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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傾我一生一世念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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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過。他覺得有趣了,瞅著她咯咯笑了兩聲。

婉初的情緒平靜下來,接著又是例行公事的新一輪的餵奶、吐奶、餵水、吐水、換衣、吃藥。

這樣過了幾天,熱燒總算是退了下去。眾人總算是松了一口氣。燒退了以後,圓子手掌腳掌就開始脫皮。

婉初也真心體會到了帶孩子的難處,尤其是代齊凡事都親力親為,孩子的事情,大都不假手於人。

他累了就在沙發上靠靠,睡得又是很輕,一點動靜就醒過來。有時候不得不去軍部處理公事,也是匆匆地去急急地回。

婉初從旁人的只言片語裏,才知道跟京州軍打得這樣厲害了。想想,這亂世裏,好像“太平”兩個字才是比黃金還難求的。

代齊從不在她面前提起戰事如何,她也不好去問,只是心底隱隱希望他是贏的那一方。她知道人都是自私的,因為他是孩子的父親,不管他做過什麽,她也希望孩子能安靜平安地長大,不受離亂征戰的苦。

有一回夜裏,代齊並沒有過來。她正要出去看看,卻聽到外頭守著的衛兵說話。一個說:“裏面這位是公子爺的娘,是夫人了吧?”

那一個“噓”了一聲,壓低聲音道:“別瞎說!督軍吩咐過,只準叫‘傅小姐’,不許叫‘夫人’。”

婉初聽了不知道什麽滋味。前塵往事好像也越來越淡了,都快記不得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只知道這孩子能活下來就好,沒有後遺癥,健健康康,要她怎麽樣,她都願意。原來只有“母親”二字,才真當得上無私。眼裏心裏只有孩子的好,什麽都能原諒,什麽都能遺忘。

醫生每日來檢查,說這麽小的孩子得這個病的不算常見,能熬過來也是幸運。聽聽心肺,又檢查了血液,總算是沒有並發癥。

孩子出了院,雖然是漸漸好了,但身體還是弱。每天餵奶也是一番折騰,婉初縱是有耐性,也覺得這樣養孩子未免太嬌慣,於是商量道:“還是尋個奶媽吧?”

代齊依舊一副淡淡神情,卻又是理直氣壯地堅持:“孩子不喜歡旁人的味道。”

他心裏卻是等著她再說些什麽的,他不信,她作為孩子的母親,還能同旁人一樣?

婉初只覺得他把這孩子寵得厲害了,卻又沒什麽立場說什麽。她抿了抿唇,垂著眼眸把什麽都掩蓋下去了。

又過了一周,圓子終於見好了,疹子都脫了痂子,有新肉長出來。大約嗓子不疼了,奶也吃得多些,又聽了老人們的建議,給弄了些米糊糊吃。小臉蛋倒也沒像當初看見的那麽可憐了。

婉初心頭漸寬,卻也明白自己要走了。在這邊耽誤了這麽些個日子,她知道馬瑞派著人盯著,傅仰琛自然知道她有個孩子的事情,回頭不知道怎麽打這孩子的主意呢。

她有心跟他說說,又不方便明說。趁著一日代齊在逗孩子玩,斟酌著一個合適的語調,說:“孩子你好好看著,別讓陌生人碰了。”

代齊揚眉望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閑問一句:“你是遇上什麽難事了?”

婉初心裏一悸,忙低著眉睫裝作去看圓子,低聲道:“沒什麽,不過是怕孩子出什麽意外……看你這樣寵他,怕人拿了短。”

婉初從定州過來沒多久,那頭就過來兩個侍從,說是照看格格。婉初對人向來客氣,卻對那兩個侍從官從來都是冷眼相待,且是要求他們住到外頭的。

代齊早覺得有異,只不過她不開口說,他也只裝作不知道。如今聽她話裏分明有話,卻又不肯坦白。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孩子在我這裏,你放心就好。別的我不好說,總還是能護得了他一生平安的。”

婉初低不可聞地“嗯”了一聲。也許是她多事了,他那樣待孩子,她還擔心什麽呢?

心頭又想到一件事,臉上浮起一種覆雜的神情,咬著嘴唇垂首想了半天。

代齊餘光瞥見她這份為難模樣,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麽難以啟齒的話。難道……難道,她想要把孩子帶走?想到這裏,手驀然頓住。還沒給自己時間細想萬一她開口要孩子,他該怎麽辦,婉初卻是怯然地說了一句:“倘若有一天……你有了太太,萬一夫人容不下他……”

“我是姨太太養的孩子,裏頭那份苦我嘗過,就不會再讓旁人去嘗。”他清寂的聲音若無其事地打斷她的話,清溪洩雪一般沁得她心頭一片細雨綿綿。

她何嘗不是姨太太養的孩子?只是她沒受過嫡庶貴賤的委屈,眼裏卻沒少見過。他這樣說,倒叫她不知道說什麽好。她不是見不得他再娶妻生子,只不過自己是圓子的母親,總見不得他受一點委屈,是想一下都不能的。

可他這一句話,無異於是誓言一樣,又重得太過了,是她不能承受的分量。“我沒有旁的意思。”

“我知道。你若不放心,就帶孩子走。既然要留給我,就該知道我會好好待他。”他向來話不多,這樣明明白白說開給她,話音裏是一種倔強又篤定的值得信賴。

兩人便又都沈默了,仿佛對這孩子達成了什麽不需言說的協議。婉初剛才只是沒說出口,倘若他的夫人容不下孩子,就把孩子送回給她;倘若那時候她不在了,就把孩子給榮逸澤。

可這話,對他可不就是一種侮辱?她慶幸自己沒說這樣暈頭漲腦的混賬話。

婉初定了離開的日子,代齊也不說什麽,日常就是去去軍部,回來逗逗孩子,只是臉上日漸輕松。

婉初偶一日碰到霍五,打聽了一下,才知道戰事已定了。

定軍加進了戰鬥,京州軍腹背受敵。原先梁家的幾個師長也被人收買了,都守著自己的兵不肯出戰。

傅博堯的定軍陸軍加上了空軍,長驅直入,從北線一路壓過來。這邊桂軍也是反撲得厲害,眼見著京州城就要不保了。

內閣又開起會,要求三方停戰、和談。現在定軍同京州軍在談判。和談一開,代齊就將兵撤回到東南防線。他這邊並不覬覦地盤,只守不攻,並不去摻和談判。

傅博堯看著軍報,聽著身邊幾個高參嘀咕道:“真是沒見過這麽與世無爭的人了。”傅博堯也沒想到代齊這樣的一派閑淡灑脫,只要代齊肯,趁這機會割了這半壁的東南也不是妄談。不過也好,他無意江山,自己現在也算是少了一個對手。

派過去照顧婉初的人回頭傳了消息過來,傅博堯才驚悉婉初有個孩子的事情。又自然有人將她先前同沈仲淩的種種送到他耳朵裏,前前後後竟然也磨出個大概的輪廓來。原來多少聽聞過婉初母親是個肆情縱意的性子,沒料到她倒是隨了她母親。

他從小聽自己母親笑談,傅家的男人都是情種。現在看看婉初,又想起幾乎要皈依佛門、整日掃葉焚香的二妹,想想傅家的女子何嘗不也都是情種?比男子還要烈上三分。

他生來就知道自己的宿命就是倚劍長歌、逐鹿神州。冷眼這幾人解剪不清的繁雜,他旁觀著,心底突然說不清道不明是什麽情緒。輕眼不屑裏有一絲古怪又別扭的羨慕。

霍五好陣子沒抱上圓子了,心裏也想念得厲害。可想想這孩子也就能被娘抱上這幾日的光景了,還是讓他娘多抱抱吧。

戰事既平,應酬就多了起來。霍五私下裏同幾個隨代齊軍中混過的鎮守使一起喝酒,喝著喝著這話題就自然而然地從打仗變成了女人。談了自己的、同僚的還是不過癮,最後的話題就落在了代齊身上。

一個說:“原來都以為督軍不好女色,誰知道不聲不響就弄出個兒子!真是人不能貌相。”

另一個說:“你這話不對,單看督軍那相貌,就知道是個桃花不斷的。結果楞是沒開出過一朵來!咱們當初在軍營裏第一回見到督軍的時候,耳邊那閑話……”

先前的那一個撞了撞他胳膊:“還敢背後嚼舌頭?你不記得當時被督軍摔得多慘了?嘖嘖,督軍那時候那個狠絕勁兒,真夠味兒!”

那個哈哈大聲笑道:“是了是了,別人說督軍閑話咱攔不住,咱們都是知根知底的,不說這個、不說這個。”

霍五隨著他們喝了一杯酒,腹誹道,還不說?每回喝酒喝著喝著就得往這上頭說。他原先還跟著饒有興致地打聽閑話。誰知道第二天代齊就若無其事地來了一句,誰誰誰說得不對,我十一歲就進了軍營。那時候我個頭就不小,沒人看出來我年紀。一進去就挨了某某的一頓鞭子,是因為他們就是趁機想看看我是不是個丫頭。

霍五嚇得額頭上浮了一層汗,他們私下裏說的話他原來都知道,只不過懶得理會而已。從此他牢牢看住自己的嘴,再不敢嚼他舌頭。

“你們都瞧見公子爺的娘了嗎?”

眾人一齊點頭,且紛紛稱讚:“是個美人兒!”

“就是冷冰冰的,不大笑。”

霍五心裏搖頭,人家笑也不對著你笑啊。上回去就瞅見傅小姐對著代齊父子笑來著,對著自己也笑過。

“我就不明白督軍到底是要幹嗎?你們是沒瞧見,兩人走路離得有一人遠。吃個飯,一個人在桌子這頭,一個人在桌子那頭。不知道的就算了,這兩個人孩子都生了,一個沒娶,一個沒嫁,還折騰什麽?”

那一個笑道:“咱們都是粗人,人家叫這個是‘情調’,懂嗎?這些少爺小姐都流行這個,什麽‘戀愛的煩悶’,玩的就是這個調調。”

一個又說:“什麽狗屁情調,督軍這樣的人物,還有不願意的女人嗎?不過就是拿捏矜貴,恃子嬌縱。照我看,對付這樣裝腔作勢的小姐,就不要廢話了。往床上一推,把她弄舒服了,還不是說什麽是什麽……”

這幾個是越說越不堪了。霍五聽著,怕這話回頭落到代齊耳朵裏,忙又給眾人滿上酒,勸吃勸喝地把話頭給遮過去,心裏卻被他說得一動。

代齊那目光看誰都是冷冷閑閑的,除了那兩個。

也是,都生了孩子了。雖然他不知道孩子是怎麽來的,可兩個人總是多少該有些情分吧?不然她幹嗎巴巴地跑來看孩子?大約是有什麽誤會,磨不開面子。代齊又是個傲氣冷硬的,從不屑在女人面前殷勤,總得要人幫扶一把。想了想沒娘的圓子,霍五覺得他得為他做點兒什麽。

這天代齊從軍部回來已經是傍晚,督軍府裏頭卻是異常安靜。稍稍洗漱換了衣裳,先去看了看圓子,圓子咂巴著大拇指睡得正香。婉初卻不在嬰兒房裏。

剛退出來,一個丫頭端著托盤正好路過。代齊便問她:“傅小姐呢?”

小丫頭說:“小姐好像病了,叫著要喝水。我正要給小姐送水。”

代齊只當她這段日子忙孩子的事累倒了,於是從丫頭手裏接了杯子,讓她下去,自己端了水給她。婉初的房門虛掩著,他敲了敲門,叫了一聲“婉初”。

隱約聽到“嗯”的聲音,便推門進去。

婉初穿著乳白色的睡裙躺在床上,身上就蓋著一張薄毯子,臉上兩坨紅艷艷的胭脂色,睡得迷迷糊糊的模樣。

代齊走過去,放下杯子。看她睡得並不穩,額頭沁著薄薄的汗珠,在微弱的燈光下瑩亮亮的,是發了燒的模樣。

該不會是過了圓子的病吧?代齊把手在她額頭上放了放,果然是滾燙滾燙的。

他的手很涼,婉初得了這個冰涼,又往他手下蹭了蹭。臉上綻開一個極舒服的微笑,眼睛卻還是沒睜開。

晚飯後把孩子哄睡著了,喝了一杯茶洗完澡,渾身就開始燙得難受。那燙是從五臟六腑裏源源不斷地往外冒的,不僅發熱,還頭昏。她覺得不舒服,準備先在床上躺躺,晚些時候再去陪孩子。可睡也睡不踏實,又倒了一片安眠藥服下。

自從同榮逸澤分手後,她晚上常睡不好,偶爾吃安眠藥入睡。可今天吃完了藥也難以安睡,只覺得熱得厲害,渴得難受。她怕自己染了風寒,萬一再把病過給孩子就糟了。於是強撐著交代了下人幾句,便回自己屋子裏躺著休息。

代齊從未見她主動親近過,下意識地縮了手回去,輕輕拍她:“怎麽燒成這樣?起來喝點水。”

婉初聽到有人同自己說話,無力地擺了擺手,又哼了幾聲,渾身卻沒有力氣動彈。

代齊側過身子坐在她床邊,把她扶起來半攬在懷裏:“喝口水。你哪裏不舒服?我去給你叫醫官。”

婉初半瞇著眼睛,仰了仰頭。眼前的人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是誰。鼻端是好聞的幽幽的蘭花香,多久沒在這樣寬厚的懷裏倚著了,她只覺得想念得厲害。仿佛還是當初倚在榮逸澤懷裏,唱戲給她聽的那晚。

婉初好像是想起他荒腔走板的唱詞,嘴角彎彎得趣地笑了笑,往他脖子那裏鉆了鉆,吸了兩口氣。她的鼻尖蹭到他的喉結,他的心頭就是一顫。

他滾了滾喉頭,把手裏的杯子的水喝了幾口,還是覺得嗓子幹得厲害。清了清嗓子哄她:“你發燒了,先喝口水,我去叫醫生來。”

婉初這回總算是聽話了,就著他的杯子喝了一口。代齊放下杯子,正要松開她起身去叫醫官。婉初卻攔腰抱住他,繼續在他頸間摩挲。迷亂地笑了笑,撒嬌一樣呢喃:“你怎麽換香水了?”又聞了聞,“不過這個味道也很好聞的。”

代齊看她神色迷亂,也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了。伸手去拉開她的手,想把她從身上解開。

婉初卻是抱得更緊了些:“別走,我知道你生我氣了。你惱我趕你走是嗎?我不是真的要趕你走,我只是不能不趕你走。”說著竟然哭了,手下圈得更緊了。

代齊覺得她的話奇怪,知道不是說給自己聽的。既然感情這樣好,為什麽又要分開?他當真看不透女人。

婉初擡頭只看見他如畫的下頜,好像是榮逸澤的,又好像不是。只是心裏滿滿當當的全是他,好不容易抱住了,怎麽都不想松手。身體裏的燥熱因為抱著一具強健的身體而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那心裏的渴望和思念仿佛尋到了一個去處。

她輕輕撫了撫他下巴,又笑道:“你怎麽變白了?是不是跟白小姐在一處久了,就白了?你是不是同別人在一處了?我不想讓你同別人在一處,我會難過。”眼眶裏湧出兩串的淚珠,眼底還帶著些淒涼。

代齊捉住她亂摸的手,她的手也是滾燙的,也急了:“你真是燒糊塗了,我去叫醫生!”

婉初卻是不依不饒地纏住他:“你別走,別走。”然後仰起頭在他頸間落了一個吻,然後嬌憨憨地笑著。

代齊仿佛被電擊中了一樣,身體裏關於她的記憶瞬間蘇醒膨脹起來。她的唇剛碰上來,他渾身就麻了。攥在一處的手酥到了指尖,呆得連推開的力氣都沒有了。腦子在困難地分析著這突如其來的狀況,看她這副光景,她是喝了什麽不該喝的東西?

代齊艱難地推著她,往後躲著。兩只手一時忙亂得不知道去擋她的唇還是去掰她的手。只知道再不出去,是要出事的。

他的臉也燙起來,原來他不是那樣清心寡欲的人,原來也是渴望的。只是上一回是交易,這一回算什麽呢?

她是迷糊的,可他是清醒的。他只覺得肩頭上那天被她咬過的地方,又開始隱隱地發著癢,直指心底的麻癢和蕩動。

婉初的手被他掰疼了,又掉了幾滴眼淚下來,索性松了手:“你別生氣。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她只覺得人是飄著的,榮逸澤又到了她面前。她心裏藏著的愛,都恨不能告訴他。

代齊瞧著她終於松了手,好容易松口氣,忙站起來,誰知道她一拉他衣領,把他拉低下來。他沒料到她有這樣大的力氣,雙手忙撐在床邊才沒被她拉得壓倒過去。

婉初狡黠地笑了笑,仰著頭,抿著雙唇很認真地解他的扣子。人是昏的,手指頭也不聽使喚,解開了三個,第四個怎麽都解不開。“你穿的什麽衣服,這扣子這樣難解開?”聲音裏是勾人奪魄的嬌息和一點任性的氣惱。

代齊覺得渾身也跟著燒起來,燒得他全身僵硬住。她的手不聽話地上下亂動,將他的呼吸從情淺滾成濃重。胸中浮起的臆動將要湮滅那最後一點的清明,墻上投過的身影漸漸要重合在一起。

他的唇在她的唇邊停住,前進是龍潭後退是深淵,總歸是他的煎熬。眉頭微微皺起,手從她後背漸漸滑了上去,在她頸間停了停,然後猛然一落。

婉初終於柳絮一樣柔軟下來,癱倒在他懷裏。

他頭上是密密匝匝的一層汗,氣息好長時間才平靜下去。輕輕地把她放平,俯下身,撐在她上方,看著她靜靜的睡顏:“你可真能鬧……”

他自失地笑了笑,好像是從小她捉著他玩他一點都不樂意玩的游戲。

那時候只要她高興,再不喜歡,他都能同她玩。只是這一回,他是不能的。他不知道自己在她心裏是怎樣不堪的面目,雖然他從不在意,只是知道,再不願意讓那不堪更甚了。

她能強求他,但他從不強求。

把她落下去的衣服攬好,又蓋上毯子。拉起她的手,隱約看到淺淡到快要消失的舊痕。比她膚色更茵白凍膩的小小月牙,那是他咬過的地方。那時候咬得多狠。除了他,大概沒人看得出來。

他把她的手拉起來,放在唇邊略一停滯。鼻尖雙唇點水一樣輕輕摩挲,又緩緩放下。摁滅了臺燈,起身出去。

霍五一直蹲在樓梯拐角,算著代齊進去好半天了,看來好事是要成了,圓子終於有娘了。他情不自禁地點著煙,嘿嘿笑了幾聲。只是笑還不能夠體現心中的快樂,嘴裏自然而然地冒出了幾句很趁景的小調。

心裏想,圓子啊圓子,五叔真是對你不錯。小時候給你餵奶,還冒著挨鞭子的風險給你留娘。長大以後,你不好好孝敬我,真是對不起我啊!回頭娶媳婦的時候,怎麽也得第二個給我敬酒才說得過去。

一想到圓子娶媳婦,他又開始琢磨,圓子該找個什麽樣的媳婦。依他從前選奶娘的經驗,選媳婦兒這事兒指不定也要他出面來參謀參謀。

代齊從婉初房間裏走出來,走了兩步隱隱聽見有人在哼著不著調的小曲兒,於是走過去一看,卻嚇了霍五一跳。

霍五腦子裏這時候代齊應該同圓子娘在搓小圓子呢,不承想就在自己眼前冒出來了,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這麽快?!”

然後在代齊掃過來的冰郁的目光裏,他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什麽這麽快?”代齊冷冷道。

霍五支支吾吾地回道:“沒,沒什麽。”

“怎麽回事?”代齊看他那模樣心裏就猜出幾分。

霍五覺得既然做了,也沒什麽好隱藏的,他又不是為他自己。“沒怎麽回事,我這不是想讓圓子有娘嗎……看你們太費勁,我就給夫人弄了杯‘茶’……”邊說邊覷著代齊,看他氣息仿佛是不太穩,臉上也有些紅,很有一種惶然的餘韻。

“我說過很多遍了,那個不是夫人。”代齊臉色稍霽,聲音裏卻帶著倦怠的漠然。

“好,就算不是夫人,總是圓子的娘,是吧?”

代齊這下不說話了。

霍五仿佛得了鼓勵一般,更理直氣壯了:“我這也不是瞧著,圓子總沒娘也不是個事情。我就是個沒娘的,我知道沒娘的滋味。我娘那是跑了,找不回來了。可圓子娘是在跟前,也願意回來。我瞅著你們這境況就費勁,這不是想給你們加把勁兒嗎……”

也不知道好事情成了沒有?代齊向來穿著整肅近乎保守,這會兒散開幾粒扣子、衣衫淩亂,那是絕沒有過的狀況。可時間是不是短了些?霍五想著,然後就帶著疑惑又覷了他一眼。

代齊回他的眼色更冷了冷:“我看你是閑得太厲害了。既然太閑了,不如到前線聽聽炮響,清醒清醒腦子。”說完就往嬰兒房那裏去。

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來,剛才自己下手也不知道輕重。萬一重了,不過是多睡上幾刻;可若太輕,保不住她什麽時候醒過來又要喝水,萬一旁人撞見總是不放心。

霍五被他的話驚得楞在當場:“不是……這……唉,督軍,你不能……”斷斷續續地還沒表達出自己想要表達的真情實感呢,代齊卻又轉過身道:“今天晚上你給傅小姐守夜。她要是要什麽就叫丫頭進去伺候。不許睡覺,不許換崗。”然後整個人消失在圓子的房間裏。

霍五本來今天就因為這個計劃,昨天夜裏就興奮得沒睡著。今天這一晚又睡不成了,只得垂頭喪氣地往婉初房門外一靠,嘀嘀咕咕道:“圓子啊圓子,你爹自己不爭氣,你沒娘疼,也怨不得別人了。”然後長長嘆了一口冤枉氣。

第二天婉初醒過來就覺得後頸疼,揉了半晌才稍稍好些。夜裏不知道怎麽夢到了榮逸澤,好像是發生了什麽一樣。想了想似乎是個春夢,臉倏地就燒起來。忙起來去洗了涼水臉,人才平靜下來。

代齊在軍部神思不寧地坐了半日,突然叫了車回去。

遠遠就看見婉初抱著圓子坐在花園的白石凳上,旁邊圍著兩個年紀小的丫頭。身後是叢生蔥蘢蓊蔚的攀藤玫瑰,海上繁星一般一簇一簇地湧在綠波之上。春光已去,盛夏也能如此繁華。

圓子現在已經坐得很直了,這時候他坐在婉初的膝上。婉初一手扶著他,一手拿著一把檀木鑲金的小梳子。

梳子梳了幾下,給他梳了一個中分。婉初把他轉過來看了一眼,旁邊的丫頭捂著嘴笑,婉初也跟著笑:“這個不好看。咱們再換個背頭看看。”

於是打亂了中分,齊齊地往後梳過去。油亮細軟的頭發很服帖地背過去。圓子手裏拿著一把小木槍,眉頭緊緊蹙著,臉上是一種憋屈隱忍的表情。似乎在努力忽略在他身上找樂子人的惡行。

婉初又看了看他的背頭,覺得也不算漂亮,又梳了幾下:“再給梳個什麽頭型?”

旁邊丫頭眼尖,見了代齊在不遠處,都唬得不作聲了。

圓子覺得狀況有異,從小木槍上擡頭就瞧見爹了。丟了小木槍,咧嘴哭起來了。

代齊走過去,從她手裏接過梳子,給圓子梳了一個三七分:“這樣好看些。”

圓子哭得更甚,你也要同她一起玩我嗎?

婉初看了看,好像是好看多了。不過,這眼熟的分明就是他父親的模樣。

代齊笑了笑,眼底是漫不經心的溫柔,將圓子抱起來:“該睡覺了吧?”

婉初“嗯”了一聲。

兩人一前一後地往回走,正遇上臨行要出發的霍五。

霍五早上等到天光大亮,確定婉初起床後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然後開始打點行李。想了想不知道幾時才能見到圓子,又特意過來見圓子一面,也是滿臉委屈的模樣。

婉初怕他有公事交代,獨自帶著圓子先回了嬰兒房。

等到霍五離開,代齊再過來,路過嬰兒房,從虛掩的門裏望見婉初抱著孩子,在搖椅上搖著他睡覺。她嘴裏哼著不知道名字的江南小調,目光不知道落在哪裏,寧靜又分外的溫柔,嘴角輕輕揚著。

他是被這場面吸引過去了,又不忍心破壞那幅畫面,腳步放得輕了又輕。

婉初聽到動靜,懷裏的小人才睡下,她豎著一只指頭在嘴上,沖他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垂目看了看孩子,臉上帶著細柔暖笑。

代齊便停了停,站在哪裏,有些發呆。他看著婉初輕手輕腳地站起身,又欠身把孩子放進小床裏。孩子也就是動了動,沒有哭。他卻覺得奇了。

婉初輕手輕腳退出來,看他呆呆地望著孩子,卻輕輕推著他出去。她的手在他胳膊上,隔著薄薄一層棉布,能清晰地感覺到相觸的那幾個指端。

這動作卻是家常的太太趕著丈夫做什麽事情的模樣,頗有幾分居家的柔情。

婉初推著他出去,轉身掩上門。“我記得國外的雜志上說,孩子還是自己睡的好。你總抱著他,你們誰都睡不好。他大了,白天吃得不少,晚上的奶也可以斷了……”她這樣絮絮叨叨地說了好些育兒經。

代齊聽她嬌翠細語,只覺得那是臨水一樹桃花,風吹過去花瓣一片一片落在水面上,一個水波接一個水波,都是輕輕的漣漪,是轉瞬即逝的。可心湖上卻全是那粉紅的花瓣了。

等發現代齊臉上的惑色時,才知道原來自己不知不覺平常看雜志,入心了這許多養孩子的東西。代齊笑了笑:“你倒是有經驗。”

“都是從雜志上看來的。”

他聽她這樣說,也隱隱知道頗有一些交代後事的意思。看她那神色,似乎也沒什麽特別,估計昨天的事情是記不得了。

說到這裏卻都是無言了。

婉初又垂了垂目光:“我去喝杯茶。”

他點點頭,卻是不動。婉初走了一步,他仍舊堵在走廊那裏。看她神情有些局促,這才知道擋了她的路,身子稍稍側了一下,給她讓了一條路。婉初這才從他讓出的路中走過去。

這一段走廊不寬敞,另一邊還擺著一張花幾。那花幾上有一方歐式的鎦金雕花框子鏡子,鏡子裏印著的都是真實又相反的虛像。他瞧見自己一副事出有因又查無實據的惶然的模樣。

她從他身邊走過去的時候,胳膊擦了他的手。那一瞬間,他突然想抓住她的手,問她:“你會不會為了孩子留下來?”

手指頭微微顫動地彎了彎,還是寥落無趣地變成拳頭縮住了。身邊驟然一空,空氣裏只有她身上淡淡的味道。她的高跟鞋,踏在朱紅攢花的羊毛地毯上,本沒有什麽聲響。他沒有回頭,也能仔細聽到那離開的腳步聲,是理所應當的漸行漸遠漸無聲。

圓子好像感覺到了什麽,這時候又哭起來。他推門進去,把他抱起來,掬在懷裏搖了搖,輕聲說:“別哭,你還有爹呢。”說給他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這兩日,代齊回來得越發的晚。是想留點時間給她母子,也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恐懼。那場面越是溫馨,他越是害怕,不如當從來沒有過。

在軍部挨到月上梢頭、天寒如水,他才回家。路上還有幾分歸心似箭,等到了樓下,擡頭見圓子房間還透出暖黃色的光,他又慢了慢腳步。

圓子吃完了晚飯顯得很激動,鬧了很久就是沒有睡意,眼睛瞪得圓圓的,直勾勾地看著婉初。婉初先逗弄著他趴著翻身、擡頭,看著孩子嬌憨的模樣,也是什麽愁事都想不起來。

往常圓子這會兒就要鬧覺犯困的,今天似乎一點睡意都沒有。只好又抱在懷裏讓他虛坐著,逗他說話,給他說自己小時候聽來的故事。

代齊緩步上樓,在門邊徘徊良久。那天婉初一離開,小東西哭的樣子又在腦子裏映出來。霍五的話也響起來:“孩子總得有個媽呀。”

他想,為了孩子,他總得求她一回。

代齊推門進去,婉初正在逗孩子,擡頭看見他,臉上綻出一個心甜意洽的笑容,捏著圓子的手沖他搖一搖:“看,爸爸來了。”

這一句沒來由地讓他心裏一暖,月光印在白粉墻上的樹影倏然地開出了花。

他走過去,單膝在她面前跪下,緩緩地說:“婉初……”

婉初“嗯”了一聲:“什麽?”

代齊目光垂下,正對上圓子的小臉。那徘徊了幾日、在嗓子裏澀滯異常的話,突然在心底投了一塊奇異的寧靜,將目光直對著她:“我不求你什麽,就求你一件事情……你能不能留一張照片給孩子?我怕有朝一日,孩子要是問起來他母親……”

婉初的笑漸漸凝了,圓子軟而小的手握在手裏,像是捏了一段虛無的歲月。她也害怕,怕有人這樣問她。她在心底想過千千萬萬個理由,都不夠。她只有這樣一個狠絕無情又不傷人的答案:“他要是問起來,你就跟他說娘死了。”

代齊心頭一滯,她慣常的繾綣柔聲裏是一派溫情脈脈的殘忍。心底曲折的傲氣,被他強自壓抑著,然後才越發清晰地感覺到從四面八方湧來的酸楚和不知所謂的傷心。那是世間無限丹青手畫不成的傷心。

那痛慢慢綿延開去,眼中痛意糾纏,卸去一切的表情,只剩黯然的神色,好半天才緩緩說:“好……你給他留張全家福,可好?”

他不能想,萬一有一天,圓子問起他,母親的音容笑貌,他怎麽回答他呢?只言片語去勾勒一個不存在的存在嗎?連他自己有時候都覺得一切是虛幻,是不真實的。他怎麽讓孩子相信,自己是被愛的?一張照片都沒有留的母親,說愛他,誰會相信呢?

婉初緊緊抿著唇不說話。

代齊拿起她的手,她驚恐地把手往後抽,卻被他牢牢地箍住,然後緩緩放在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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