身迅速向外走去。

終於離開了照相館,陳芳年朝著藥店的方向前行,卻在下一個路口拐進了角落,回頭觀察著照相館門口,她確認只有這一個出口。

不知道何銘的目的,陳芳年不敢輕舉妄動,最開始來這裏只是推測,沒想到真的守株待兔了。幸福照相館和世紀大廈,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陳芳年不相信這又只是巧合。

她掏出了BP機,給蔣天發去了消息——“何銘在幸福照相館,速來”。

——

蔣天在現場,正在部署王萍的解救計劃,他低頭看向消息,顯得有些猶豫。章明奇瞥過來一眼,主動請纓,“蔣隊,我去找陳姐”。

他剛轉身準備離開,蔣天的手掌就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和你一起去。”

趙海生在身後喊著他要去哪,蔣天將手中的指揮對講扔過去。

疾馳的車子在公路揚起一層塵土,章明奇緊張的握著安全帶,不過他已經開始習慣了,這種刺激的生活和他多年來平靜的學生生涯完全不同。

但他開始明白,生死一線,時間,是最寶貴的東西。

許多年後,章明奇開著汽車一頭鉆進漫天的大火裏,烈火灼燒著他的肌膚,高溫融化了鋼鐵的車身,周圍的爆炸聲不間斷響起,耳機裏的電流聲,最開始吼著‘不要進去’,最後也都全然消失。

章明奇頭上的血液進入眼睛裏,一只已經模糊,他死死踩著油門,直到看見那個身影。

那個坦然的,接受命運,等待死亡的身影,靠著屍體坐在地面上,他擡起永遠平靜如水的目光。章明奇那時才知道,原來再灑脫的人,也會有所期待。

那個人絕望的心,在看到火光中章明奇殘敗不堪地走來時,重新跳動起來,燃燒的烈焰成為金色玫瑰,當下的每一份痛苦在此後經年,化成一個人的甜蜜,他聽到一句話。

“你和我,要同生共死。”

他將這句話奉為永世的信條。

——

陳芳年發完消息悄悄走回照相館,她輕輕推開玻璃門的另一側,沒有風鈴,貓一樣輕巧地進入,沒有發出絲毫響動。陳芳年有些緊張,微微收緊指尖握著的手術刀。

她走到紅色幕布後,小心謹慎地掀起其中一角,好看的眼睛向裏面望去時,卻發現原本在這裏坐著的何銘不見了,放在桌子上的水杯還升騰著熱氣。

陳芳年皺起眉,剛剛站直腰背,忽然感受到一個冰冷的東西從後腰刺入,那速度太快,她還沒反應過來,鐵器就已經被拔了出去。

滾燙的血液從傷口處淌下,陳芳年搖晃著身體,伸手去尋找傷口的時候才感覺的巨大的痛苦。

“你回來得很快啊,姐姐,這樣時間就來得及了。”

陳芳年說不出話,她倒在地上,理智讓她盡量扯起地上的布料去捂住傷口,不要亂動是腦海中唯一的想法。

何銘看了看時間,緩緩向燈光下的一個浴缸走去,瓷白的浴缸竟然與他慘白的膚色相融,他坐進去,半倚在裏面,雙臂搭在兩側,頭微微上揚,燈光從上灑下來,竟然意外的有種安寧氛圍。

“可惜你沒有買到止痛片。”

“你,你要幹什麽?”

陳芳年忍住痛苦,仰起頭看向何銘。他無奈地笑了,聲音聽來很可怖。

“你自身難保了,還擔心我啊,警察姐姐。”

何銘扭過頭,似乎是看到了陳芳年一閃而過的疑惑,他看向時間,還有幾分鐘,於是揪起白襯衣擦了擦染血的小刀。

“你演的很好,但是姐姐,你身上的味道和法醫室的味道太像了,這不怪你,我天生嗅覺就比較靈敏。小時候,我爸喝了多少酒,喝的什麽酒,我很遠就能聞出來,然後根據不同的程度躲起來,躲到不同地方,這樣就可以少挨些打。我很聰明吧。”

陳芳年在何銘語調平和的話語裏,逐漸意識消散,她手中的布料已經被血液浸透。整個身體變得空虛,心跳從剛開始異常劇烈的跳動,到現在懶洋洋的,大腦也開始空白。

她想要睡覺。

墻上的時鐘指向了中午下午一點四十四分,何銘擡起手中的小刀,朝著自己的手臂,豎著劃開一條長且深的口子。血液噴濺出來,在潔白的浴缸裏流淌。何銘白襯衫的下面,裸露出來的肌膚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傷痕,他松松的將握著小刀的手臂掛在浴缸邊上,頭完全揚起,緊緊皺起的眉毛終於松開。

他無聲的笑著,眼角滑落幾滴淚水。

滾燙的淚水在肌膚上游走,帶著他的思緒回到過去。

還是小孩子的何銘非常機靈,他異於常人觀察力,讓何春壽每一次爆發的脾氣都不會撒在他的身上。

躲在衣櫃裏,屋門外,窗戶後的何銘,看著王萍被拖在地上打,酒瓶子砸在頭上,她顫抖的身體像個綿羊,滿是淚水的雙眼總會向角落裏的何銘看來。

那視線裏卻充滿安慰,像是在說,‘不要怕,躲起來’。

何銘長大些後,便不躲了,他開始擋在王萍身前,挺直的腰背像是一張盾牌,然後身上就時不時的多出一些傷口,王萍會心疼的哭泣,何銘卻覺得這是榮耀,是他能夠保護王萍的榮耀。

直到,張平貴的出現,他很早就存在,只是那時他的光輝並不閃爍,何銘自己都沒有註意到,不知何時,他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像陽光照耀了王萍灰暗的世界。

有一天他給她寫了一張紙條,沒被王萍看見,先被何銘藏在了全家福後面。

何銘以為張平貴會自己離開,他沒有。

沒有等到王萍,張平貴選擇了留下,成為了何春壽運輸毒品的幫兇。張平貴再沒有提過私奔,王萍也絲毫不知她曾經錯過什麽。

那時候何銘才明白,原來王萍灰暗的世界裏,也包括自己,他拖住了王萍走到陽光下腳步的包袱,但,那又如何,他絕不允許王萍將自己拋棄。

可是逐漸的,何銘長大了,他看著王萍越發枯萎,看著何春壽越發弱小,他突然覺得,真沒意思。

他們都在身邊,卻一個都不愛他。

——

於是何銘偽造了私奔信,交給了張平貴和王萍。那天晚上,他對王萍說,“媽,等我,我叫何春壽回來,我讓他和你離婚,離了婚,你別再回來了”。

王萍什麽都沒說,何銘不再猶豫,他拔起腿向外跑,一邊跑一邊回頭看,王萍手臂依靠著門看向他,他高聲喊著,“媽,你等著我”。

家門口的那條小路很黑,閃爍的路燈照的地面坑坑窪窪的,何銘單薄的身影在這條走了無數遍的道路上飛奔,呼吸破碎在空氣裏,傳到他的耳中,何銘氣喘籲籲也絲毫沒有減緩步伐,他想的是,王萍在家裏等著他呢。

他會把她期盼的自由,徹底的還給她。

何銘在何春壽經常喝酒的地方沒有見到他,於是他找到了吳梅。

十六日晚上,吳梅約見的男人確實不是何春壽,何銘跟著他們到了小旅店的後門,這裏人煙稀少,只有幾條野貓會經過。

何銘蹲在角落裏,等著他們辦完事兒,就在他有些焦躁的時候,旅店後門被男人推開,他慌張的逃跑,甚至連門都沒有關緊。

於是何銘走了進去,走進那間昏暗的,打開他新世界大門的房間。

吳梅的手腳被綁在床上,身上□□著,只有潔白的被單遮蓋著軀體,雜亂的發絲下她美麗的面龐向上,五官扭曲又安靜。

‘她死了?’

何銘當時是這樣想的,他走近一些,把臉湊過去看,然而就在他指尖剛要觸碰到吳梅的肌膚時,她忽然一口氣吊了回來,掙紮著醒過來,迷迷糊糊中,她說不出話,塗著紅指甲的雙手直直地伸向床頭櫃。

何銘被突然醒來的吳梅嚇了一跳,他站起身的時候撞到了床頭櫃,一瓶藥滾到了地毯上。

他順著吳梅哀求的雙眼向下看去,幾乎是下意識,他擰開了瓶蓋,將裏面的藥倒了出來,可是轉身要拿給吳梅的時候,看著那楚楚可憐的女人,那雙淚津津滿是無助的雙眸,他忽然改變了主意。

他忽然覺得很有趣。

一直以來,何銘恨透了何春壽,更恨他不愛王萍。恨他偏偏喜歡吳梅,他也討厭面前的這個女人,恨不得他們都去死。

現在,機會來了。

何銘把藥片從掌心散落下去,掉在地毯上發不出任何聲響。吳梅就這樣在何銘居高臨下的註視中,耗盡了最後的生命。

她死掉的時候,終於不再掙紮,反而像是得到了解脫,整個人都放松了下去。黯淡的眼睛裏,最後流下了一行清淚,浸潤在綿軟的枕頭上,留下一點小小的痕跡。

後門突然被人推開,還在餘味中晃神的何銘慢慢扭過頭去,看到來人的那一秒,他才覺得人生真他媽戲劇。

門外,冒著小雨跑來的何春壽,抱著個不大的紙箱,他看到何銘的時候滿眼驚恐。然後他看向吳梅,床上的女人已經毫無生氣,雕塑一樣擺著扭曲的姿勢。

何銘慢悠悠地走到何春壽身旁,在他耳邊壓低了聲線。

“她死了,回家吧”,他聲音那麽平靜,在何春壽聽來像是惡魔低語。室內的門外傳來了老板娘的調侃,何春壽緊張地屏氣凝神。

何銘勾起嘴角,他戲謔地回了一句,‘早上收吧’,然後又在何春壽耳畔用氣聲說著,‘給她收屍’。

何春壽手臂顫抖,紙箱落在地上發出悶響。

何銘撇過視線,竟然是一雙小皮鞋。他瞇著眼睛,差點笑出聲來。這個老畜牲,竟然真的愛上了一個□□。

愛情這種東西,他毀了別人的,自然也要失去自己的,這才叫公平。

何春壽撿起地上的鞋子,跟著何銘走出了房間。他們快步走在絲絲微涼的小雨中,雨水浸潤了何銘柔軟的發頂,他腳步越來越快,很快將何春壽甩下來。

“你自己回去吧,我還有事情要處理。”

何春壽站在後面停下了腳步,何銘回過頭去,他的視角中,那個黑暗裏家暴他們的魔鬼如今已經不再強壯。

而何銘,他早就長大了。

何春壽對上他那雙夜晚裏也依舊明亮的雙眼時,不自覺地顫抖。

“回去”,何銘的聲音低沈,不容置疑。

“我都說了有事兒,你是不是……”

“不然我立刻報警。”

何春壽擡起眼,他知道何銘不是在開玩笑。

縱然有很多憤怒,此刻的何春壽也絲毫不敢發作,他在路過一個小攤販的時候,順手撿起他們割麻袋的小刀藏在了袖子裏。

快到家了的時候,何春壽註意到何銘似乎在出神,於是心中那點可憐的父權自尊,再一次占了上風,他向何銘出刀的瞬間,完全不顧及那是自己的兒子,嘴裏念叨的竟然只有——“你他媽也敢反了!”

何銘的手臂被劃開一道口子,不過他身體靈巧,一個轉身便躲閃過去,吳梅的死亡刺激了何銘的腎上腺素,看著自己厭惡的人死去的快感,迅速占領了全部意志。

等到何銘停手,他才註意到何春壽已經沒有了氣息。

刀插在那具幹枯的身體上,旁邊散落著一把新的毒品。大雨傾盆而至,血水順著泥土向下滲透。

為了快點回家,何銘他們選了荒蕪的小路,這裏少有人來。在又一道驚雷炸裂後,何銘迅速將何春壽的屍體拖回了不遠處的家中,他推開後門,將屍體推進後院的地窖裏。

完成一切,何銘呆坐在地上,雨水和泥土混雜著濕透了他的衣服。

借著閃電,他看到身上的血跡,蔓延的到處都是,於是他趕緊站起來,脫下衣褲,裸露的肩背在雨中,將所有傷疤展現。

何銘跌跌撞撞地跑回屋內,他想要找到王萍,想要撲進她的懷裏。

可是不大的房子走了一遍,一個人都沒有。

王萍走了,她沒有等他,她不相信他給的自由,她選擇了徹底的將他拋棄。

通曉這些的何銘,幾乎是瞬間,從那個柔弱的少年狀態裏脫離,他冷若冰霜的眼眸中,閃爍著窗外的雷電,雨水順著薄薄的肌肉向下滑落。他站在原地很久,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沒有一個人來告訴他。

他覺得很冷,於是意志驅使著身體穿上了衣服,溫暖重新回歸,他做出了決定。

何銘走到後院,撿起了剛剛何春壽掉落的毒品,從中掏出了一支針管,借著昏暗的光亮,全部抽了進去。

然後他回到屋裏背上書包,打開了房門。

離開前何銘最後看了一眼墻上合影裏,王萍的臉。

“我真的想要讓你走的。”

何銘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一半的瞳孔。他收回視線,將門緊緊關閉。

“是你自己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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