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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人間別久不成悲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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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渾噩噩地坐了一夜火車,婉初一踏上定州的站臺,恍然隔世一般。因為離別,讓心中膠著著一種頹然,更有一種行屍走肉的空虛。

馬瑞派去跟著她的兩個侍從官早早知會了馬瑞,婉初下了火車,見到等在一邊的汽車也不覺得驚訝。

不過離開了月旬,定州忽然就像入了仲夏一樣。街道還是那些街道,店鋪還是那些店鋪。婉初看著卻說不出的陌生。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又要到哪裏去,去做些什麽。

車窗外倒退的風景裏,有恍惚她和榮逸澤的身影;看到別人抱著孩子,都覺得眼淚要掉出來。她怎麽就這樣苦,非要她經歷這樣與至親和摯愛的生離死別呢?

那苦沒處可去,漸漸都化成了怨恨。為什麽她要有這樣一位兄長?

馬瑞見她安然回來,吩咐人又把聽梅軒裏外收拾了一番。幾個嫂子又接二連三地親熱招呼,可就是沒見到傅仰琛。

婉初心有怨恨,面上神色自然不對,像賭氣一般隨時要耍性子的樣子。她自然不是要回來住的,只是沒料到傅仰琛居然沒有露面。

馬瑞依然和氣地笑道:“司令在靜養,也已然知道格格回來。不過見面難免又要激動感傷,還是等過幾日身體大好了的時候再說。”

婉初覺得這件事情蹊蹺,卻也不糾纏。自然不肯在傅府住下,只推說落下了功課,要回學校裏補習,繼續住回學校裏。

定北大學已然進了暑假,整個校園裏寧靜得讓知了聲分外清亮。宿舍樓也比往常安靜。婉初見金令儀的東西還在,看狀況是沒有搬回家,但人卻不常回來。

空屋寂寂,婉初拿著書也看不下去。只覺得心裏說不出的苦,逼得她難受,再不發洩出來,人是要瘋的。索性書也不看了,天天織絨線衫打發度日。

這一日難得遇見金令儀,看她臉色也是紅潤興奮,便問:“最近都在忙什麽?快畢業了,你有什麽打算?還是想做女法官嗎?”

金令儀捧著一杯茶,含著笑,看了看窗外:“原來是想的,不過,現在我有了更值得做的事情。”然後是感情蓬勃地望著遠方。

婉初直覺得她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可金令儀不說,她也不好問。

大約是心事藏得太滿了,終於有遮不住的一天。這天晚上她又鉆進婉初的被窩,婉初看出來她在醞釀什麽話,於是靜靜地等著。果然金令儀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你說,他們多偉大。”

“他們?”婉初想了半天,這個“他們”指的是什麽。

“嗯!他們為了理想和主義,連生命都不在意。心懷天下,憂國憂民!”

婉初卻是笑了,低聲問他:“你是說小林嗎?”

金令儀卻是不說話了,含著笑,仰面看著天花板:“你看我哥哥弟弟那樣的紈絝子弟,整天只知道談女朋友,過些拈花惹草聲色犬馬的生活。再長進些的事情,也不過想著怎麽跟兄弟爭家產,怎麽從父親那裏多騙點錢出來,哪裏會想到什麽人民和勞苦大眾?……我不要過那樣的生活!”

婉初側過頭看她,她目光炯炯,是某種信念蓬勃而出的堅定。婉初卻又想到小林,忍不住想問她,為了一個人,還真是為了一份追求?轉念一想,這又有什麽區別?雖然她從來對政治不感興趣,但對這些講著信仰與主義的人總還是懷著一份敬仰的。

“我看你也不是想嫁人的樣子,你不要整天織絨線衣了,不如一同做些有意義的事情?”金令儀又熱情洋溢地看著她。

婉初苦笑,她不知道什麽才叫“有意義”的事情,無奈地嘆息:“我是朽木不可雕了……不過,如果有什麽能幫得到你的地方,盡管開口。”

金令儀第一件要她幫忙的事情,便是搪塞金家的人。

平日裏只見她來去匆匆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金家人有時候找過來,婉初便依著她留的托付,幫她托口遮掩過去。

婉初旁觀著她和她的那群朋友,有時候不免也覺得,他們那才真正是熱血的青春,自己真是一塊快要漚爛的木頭了。

報紙短短不過幾段文字,人世間已是幾番人事沈浮。定軍同京州軍的戰事終於以新內閣的重組結束了,選了一位無黨派的人士做了大總統。傅仰琛被授定北巡閱使,傅博堯年紀輕輕坐了定軍總司令的位子。京州軍打散重新編入定軍,京州督軍突發惡疾,海外尋醫。沈伯允舊疾覆發,辭去一切軍中職務。沈仲淩授京二師師長,兩萬多人裏卻只有三分之一是原來的京州軍士。

婉初合上最近的一張報紙,長長嘆了一口氣。怕是沈伯允怎麽都料想不到,他苦撐的一片江山會因為一場莫名其妙的戰事而毀於一旦。也是,這樣的時代,盛衰不過常事,繁華總是過眼雲煙。江山不管興亡事,一任斜陽伴客愁。

推開窗,她拿著水壺給窗臺上的幾盆山茶花澆水。

這時候風信子的花期已然過了。她一回來,就有人又送了幾盆山茶花過來。

紅、白、粉、紫,真是難為這人尋到這許多的顏色。他是誰呢?她的一舉一動顯然他都知道。可她也沒有同別人玩什麽追逐游戲的興趣,卻仍然有一顆愛花草的心。

猶記得她從前在沈家的時候也種過茶花。那花蕾開始的時候總是喜人,可又總是在將開未開時變黃枯萎雕謝,印象裏竟然是一朵都沒開過。她雖然氣餒,但不願意妥協,更是種得起興。

人生有時候還不如草木,秋去春來,花落自有再開的時候,總有一個念想。可她呢,連念想都渺茫了。

榮逸澤在一棵老樹下遠遠望著她心不在焉地給花澆水。他提著這月餘的心在真真見到她以後,才實實在在地放了回去。

雖然當初她那樣絕情地把孩子送走,可他知道孩子從來都是女人的軟肋。他多怕她跟著代齊就一去不回了。他是自信沒什麽比不過代齊的,可他卻沒法子去跟那孩子比。那是她的親骨肉。當初想把孩子留在自己身邊,多少就是藏著私心的。忐忑不安地煎熬了這些日子,眼瞅著就要熬不住了,她終於從漢浦回來了。

他一邊慶幸她沒有因為孩子留在漢浦,一邊更加疑惑。到底什麽樣的事情,讓她這樣兩頭割舍?

少見她出門,總是把自己關在宿舍裏。這一天終於見她出門了,他便遠遠地跟在她後頭。看她進了百貨商店,提著一包絨線出來,然後沿著大街一直走到公園裏。

一條人工開鑿的湖水盤旋了整個公園。湖水兩岸植著高大的洋梧桐,正是枝繁葉茂的時候。太陽更將那綠色漂洗了一層似的,變成了淺翠,映得湖水都跟著碧綠。她在湖岸的這邊漫無目的地走,他在湖岸的那邊靜靜地跟隨。

離得不遠,他能清楚地看見她穿著半高跟的白色系帶皮鞋,小燕領的荔枝膜色軟綢齊膝洋裙,窄窄的袖子正好卡在肘上,一圈蕾絲小白花邊。她的頭發已然過肩,斜斜地用同色的絹紗系在一邊耳側。一副慵懶倦怠的模樣,他看著依然覺得嬌俏幽嫻。

她走在湖邊青石砌的尺寬沿邊上,倒影印在水裏,像是漂浮的小舟,只怕一個不留神就要搖碎在碧波裏。

大約是走得累了,路過一個長椅,她便坐下,背對著他。

雖然沒看到她的臉,榮逸澤卻知道她在哭。垂著頭,肩膀在微微地抖動。

他看著說不出的難過,又氣她這樣偏執,恨不得走過去抱著她一同跳進水裏,讓她在他懷裏清醒過來,卻又怕她還是要逃。

因為她沒什麽作為,他實在是沒什麽可探尋的頭緒。只是隱隱知道大約跟錢有關。可他不是那樣稀罕她的金子,有或者沒有都絲毫不能妨礙他對她的感情。她交托後事一樣通通把東西都給了他,一定是有什麽更緊要的理由。

煙卷在他手裏被揉捏得沒了形,直硬硬的一根,最後終於妥協一樣地彎了腰。白石橋不過就在幾米開外,榮逸澤扔了煙卷正要過去,卻見一輛軍車停在了她前面的路邊。車上下來一位軍官模樣的年輕人,走過去恭敬地同她說什麽。

婉初剛哭了一場,眼淚還沒來得及擦幹,不想被人瞧見臉上未幹的眼淚,便側過臉去擦。心中氣惱,出門逛街而已,還是被人跟著!

來的人是傅博堯的侍從官餘靖,倒不是特意跟著她。他同傅博堯也不過剛剛回了定州,今天是他公休,剛巧同女朋友在公園裏約會。無意間看到傅婉初一個人坐在湖邊哭,知道他的長官是頂看重這位姑姑的,於是把女朋友匆匆打發走了,自己特意跑來看看。

餘靖仍舊穿著軍服,眉眼都被寬檐軍帽遮去,看不清面目。榮逸澤停下腳步,看那年輕人在她身邊坐下,又似乎遞了帕子給她。

婉初心中還在惱著,也不想搭理他,索性站起來自顧自地走了。餘靖怕她一個人在外頭不安全,本想送她回家,可這位格格一點好臉色也沒給,又不好唐突地去拉她。瞥見她丟在椅子上的提袋,忙提著去追她。

年輕人似乎說了什麽,婉初背對著他站住,然後轉身同他說了幾句,居然很乖巧地往那人的車邊走去了。

陽光草地清風,空氣裏還夾著梔子花馥郁的濃香,前後追逐的青年男女——這場面落在榮逸澤眼裏,心裏打翻了一瓶汽水一樣,四面八方沸騰騰地冒著酸沖的氣泡。炸開了一朵又冒出一朵,劈劈啪啪的,酸得他有些受不住了。

是為了這麽一個人?還是因為分開得久了,自然而然地有人走到她心裏去了?理智的他總是不能信的。代齊那樣的人,她的親骨肉都留不住她,從哪裏又冒出這麽一個人呢?

餘靖覺得這樣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委實不好伺候,喜怒無常。剛才還氣鼓鼓的模樣,他不過說了一句:“咱們司令總記掛著格格,說這回三姨太的生辰叫我去請格格回來聽戲……”傅婉初居然就換了一個人似的要他帶著她去買賀禮。

餘靖摘了軍帽,擦了擦頭上的汗,長舒了一口氣。

榮逸澤這才看清他的長相。他認得這是傅博堯的侍從官,心裏那氣泡終於是爆破幹凈了,糖水一樣淌著。想到方才的失態,想想自己聰明一世,怎麽遇到她的事情就變傻了呢?可傻就傻吧,誰沒個傻的時候呢?繼而自失地笑了笑。看著婉初坐進了餘靖的車裏,心道,傅博堯倒是照顧得仔細。

真正打動婉初的心的,不過就是那“司令”兩個字。傅仰琛總是避而不見,馬瑞又是個城府極深的人,相比下來傅博堯顯然容易相處得多。不如借著他的法,想辦法去後罩樓那裏看看。於是才叫住餘靖,要他陪著去選賀禮。

傅博堯從京州回來後就趕上三姨太的生辰。

傅仰琛重傷總不見起色。半壁江山剛剛到手,他自然是心中高興,情緒稍稍波動,卻又牽動舊傷。那顆子彈因為擦著肺穿過去,到現在還在背部。那天在國際飯店裏是強打著精神跳了一支舞。回到家裏,已然疼得臉色發白,直吐了一口血出來。

那子彈所在的位置十分險要,醫生不敢貿然取出來。每日裏被傷痛折磨,整個人像脫了骨一樣。止疼藥如同面丸子一樣不抵用,醫生也勸他抽食鴉片或者幹脆打嗎啡針來止疼。

三姨太最知進退,謹言慎語又溫柔識大體。幾位夫人裏,傅仰琛的傷勢也就她知道實情,日常起居也多是她照料。平日裏難免被姐妹冷言冷語、夾刀夾槍,也不過是一味忍讓。

那一回見傅仰琛直疼得人都要暈過去了,差點咬斷舌頭。三姨太在邊上看著都為他疼,便大著膽子給他燒煙,要口對口吹給他。傅仰琛還有一絲清醒,搶了煙桿扔過去,抖著聲音罵她:“不長進的東西,大煙槍,也是你敢抽的!”他向來對妻妾和氣,這樣咒罵的事情從來沒有。三姨太兩頭委屈,哭得淚花四濺。

馬瑞也見不得傅仰琛那樣受病痛折磨,勸走了三姨太。等到傅博堯回來了,便商量還是先打嗎啡針止疼,好歹能讓他吃下東西養養身體,能撐一時是一時。那嗎啡針剛準備好,傅仰琛有了預感一樣,猛地睜開眼睛,扯了點滴瓶子砸過去,呵斥道:“誰敢!”

他不信自己挺不過這疼,那一個人都可以,他有什麽不行?腦子一陣緊似一陣地疼,恍惚裏又聽見她當時疼得冷笑,把他手上的嗎啡針摔了:“我就是死也不要那東西!你想用這麽個法子制住我嗎?少做白日夢了!”

他那時候心底無奈又委屈,卻什麽也不說,自己把碎玻璃整理好:“不要就不要,何必摔碎?仔細紮了腳。”

她只是冷笑,卻又強作嬌嗔:“真該什麽時候換你疼一回!”

他這回終於知道她的疼了。只有疼著,才敢放縱自己去想那些不能想的過去。回憶不過就是他人生的嗎啡針,紮進肉裏,在迷幻裏將這人生再沿著自己的臆想意願走一遭。

傅博堯同馬瑞退了出來,馬瑞除了嘆息還是嘆息。只有他知道傅仰琛不過在同自己較一口氣,可他同誰說去?總是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自古情關難過。

傅博堯見他不住地嘆息,只當是為父親的傷勢擔憂,反而轉來勸他。馬瑞只能默然點頭不語。勢局初定,傅仰琛的傷勢還是秘而不宣,能穩住一刻是一刻。三姨太的生辰便要辦得熱鬧,甚至要比往常更熱鬧。

生辰宴這日婉初送了賀禮,便陪著女眷聽戲,卻是心不在焉。左右尋不見傅博堯的影子。先前她已然到後罩樓那邊晃了一圈,崗哨依然不松,她只好轉回。

坐了幾刻,越發的心灰意冷。借口困乏,搖著扇子離開了。

婉初不住在王府,自然也沒有常使喚的丫頭跟著,她心事重重地穿堂過廊,也不知道要往哪裏走。

邊走邊搖著扇子,北地入夜清涼,心是越扇越冷。難道這一輩子就這樣在這無邊的等待裏消磨下去嗎?

婉初在長廊裏走著,冷不防被什麽絆了一跤,踉蹌了兩步才站穩。這才註意不知道怎麽就走到偏僻的側院這邊來。大約是少有人走動,這裏連電燈也沒拉。

兩個人都是嚇了一跳,婉初拍著胸口,半晌定了心神,才看到原是傅博堯在那裏。

傅博堯看見是婉初,忙起身恭敬地叫了一聲“姑姑”。唇口撲出來的氣息帶著濃濃的酒味,大約自己也覺察了,往後退了兩步。

婉初又四下裏看了看,他卻是獨自一人,連侍從官都沒有。“怎麽躲在這裏喝酒?”

傅博堯卻是沒答話:“姑姑怎麽走到這邊來了?”

婉初心中一動,裝作一副疏懶又無奈的笑:“看到三姨太生辰這樣熱鬧,忍不住想起我母親來了。”說著竟是在他剛才坐的地方坐下來,仰頭問道,“你呢?一個人躲在這裏做什麽?也是想起嫡福晉了嗎?”

這時候月亮從雲層裏冒出小半張臉來,小小一塊銀色正照在她臉上。她眼角微微垂下,別有一種淒然又嬌楚的韻致。

婉初很專註地盯著他,卻沒在他臉上捕捉到什麽異樣。也不知道是這人太能演戲,還是真的不知道她母親的事情。

傅博堯避開她的目光,等她坐下後才在同一處長椅的最遠處坐下。他手裏拿著一件錫金的隨身酒壺,略垂了頭,有幾分發窘。並不好意思同她說,也是想起了母親。

母親十幾歲嫁給父親,向來聚少離多。因為是娃娃親,雖然母親從不流露出哀怨,但他也看得出來,一生未得過丈夫的寵愛。

母親雖也出身尊貴,但跟父親離家的時候卻正是傅仰琛最落魄的時候。持家勤儉,生辰也從未操辦過,後來也不願意操辦。所以母親去後,他最不想遇上的就是父親姨太太們大操大辦的生辰,他替母親不甘。可今天,他是不來也得來。

然而這話從前沒對人說起過,往後也不會對人說。婉初卻是一句話就戳到了他的痛處。

傅博堯靜靜抿了一口酒。

婉初撐著雙臂,雙腿懸空蕩了蕩,仿佛腳下有一片湖水一樣。“你不知道,我這人頂小氣。看別人熱鬧,心裏就妒忌。因為我母親一生寂寞,替她難過。”她這話是真心話。

傅博堯仿佛被她窺透了心事,更是窘迫無言。

婉初笑了笑,撐著胳膊往他身邊又坐近了些,從他手裏拿過酒瓶。銀亮扁平小巧的一只,放在鼻端嗅了嗅,繼而笑道:“別告訴我,你喝的是伏特加。”

傅博堯卻是笑了:“姑姑好淩厲的鼻子。”

“這個有什麽喝頭?我房子裏藏了一瓶一八三〇年的白蘭地,你若想喝酒,姑姑陪你一同喝。”

“姑姑怎麽會有這麽烈的酒?”他詫異道。

婉初莞爾一笑,半真半假幾分嗔怪:“你先前在西北打仗,我在籌款拍賣會上拍回來的。宿舍裏不讓放酒,差點讓舍監太太給查到,所以就拿回來了……姑姑為了你,賣了法國的宅子,可是捐得身無分文了。”

傅博堯本不知道她捐錢的事情,看她笑得純然,聽到她的話比那灌進肚子的酒還烈些,頓時覺得臉燒。他向來桀驁,這時候卻有一種使了女人錢的難堪。

那難堪他從未經歷過,繼而自然是遷怒到別人頭上,話裏帶了慍怒:“下頭的人是怎麽辦事情的!再怎麽樣,總輪不到讓姑姑賣了宅子去填軍資……”

婉初又笑笑,安慰他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反正我母親去了,留著也無用。幫著自己人,姑姑也算責無旁貸。你若真心要謝我,不如陪我好好喝一場,今天怎麽說都算同是天涯淪落人了。”

“這怎麽好?”傅博堯自然覺得要好好謝她,可她畢竟是位小姐,同她一起喝酒未免失了體統。傅家的格格們嬌縱如簡兮,也從沒做過半夜縱酒這樣出格的事情。

“沒什麽不好。你可有什麽別人找不著咱們的地方?不叫他們知道就好。”她目光灼灼地盯住他,眼底閃著頑劣又憧憬的神光。

傅博堯剛存了一分虧待了她的心,看她笑顏妍妍,那個“不”字總狠不下心說。趁著虛無的酒勁,鬼使神差地就點點頭:“去後罩樓吧,那裏從不住人,地勢又高。我小時候總在那裏玩的。”

婉初不過就是想去那裏,如今他主動提了,倒省得自己說了。狡黠一笑,把酒壺塞回他手裏:“我先回去拿酒,你去角門那裏把崗哨都打發幹凈,咱們偷偷過去!”還沒等傅博堯再說什麽,她便一路小跑地跑回去了。

回了聽梅軒,關上門,婉初先從櫃子裏扒出一瓶酒來。開了酒,倒了一些出來。琥珀色的汁液灑到地上,頓時升起一片醇香。若是母親看到了,肯定要說她暴殄天物了。

她的梳妝匣子裏有幾片備存的安眠藥,用鎮紙拍成粉末,通通倒進酒瓶裏,狠狠地晃了晃。清透的酒色一下就渾濁了,幸虧是夜裏,看不出來。

她的心跳得很快,有一些慌張,還有一些仿佛要解開謎底前的惶恐。但願他喝不出這酒有什麽異樣。她穩了穩心神,深深呼吸了一口氣,雙手捧著酒往後罩樓快步走過去。

她穿著青蓮色的薄紗荷葉邊裙子,入夜有些許涼意,便披了一塊愛爾蘭細絨薄披肩。捧著酒,穿庭過院地到了後角門,果然一路上都沒遇上什麽人。

遠遠看見一點光,明明滅滅,像夜裏開出的橙色的花,是傅博堯靠在墻邊抽煙。見她來了,丟了煙頭踩滅。

婉初一手拎起酒瓶,沖他揚了揚,努力笑得輕松。唇邊笑意,帶著悄然避人耳目成功後的頑皮得意。

那酒被一點夜色穿透,閃著神秘的琥珀色,仿佛是提著一雙蒙了塵的金縷鞋。他驀然想起一首詞:“花明月黯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 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然後猛然間又覺得荒唐到好笑,他是拿自己的姑姑比作小周後嗎!

婉初四下看看,雖然沒看到人影,但還是忍不住再問一句:“沒人了吧?”她沒待他回答,徑直走到了角門處,手頓了頓,推開了門。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微弱而漫長的“吱呀”一聲,讓傅博堯終於回了理智,想要勸她還是回去吧。婉初心裏跳著,並且有些害怕了。傅博堯還沒開口,她卻突然轉身捉住了他的袖子,拉著他往裏走去。

這時候月亮映在雲層裏,一切都暗得不真實。

走過寬闊的庭院,婉初看到一棵西府海棠。走近了些,樹上果子青裏才微微透出一點紅。傅博堯“咦”了一聲。

婉初回頭看他:“怎麽?”

他搖搖頭:“什麽時候這裏種了這麽一棵樹?”

整個院子沒有一點亮色,婉初只能借著一點天光打量四周。空庭寂寂春早逝,她的心其實早就沈下去了。母親肯定早就不在這裏了。她來晚了。

擡頭看了看,後罩樓算不得宏偉,是面南背北的兩層普通磚木樓房。南邊有欄桿,一時也數不清有幾間。

“這園子原來是個貝子府,父親買下來重新建的。母親喜歡這個後罩樓,這一處就沒再翻新重建。聽說跟京州城裏的王府是不能比的。”

“這裏原來住著誰?”婉初問。

“我母親原來住在這裏,她病逝以後,父親怕睹物思人,這樓就廢舊了,也沒誰再住過來。我和弟弟妹妹都不許過來,父親有時候會過來母親這裏看看。”

婉初心裏更是一動:“福晉原來住在哪裏?”

傅博堯指了指:“西邊是樓梯間,母親住在東邊第一間。”

“咱們到樓上去喝酒賞月怎麽樣?”不待傅博堯說話,婉初自顧自地先走過去。傅博堯只好跟著她過去。

門自然是鎖上的:“鎖上了。”婉初摸著鎖,嘆息道。是孩子想偷糖偷不到的抱怨。

傅博堯瞥見她披肩上的胸針,笑道:“姑姑,把你的胸針借我用用。”

婉初取了胸針給他。看他手下彎了彎,在鎖裏套弄了幾下,“啪”的一聲,鎖開了。

傅博堯將她的胸針收在前襟口袋裏:“姑姑這胸針算是廢了,回頭我再孝敬姑姑一個。”

婉初的心思根本不在此,只是胡亂地點點頭,忍不住詫然道:“你居然會這個?”

“我小時候總在外頭搗蛋,父親就罰我。可沒人管得住我,總叫我偷跑出去。後來他就上了鎖……”

“上了鎖也鎖不住你,卻練出這樣一身本領。”婉初笑道,想用笑聲遮擋胸腔裏越來越巨大的心跳聲。

推開門的一剎那,一股淡淡的黴味撲面而來,卻又不是經年沈積的那種味道。手扶上樓梯的木欄桿,沒有灰塵在手下的磨礪感。這裏還是有人常來的,她心道。

樓梯間很黑:“姑姑仔細扶好,跟在我後頭。這裏我小時候常來,閉著眼睛也知道樓梯在哪裏。”

婉初“嗯”了一聲,一步一步地走上去,勉強地笑道:“這倒是有幾分冒險游戲的意思了。”黑暗裏只能聽到踏在樓梯上傳出的吱吱的老木板的聲音,還有淡淡的喘息聲。婉初努力壓抑住自己的心慌,怕他聽出心跳的聲音。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會是什麽。

也許是母親的牌位,也許什麽都沒有。

兩個人上了樓,走出樓梯間。一陣風吹來,把頭上的薄汗激得打了一個冷戰。這時候月亮整個從雲層裏出來了。婉初迎著風,仰首看了看月:“這裏倒是清靜。”

沒有坐的地方,傅博堯脫了外套給她鋪在地上,兩人便席地坐下。這裏地勢高,透過欄桿望見連成片的民居在夜裏暈染連成一片鄉野平闊,遠與天接。

靜下心還能聽見前院的胡琴咿呀的拉奏,名伶如訴如泣的唱聲。王府裏掛的彩色小電燈都成了地上的繁星,匯成一片星海,整整齊齊被截斷在腳下。

靜默了一會兒,婉初才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笑道:“你看,我竟然忘了帶酒杯了。”

傅博堯也笑笑:“那就不喝,咱們就在這裏坐一會兒算了。”

“那多可惜!難得這樣好景致,偷得浮生半日閑。把你的酒給我。”

傅博堯遞了酒壺給她,婉初在耳邊搖了搖:“只剩一點。這個給我喝,你喝我的酒。”說著把那瓶白蘭地推到他身前。自己拔了蓋子就喝了一口,然後笑意盈盈地望著傅博堯。

傅博堯沒料到她一個女孩子,喝起酒來這樣豪氣。今日裏,帶著一絲天下初定的豪氣,一點酒逢知己的縱意,一份思親念母的愁腸,也不再拘謹了,接過她的酒就灌了幾口。

兩人先是話都不多,只是各懷心事地默默地喝酒。

婉初不知道那藥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起效果,又怕他急著回去,便提了話頭叫他說些幼時的事情。

他感情拘斂,父母慈愛也早就是最遙遠的兒時記憶。母親的寵愛多在簡兮身上,父親又是步步苛嚴。他有長子的自覺,也漸漸接受這樣的事實。他所說的兒時的事情,大約不過就是哪裏第一回學騎馬,哪裏第一回打槍,什麽時候第一回上戰場,如此而已。

聽他說起,婉初頓時就想到榮逸澤,那一回也是這樣說起他的小時候。雖不是十分相同,也有三分相像。也就是經歷過,才知道“已失去”是一種怎麽樣的痛。只能靠著一小口接著一小口的酒精刺激才能停止想他。

伏特加純凈得如同醫院裏的酒精,多一點的香味都沒有。那酒是一下透進心裏的。她酒量不淺,想著難怪母親當年日日以酒為伴,越喝越厲害。因為酒量深了,怎麽喝都醉不了,越是不醉,心裏頭越是清醒得厲害,就越想醉。

傅博堯看她惘惘然也有了借酒澆愁的模樣,虛攔了一下:“姑姑少喝些,這酒烈得很。”

婉初偏過身去,又喝了一口:“我酒量好著呢……你不知道,我小時候可能鬧了。有一年過年,我跟著守歲,母親要裏裏外外打點,我總纏著她。最後鬧得母親實在煩了,就給我灌了一小壺酒,硬是把我給灌醉過去。”說到這裏垂眸笑了笑,“我這酒量可是從小就有的。”

再後面的話,她只對榮逸澤說過。母親酗酒後,每回喝醉了,她就偷偷把母親剩下的酒喝掉。那時候她天真地以為,把她的酒喝完了,她就沒有酒喝了,就再不會醉了。好在母親每回剩下的酒都不多,可她的酒量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攢起來了。

她記得同他說的時候,本是當作童年趣事說起的,卻看到他眼裏滿滿的疼惜,攬著她,動了動唇,卻什麽都沒說。

現在想來,這確實不是什麽有趣的事情。可母親留給她的長長的一段歲月就是這樣,就算沒有趣,她也只能當作有趣。

傅博堯卻說不出話了,他連這樣的回憶都不多。能說起的,也就是母親送過一個布老虎。那東西他當寶貝一樣收了好多年,睡覺前總要拿出來摸摸才能安心睡下。

有一回三弟弟去他屋子裏頭玩,把布老虎給翻了出來,拿著毛筆把上頭畫得不成樣。他口氣很重地訓斥了弟弟幾句,結果讓傅仰琛知道了,卻派了他的不是,還得了他一頓打,說男子漢頂天立地,怎麽能玩這種稚童的東西?那時候他才八九歲。

他苦笑著道:“為了這個布老虎,我可是吃了三道鞭子。”

婉初看他神色落寞,倒真像個失了玩具的孩子。想起她給圓子也買了這麽一個布老虎,他也是很喜歡的樣子。她記得她走的那一夜,也是把布老虎放在他枕頭邊。

她害怕去想圓子醒著玩布老虎的樣子,害怕想起他臨睡前也抱著它睡覺的樣子,更怕有一天也因為玩布老虎被他父親抽鞭子。會不會等到他長到傅博堯這麽大,也還是念念不能忘,尋這麽一個夜同另一個人說起他的悲傷和沒有母親疼愛的童年嗎?

她真不敢想。這世上最親的兩個男人,都註定被她傷、被她騙得不輕。

婉初只覺得眼淚要掉下來,努力灌了一口酒,讓自己不去想那些。這一口酒喝急了,嗆得自己猛烈地咳嗽起來。

傅博堯慌了陣腳,忙道:“姑姑快別喝了!”

婉初借著這一頓咳嗽,把眼淚壓下去。歪頭看見傅博堯,魁然挺秀,一看就是自小從軍中磨礪出來的堅毅謹然。

她的圓子也有長成這麽大的一天,會不會也是這樣英姿磊落?便泛濫了母愛,忍不住擡手在他頭發上輕輕揉了揉:“可憐的孩子,別難過,回頭姑姑送你一個。你這回好好藏著,別給大哥看到了。”然後寂寞又淒婉地笑了笑。轉過身,托著腮望著遠方。

她向來在他面前搭長輩的架子,傅博堯早就習慣了。可畢竟還長她三歲,這樣被她親昵得如同對著孩子一樣,頓時赧然了。

他便有些後悔,怎麽好好的說起這些話來?這些孩子氣的事情,說出來也沒人在意,到後來覺得連想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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