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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幾夜東風昨夜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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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初拉開衣櫥,打開皮箱,往裏頭放了幾件衣服。整個箱子是空空蕩蕩的,她現在是真正的身無外物了。

這個房間她不敢再住下去,每個夜晚,她都覺得孤單。心裏空了一處,好像少了什麽東西,再也尋不回來了。

睡到半夜,聽到風從窗縫裏鉆進來的聲音,嗚嗚咽咽的,像孩子的哭聲。她就會想,他怎麽樣了呢?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奶媽待他好不好,會不會生病……

她跟自己說不能想、別去想,可還是忍不住。

有時候肚子咕咚一下,她就覺得他好像還在那裏。於是用手去撫摸,卻是松松軟軟的皮膚,裏頭是空的。他是不在了,跟自己沒有關系了,被她拿去還債了。

她記得他說過:“既然是交易,就要心甘情願才好。”這孩子是她補齊的貨款,連著母親欠下的債,一並還了。

她如今真是無債一身輕的自由身了,可是居然也需要時間去適應這種輕松。

她嘴上不說,可心裏卻是清楚明白。孩子滿月的那天,榮逸澤開了一瓶紅酒,也是什麽都不說,給她添了薄薄一杯底。不需要什麽語言,他體貼著她的心意。

原來自己對孩子的想念是那樣明顯嗎,人人都看得出來?

那時候他放了一張報紙在她床頭,她一眼瞥見了上頭的標題,“江左督軍喜添麟兒”。她慌得就蓋上了,餘光還是瞟見下頭有一張照片,代齊抱著那個孩子。她只知道不能看,看一眼就要刻進腦子裏頭。

她知道榮逸澤是想解她的苦,可是她只知道但凡傷口,只能靠時間慢慢地熬。代齊那樣一個低調的人,願意帶著孩子上報紙,知道他看重他就夠了。其他的,不是她該想的。

她裝作不知道,裝作忘記了。也許不去想,真的有忘記的一天。她想。

之前織的毛衣也不見了,她不問也知道是他給代齊了。天底下還有比他更體貼的人嗎?也許沒有了。可她不能貪戀更多,這樣也就夠了。她都看不清自己的心,這樣遍體鱗傷地接受他的好意,於他、於己都算不得公平。所以,她知道是時候離開了。

榮逸澤敲門進來叫她吃早飯,就看著她對著皮箱發呆。她這是要走了嗎?

“你這是?”明明知道的,還是要問。

婉初轉身看他:“三公子,這些日子多謝你照顧。你看我都出了月子這麽久了,也就不叨擾你了。”

榮逸澤臉上的笑淡了淡:“何必說那樣的客氣話?你想住一輩子我都是求之不得的。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嗎?她是沒有的。可是沈家小院子裏頭的東西,她必須取出來。至於以後,她還沒想到那麽遠。

“我要回京州。我雙親還有一些遺物,我想帶著。”

“那往後呢?”

“往後?還沒想好。也許會去讀大學吧。”

“你是要做女博士嗎?”他試圖說個笑話,可說出來才發現這個笑話一點不好笑,“好吧。你到京州住在哪裏?”

婉初搖搖頭,她是不知道的。連怎麽去把院子裏的東西取出來,她的心裏都沒有一點的底氣。再遇到沈仲淩會是什麽樣的狀況?他還會把自己再抓起來嗎?她心裏都覺得茫然。

榮逸澤笑了笑:“我在京州新置了一處別院,你若無處可去,就過去住。”說著遞了鑰匙和地址給他。紙上寫著:胡橋胡同三十七號。

兩人落在胡橋胡同三十七號前,婉初楞了楞。這是她住過的院子。院子和沈府之間築起了高高的火墻,又在另一邊開了一個門。這個門就開在了胡橋胡同上。

“你……”婉初一時間有點蒙。

“這院子我買下了,快點開門進去吧。”榮逸澤笑道。

婉初拿出鑰匙開了門。她是一直隱隱疑心他有所圖的,快步走進去。海棠樹還在,她走到樹下,地上是結實的土地,應該沒有翻動過,心就放下了一半。院子裏一絲打掃過的痕跡都沒有,推開房門,也是落滿了塵,沒人清掃的樣子。

婉初便明白了他小心翼翼的體貼,可自己卻還是小肚雞腸一直疑心他,心裏有些過意不去,面上便有些不好意思。

榮逸澤卻假裝沒看到,隨意地說:“院子才到手,你看還沒來得及打掃。回頭葉迪會帶人過來給你打掃。”

婉初點頭謝過他:“三公子有心了。”

信步走過,一草一木仿佛都是當時的模樣。但那一處回廊,截然被防火墻隔斷,像是人生被切割的斷口。最怕是觸景生情、睹物思人、人去樓空的物是人非。

“我就在這裏住兩夜,等把雙親的遺物都收拾妥當,就會走的。”她說。

榮逸澤點點頭:“不急,你就安心住下,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來。你要是長住也不妨事,如果需要丫頭婆子,只管開口……”

“三公子……”婉初打斷他,“不知道怎麽謝你了。”

若在原來遇上別的小姐這樣說,他多半會調笑:“你若真不知道怎麽謝,不如以身相許。” 可現在卻是怎麽也輕浮不起來,只能走得近些,略帶寂寥地笑了笑,“早說過這個‘謝’字就不用再說。”

婉初被他看得心慌,轉過頭去看別處。這時候葉迪正好帶了些丫頭過來打掃,兩人便出去吃了頓飯。等回來的時候,小院子已然煥然一新了。

榮逸澤陪她說了些閑話,也沒耽擱太久便離開了。

閂上門,目光在庭院裏一一掃過,有一種此生何幸有歸期的感慨。有一種江村獨歸處、寂寞養殘生的渺茫。

處處都是安靜的,花木零落也是一種安靜。青石地,回廊四合剝落的朱漆,飛檐上偶爾的碎瓦,都是安靜的。可又是物是人非的。這小院子安靜地消磨了她四年的青春,又安靜地繼續消磨歲月。

婉初在儲物房裏尋了一把鐵鍬,開始在樹下挖。地是幹涸的秋地,好像水分都被秋風給吸幹了。樹根盤結在一起,又讓挖掘變得難一些。

她才出了月子一陣子,雖然調養得還算得當,但畢竟是損了元氣,挖了一會兒就累了。丟了鐵鍬休息了一會兒,又起身挖地。鐵鍬砸到地上發出“砰砰”的悶聲,一直到深夜。

高墻的這一邊,梁瑩瑩正是孕期,反應比平常的孕婦都大。過了幾個月了,害喜的現象不輕反而更重些。常常是這邊剛吃了東西,那邊就要吐出來。再平常的香味,入了鼻子都覺得難以忍受。園子裏、房間裏但凡有味道的東西一概都除了。

白天吃得不多,晚上又常常被餓醒。吃了點東西接著沒多久就要吐,可是不吃又餓得難受。只能像貓食一樣吃一點、睡一會兒,覺也睡得不踏實。身子是倦怠不堪的,精神也是懨懨的。

她從來沒受過這樣的苦,自己既沒有母親、姐妹,又沒有婆婆,連個可訴說解悶的人都沒有。有時候想跟沈仲淩訴訴苦,希望得到他的寬慰,可他軍中本是繁忙,回到家的時候也是一臉的疲憊,她的滿腹委屈就更無處排解。

這一天她難得害喜害得輕些,早早睡下。可沈仲淩卻覺有些莫名的心神不寧,怎麽都睡不著。

他披著衣服輕輕走出房間,在院子裏走著走著,又鬼使神差地走到後花園裏來。可往常的那小路盡頭的月牙門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高高的火墻。仿佛是記憶一下被什麽封住了,新刷的白粉墻,亮晃晃的。

月亮開始是一半掩在雲裏,這時候漸漸從雲裏頭游出來。他的影子就印在了那火墻上,連影子都過不去了。什麽時候砌的這道墻?他怎麽一點印象也沒有?

他知道舊情沒什麽值得留戀,可也沒有將它們斬草除根的魄力。

他又轉回去,見梁瑩瑩還睡著,便輕聲叫她:“瑩瑩,後院的火墻是怎麽回事?”

梁瑩瑩白天因為反應,沒吃下幾口飯,惡心一陣接著一陣。這回好不容易睡下,卻被他拍醒,心裏就藏著一團火。人是醒了,卻裝作沒聽見。

沈仲淩俯下身子,看她眼皮動著,知道她醒了卻裝睡,就笑著推了推她:“醒了也不理我?後院的火墻是什麽時候砌的?”

梁瑩瑩卻是氣極了,騰地坐起身:“你又去小院子了?我就不知道那院子裏頭到底有什麽,這麽勾著你的魂了?”她說這樣的話多少是仗著曾經的作為、梁家的提攜而來的驕傲的,也帶著撒嬌的意思。

沈仲淩本也就是隨便一問,可沒料到她反應這樣大。想著她有身子,就不跟她吵,便不說什麽。

可梁瑩瑩看來,這就是默認了,這就是心虛。想著自己給他懷著孩子這樣辛苦,可他心裏頭還是想著別的女人,便委屈得不行。

這時候理智也沒了,她便由著性子說話:“我知道你又想去見你的婉妹。既然喜歡她,你就把她娶進來做小好了,我不是沒有能容人的量。”

沈仲淩是聽不得“做小”這樣的話的,腦子裏頭又想起當初陶館山,婉初狠絕地說:“還是淩少打定主意讓我做小?沈仲淩,我跟你說,你休想!”

休想,休想……

他可不就是應該連想都不該去想她嗎!本來那些已塵埃落定,卻又被她的話吹起來,吹得漫天風塵,蒙沙蒙塵地磨礪著他剛生嫩肉的心。

他懶懶地丟了一句:“我沒那個意思。你睡吧。”

可他一味地禮讓,並不能止息梁瑩瑩的怒火。

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段日子是怎麽了,心情是難以名狀的煩躁,有時候也會感傷一陣。她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也知道這不是真的她自己,可情緒總是不受控制的。

她索性坐起來,用枕頭扔他:“還睡什麽?我還能睡著嗎?你不就想著你的婉妹嗎。告訴你,她跟著榮三了,那院子就是榮三買了送給你的婉妹的!”

沈仲淩的心,是還沒有準備好同時聽到這兩個名字的。如今她卻那樣血淋淋地把這兩個名字拋到他的面前。

他心裏早就是認定他們在一處的。他也猜想過,她肯定是活著的,並且很有可能偷偷跑去榮逸澤那裏了。

他雖然一直在尋著她的下落,希望能找到她,可有時候夜深人靜午夜夢回,他心驚膽戰地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心:他寧可她當真是死了,也不願意她是逃了跟了榮逸澤。

他又會被自己這想法驚愕到,原來他這樣恨她?

原先的種種不過也只是猜想而已,他還帶著僥幸,還能自欺欺人地自我安慰一番。但如今,他的猜測就這樣突兀地被梁瑩瑩證實了。

原以為傷口都愈合了,他的心也平靜了、坦然了、放開了、瀟灑了。聽到梁瑩瑩的話才明白,那傷口不是愈合了,不是不見了,而是在底下腐爛流膿了,而且是爛到了心。只是他從沒有低頭去看過,原來是疼得麻木了,以為就不疼了。

梁瑩瑩的話卻是一把蘸了鹽水的刀,一片一片地淩遲他的心。那些舊日的溫情是炭火裏頭最後一絲火星,曾經是奢望過覆燃的,但迎來的卻是一盆鹽水。

沈仲淩的臉冷到生霧,穿上衣服話也不說,頭也不回地走了。

梁瑩瑩更是委屈,從床上起來,順手抓著一只插了紅梅花的花瓶扔過去。花瓶撞裂在門上,又落在地上,嘩啦啦地碎了一地。裏頭的花還是帶著香、淬著水珠的,躺在碎玻璃上是耀眼刺目的紅。

郭書年被沈仲淩從床上叫起來,睡眼惺忪地從被窩裏頭爬出來,陪著他坐到小館子裏喝酒。

沈仲淩靜著臉,雖然看著沒什麽特別的情緒,但郭書年這麽些日子倒也了解他,這是他最生氣的模樣。

從前只覺得他對人春風和煦,這些日子也越發冷鷙起來。郭書年心裏也是一嘆,人不在位上,自然是無官一身輕。可在其位,其中的冷暖也是不足為外人道的。

加之郭書年對傅婉初的事情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也就頗能體恤。兩人又在通州經歷過生死,倒也有一番難兄難弟的情誼在裏頭。

郭書年也不勸他,只跟著他慢慢地呷了一口酒。

“最近榮三有什麽動靜?”沈仲淩問。

“榮三前陣子去了老家,聽說是榮家修祠堂,去了兩三個月。這幾天剛回京州……”

沈仲淩目光犀利地掃了他一眼,郭書年忙說:“沒看到他跟什麽人一起,所以就沒告訴你。”

“我府裏頭那個小院子,被榮三買了……”沈仲淩喝了一口酒道。

郭書年也是聰明人,忙說:“天亮我就去找人查查……”

雖然看著沈仲淩的面色不善,但是他覺得作為朋友,心裏的話還是應該說給他聽的,於是鼓了勇氣,才小心道:“淩少,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人間處處可消憂。你何必……”

沈仲淩又緩緩喝了一口酒。難道旁人都瞧得出來,他這樣是為了什麽嗎?

喃喃念了念郭書年的話:“人間處處可消憂嗎?”他有什麽憂愁,他早就沒心了,哪裏來的什麽憂愁!可是人人都看得出他的憂愁,也都知道他為了什麽。

那麽,傅婉初,你知不知道呢?還是你早就在別處宵宵同會碧紗櫥、夜夜輕解香羅帶了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覺得自己真是可笑得過分。

郭書年見他笑了,便來了些膽子:“女人嘛,到處都是。咱們就不說那些個世家小姐了,一個個都是難伺候的主。我看書院裏頭的姑娘可是強過百倍,千嬌百媚不說,就那一份善解人意,就是旁人比不去的。”

沈仲淩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垂在酒杯裏不語。

“你看我們兩個人在這裏喝什麽幹酒,不如去書院裏頭逛逛,找人一同喝酒來得熱鬧!”

沈仲淩本就在心事渺渺裏,半推半就地,就被郭書年強拉著去了桐花巷。

桐花巷是京州城秦樓楚館林立的所在,他青春年少的時候也是來過的。

那時候不過是跟著幾個公子哥過來看看,長長見識。人人都有相識的姑娘,就他沒有。

等到後來婉初回來後,他偶爾也會想起這檔子事。想想自己當初怎麽會去做那樣荒唐的事情,那裏頭的姑娘哪一個比得上婉初呢?

算得她們媚眼如絲善於承歡奉迎,可那只是看在錢的分上的曲意承歡。那笑不是心裏頭由愛生的笑,那哭也是假意惹人的哭。都是不如婉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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