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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改盡人間君子心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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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逸澤帶著地契,仿佛是揣著一個驚喜。他想來想去,都找不到一個由頭送給她,叫她能高興一場。地契是從沈家過戶到了婉初的頭上,他突然覺得自己這可不就是紈絝子弟的做派嗎?

想想從前他總是笑一同混的公子哥們,是醉臥瓊樓不識愁的千金買笑佳公子。而他自己,不過就是禮數不輸而已,千金買笑這樣的事情他向來不屑做。女人嘛,你越是另眼瞧她,她越是端著矜貴、撐著清傲。可如今到了自己這裏,他覺得就是萬金博她一笑,那也是值得的。

他記得他兄弟有一回弄了本《風流悟》回來,扯著他一同看。

那書裏頭說道:“隨你讀書君子,貞良婦女,一有所觸,即有一點貪邪好色之心,從無明中,熾然難遏,將平日一段光明正大的念頭,拋向東洋大海裏去了。 ”書裏批了一句:“只因世上美人面,改盡人間君子心。”

那時候他只是笑笑,覺得這話說的都是別人,他自己是斷不會因為什麽人而變的。如今再看來,他從來都不是君子,卻為她改了心。

婉初因為上次電話的事情,心情是有些惴惴了。她覺得自己是太過魯莽了,於是有意冷落他,去掩蓋自己的忐忑。見他從京州回來,也沒有過分的熱情。

榮逸澤興沖沖地趕回來,雖然吃的不是閉門羹,可也頗有些殘羹冷炙的味道,不知道她這裏又生的什麽悶氣。有心跟她說說話,婉初卻是冷著一副面孔,搞得他滿腔的熱都給凍住了。

吃飯的時候,婉初也是吃得極快,吃完了就進屋子,或者跟珍兒說上一陣子話,仿佛根本沒看見他一樣。

張嫂看他那落寞模樣,便勸解道:“有身子的女人啊,是這樣的。一會兒開心一會兒生氣,再過一會兒就自憐自艾起來。先生不在的時候,太太那是極其擔心的,總去翻那日歷牌子。聽到門外有汽車喇叭,也是要不住往外看的……”

榮逸澤知道她是好心勸解,也不好再冷面下去,謝了她的好意。這於他無異於一種巨大的挫折,也只能用書上的話安慰自己:“女人是被愛的,不是被了解的。”

原來總是聽韓朗在他面前念叨,什麽“愛和炭相同,燒起來,得設法叫它冷卻。讓它任意著,那它就要把一顆心燒焦”,什麽“愛是一種甜蜜的痛苦,真誠的愛情永不是走一條平坦的道路的”……

當時他只覺得那是年輕人的苦酸矯情,現在看來,句句說的都是他自己。

晚上他照樣在她屋子裏睡,心想若是她趕自己,那他也就不賴在那裏。可到了晚上,婉初並沒有說什麽,只是靠在床上打毛線。

婉初最近睡得越發的晚,不聲不響地靠在床上打毛線。有時候,他半夜醒過來的時候,她還沒睡下。

這一天睡到半途又醒過來,看著屋子裏還有燈光。他瞇著眼睛看了看,婉初依舊是在打毛線,大約是腰累了,便停下來挺了挺腰。

他有心讓她休息休息,卻瞥見她手裏原先那件漁網似的毛衣沒了,換成另一件粉藍色的毛線織成的東西。他便喃喃道:“這麽嬌嫩的顏色,適合我嗎?”

婉初這些日子並不太正經搭理他,他這麽說也不過是自言自語。卻不想這回她忍不住笑了一下,又忍回去:“誰說是織給你的了?”

榮逸澤沒料到她會主動跟自己說話。瞧著她嘴角猶存的笑意,當真是兩鬟百萬誰論價,一笑千金判是輕。

他這些日子心頭的陰霾一下就消失了,便又開心起來。從軟椅上起來,趴在她床邊一看,那衣服漸漸有了形,是件小孩子的衣服。“織給孩子的?”

婉初的手下停了停:“不是,閑來無事,打發時間。”

他瞥見床頭的笸籮裏頭已然躺著幾件歪歪扭扭的小衣服,有粉有白有藍。知道她這是知道日子近了,開始舍不得孩子了。可她嘴上不說,全都織進衣服裏了。

婉初手裏的這一件卻是大些,看上去是幾歲孩子的衣服。他不忍心她這樣自苦,便柔聲道:“你若舍不得孩子,便不要送出去。”

婉初搖搖頭,心底泛起了一片淒涼。她是愛著孩子的,但不是這孩子,也不該是這孩子。她愛著的孩子不該是這樣來的。

可感情,怎麽是理智能控制的東西呢?這幾個月來,是強壓著本然的母愛,強作不理會他每一次的踢動。她知道她對他越是愛,到時候越是舍不得送走。可她不能留下他。若留下來,那自己未來的路更是荊棘叢生。本就是纏繞麻團一樣的家仇和恩怨,更是沒有理清的盡頭了。

可她還是忍不住,她想給他留下點東西,那東西不能是自己的母愛,便是一件衣服也好的。

“你若信得過我,讓我來養他。就算你不認他,你想見他的時候就來見他。這樣不好嗎?”

婉初還是搖頭,搖著搖著竟然把眼淚給勾出來了。本來在孕期就容易胡思亂想,這下被他勾起的心事更是讓她覺得悲慟,索性丟了毛衣抱著手臂哭了起來。

榮逸澤本意是不想她為難自己,沒想到還是把她給鬧哭了。這模樣,竟比當初沈仲淩訂婚的那天看著還要傷心。

他此時是做不到冷眼旁觀的,於是手忙腳亂地給她遞帕子擦眼:“不留就不留,你別哭啊。要不,送到我大姐那裏去,她孩子多,養孩子有經驗。我姐夫也是個好脾氣的,定然不會委屈他……”

婉初卻是越來越難過,怎麽說也是自己的孩子,分分相伴、血脈相通的這日日夜夜,怎麽能舍得下?來來去去,又想到自己的母親,更是一種難過。

榮逸澤實在是被她哭得慌了,只能好言相勸:“你先別哭,等孩子生下來再做決定不遲。你哭得這樣厲害,仔細動了胎氣。”

不說倒還好,一說婉初就覺得肚子開始疼起來。肉體的疼痛轉移了心裏的疼痛,終於這才止住哭,皺著眉頭等著那疼過去。

榮逸澤看她不動了,心裏開始打鼓:“婉、婉初,你、你不會是要生了吧?”

婉初好不容易等那疼過去,剛透了一身的冷汗,就覺得下身有濕熱的水往外流。

她的眉頭擰在一處,歪頭瞪他:“榮逸澤,你是屬烏鴉的嗎!”

榮逸澤被她嗔了一句,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是要生了?是吧?要生了?”只是盯著她看,給她掖掖被子,又想去拿一杯水給她喝。看見她頭上的細汗,又覺得應該給她擦擦汗……那手腳似乎都不是自己的,做著七七八八不相關的事情。

婉初好氣又好笑,忍著疼,顫著聲音道:“你還楞在這裏幹什麽,送我去醫院!”

婉初是沒料到自己會難產的。羊水破了,陣痛斷斷續續地持續了一整天,宮口還是沒全開。榮逸澤開始是在病房外頭,她努力地壓抑著疼痛襲來時的呻吟,聽在他耳朵裏鉆心一樣的難受。

他像沒頭蒼蠅一樣在病房外頭轉了半天,覺得這等待實在是煎熬,最後沖破了護士們的圍剿,沖了進去。這醫院是西人開的,看攔不住他就放任了。

婉初躺在產床上,整個人似水裏頭撈出來的一樣。

在陣痛的間歇,她喝了一口水,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上下起伏。努力過很多次,就是不得要領。晚上吃得也少,這時候都沒了力氣。頭發被汗水膩著,有些淩亂地貼著額頭。

榮逸澤看在眼裏,心裏不知道多難受,便拉住她的手,裹在手心裏。

婉初好像才註意到他在身邊,側過頭去看了他一眼。這時候什麽都想不到,只想著原來生孩子是這樣的難。難怪從前聽說生孩子就是在鬼門關走一遭。本來懸著的心,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卻是落了下來。

婉初苦笑了一下:“被張嫂哄了,她還說生孩子也就比月事疼一點……”這邊話還沒落下,又一陣疼過來,笑就被嗓子裏的嗚咽聲取代。護士小姐忙去給她嘴裏填了紗布:“小心,別咬到舌頭!”

他恨不得躺在床上的那個是自己,為什麽女子柔弱,偏要受這種生產痛苦?勸解都是蒼白無力,他只能緊一緊他的手。婉初本能地攥住,一使勁,指甲就嵌進他的肉裏。他覺得還不夠疼,仿佛是自己疼一些,便能轉移她的疼一樣。

醫生又忙碌了半天,孩子還是下不來。

陣痛的間隙,醫生拉了榮三到一邊說:“情況很危險,是頭位難產,您有點心理準備。”

榮逸澤很想一拳打在他臉上,可他還是有理智的,這也不是醫生的錯,只能點頭,請他無論如何要盡力。

婉初已然有些迷糊,榮逸澤走到她身邊,取了她嘴裏的紗布,輕輕地拍拍她,低聲地叫她:“婉初。”

婉初半睜著眼睛,給他一個笑:“剛才我看見媽媽了,你說,她是不是來接我了?”榮逸澤給她擦了擦汗:“別瞎想,你媽媽在天上保佑你呢。”

她又苦笑道:“孩子還沒生下來。你看我真沒用,真應該聽你的話,多走走。”

榮逸澤又緊了緊握著她的手:“不關你的事情……我不瞞你,你的情況,有些、有些糟糕。你要不要見見淩少?”這時候,他覺得不管是誰,只要能給她些力量,他都能給她找來。

婉初搖搖頭。如今這模樣,怎麽見?她是在給別人生孩子。就算他過來了,也頂多是冷笑著笑她咎由自取罷了。

榮逸澤眼睛垂了垂,小心地問:“要不要見見孩子的父親?”

婉初呆了一下,她是不想見的。可她必須見一面,不管是見孩子還是見自己,這是她對他姐弟倆的交代,於是撐著力氣跟醫生說:“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能救誰就救誰吧,不必勉強。”

這時候疼痛又來了,婉初強忍著疼,說:“三公子,麻煩你去請代齊,讓他見孩子一面,不管是第一面,還是最後一面……”後面的話又被疼痛淹沒了。

榮逸澤看了看婉初,怎麽能忍心離開?可是自己留在這裏也沒有什麽幫助,現在她要見誰,他就給她帶來。他不能想,如果慢一秒會怎麽樣;他不能想,萬一她出了事情又會怎麽樣。他只能飛快地駕著車,火速地奔去漢浦。

他心裏頭默念著,她一定會好的,一定能熬過去的。大姐清萱那樣纖細身段的一個人也能順順利利生下兩個孩子,婉初也一定行的。

他記得在東林寺裏頭,他是誠心誠意地求問他和婉初的姻緣的。那樣的一支上上簽,解簽的詩說“事遂勿憂煎,春風喜自然。更垂三尺釣,得意獲鱗鮮”。這簽,字字都襯著他和她結局和美,她無論如何也不該有意外。

漢浦的大帥府裏的一片嘈雜終於安靜了下來。代齊看著方軒林給念雲註射了鎮靜劑,轉身走到外頭。這是他熟悉的大帥府,又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原來熱熱鬧鬧紛雜的房子,如今沒剩下幾個人了。姨太太們都給了錢打發走了,不願意走的,也另外給了住處。

好像昔日的繁華熱鬧,如煙花一般盛開了一刻,倏地就失了蹤跡。寬綽的房子,安靜得都能聽到說話的回聲。

“姐姐的病還是沒有起色嗎?”代齊問。

方軒林摘了眼鏡擦了擦,搖搖頭:“我上次的提議……也許換個環境會好些,國外畢竟醫學比國內高明,我想應該會有契機。”

代齊握著欄桿,頓了頓:“方大哥,這樣又是為了什麽呢?我姐弟倆跟你非親非故,這十多年來靠你照拂,已然幫了很多。如今你又願意帶著家姐去國離家求醫……雖然我知道你為人磊落,可有時候事情太好,總讓人覺得不放心。”他的口氣冰冷得不近人情。

可方軒林並不怪他。他是沒有安全感的人,所以別人對他的一點點的好,他都要萬分小心,生怕那又是一個陷阱。他能這樣說出來,就說明他待自己還是當作親人朋友一樣。

“我本就想出國深造。如今這國家四分五裂,外有列強、內有征戰、百姓流離、朱門歌舞……我早就看不下去了。能照顧念雲,其實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我也無須瞞你。”

代齊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仿佛要從那裏面尋出些什麽來。方軒林自是清明磊落,由著他的目光審視。

最後他把目光移開:“走了也好,這個骯臟的地方,我也早就不想待了。既然要走,就快點準備吧。我看著姐姐這病一日壞過一日……”後面便是輕輕的嘆息。

這時候天剛蒙蒙亮,外頭也是靜的,腳步走在大理石的地面上都有著蕩蕩的回音。

昨天念雲本來好好的,到了晚上突然鬧了起來。

她半夜裏突然從床上跳起來,翻箱倒櫃地找東西。自己的房間翻了個底朝天不說,又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

代齊睡得輕,聽到動靜也起來。走出房間一看,整個帥府已經是燈光大亮了。看見姐姐臉上帶著開心的笑,一間房子、一間房子地進進出出。

他拉住她,溫聲問她:“姐姐,你找什麽?”

念雲沖他粲然一笑:“找我的孩子呀,他回來了。我剛才看到他回來了。這會兒又躲起來了,他跟我捉迷藏呢,真是太調皮了。”然後又掙脫了他的手,接著開始找。

代齊心裏刺疼了一下,跟在她後頭,好聲地哄她:“姐姐,你去睡覺,我幫你找。你知道,小孩子是頂頑皮的。你越是找他,他越是藏著;你不找他,他自己玩累了,自然就出來了。”

可念雲是聽不進去的。等到所有房間都找了一遍,一無所獲。她失神地站在明晃晃的大廳裏,哭了起來:“丟了,怎麽辦?劭巖,孩子丟了。沒有了……”

那雙烏亮的眸子像被霧蒙住一樣,然後那霧氣都化成迷蒙的秋雨滴滴答答地落下來。代齊強忍著心底的酸澀,輕輕攬住她,和聲哄她:“別哭,劭巖幫你把孩子找回來,你先去睡覺。我保證你睜開眼睛就看得到。”

可念雲哭得更厲害,上氣不接下氣,然後又是一輪翻天覆地的尋找。

代齊只好把方軒林叫來,哄著給她打了一針。

折騰了這一宿,兩個人都有些疲倦。雖然是黎明,大片的天還是暗沈沈的。東方有橘紅色的一片,藏著什麽巨大的光亮的樣子。

兩個人俱是沈默,坐在餐桌前散漫地吃著早飯。

有仆人匆匆過來,恭敬地道:“外頭有位姓榮的先生,說有急事求見。”說著遞了名帖給代齊。

“榮三?”代齊看了一眼名帖,心中疑惑,他跟他好像沒什麽交集,這麽一大早找他會有什麽事情?

方軒林也覺得奇怪,放下了杯子。

看代齊沒什麽吩咐,那仆人又道:“榮先生說,要和督軍談一位姓傅的小姐的事情。”

代齊冷漠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動容。傅婉初?他們有什麽非談不可的話?但還是隨著仆人去了大廳。

榮逸澤一見了代齊,急急地上來就拉他的胳膊。代齊向來不喜歡跟人拉扯,甩開他的手,撫平袖子上的褶子,閑閑道:“三公子有什麽事情?”

榮逸澤這才想起來這人是有些忌諱的,可他心裏正燒著急火,也是失了形態:“婉初她難產,你快點跟我去一趟!”

代齊的唇角動了動,這個是他始料不及的消息。那消息太過豐富,豐富得他一時不能理解那裏頭的含意。

榮逸澤看他依然一副冷然的模樣,卻是急了:“別做了就沒膽子認!她這會兒不知道是生是死,你若有一點擔當,你便去看她一眼。你若不去,我話也送到了,你愛去不去!”說完拂袖而去。

代齊猶自呆著。孩子嗎?我的孩子?她居然有了孩子?她居然就要生下來?這一連串的問題像是六月晴天頓落的冰雹,砸得他有點蒙。

待他醒悟過來,才急忙往外頭走,邊走邊交代:“方大哥,你幫我照顧姐姐。有什麽事情你跟霍五說一聲!”然後在榮逸澤發動汽車的一剎那跳上了他的車。

方軒林是徹底迷糊了,這個表弟看著自己竟然像沒看到一樣。代齊也就這樣說走就走了?孩子?代齊的孩子?

方軒林滿腹疑問,也只能安心等著他回來。

夜路看不到頭,路兩邊開始是民居商鋪,後來是林舍,再後來是排排無聲的樹木叢林。他的心裏是空的,卻又填了滿滿的東西。由於填得太滿,讓他不能覺察那裏頭究竟是什麽東西。

那些往事,他曾經不敢想的往事,都一點一滴地匯集起來,慢慢地形成一幅幅的畫。是“不思量、自難忘”的娓娓道來;是“三五年時三五月,可憐杯酒不曾消”的歷歷在目。

仿佛這幾小時的路程,開過的不是路,而是他的人生。從頭到尾地,放電影一樣一幀一幀地出現,覆又消失。

兩人皆是無言,一路沈默,各懷著心事。榮逸澤覺得自己從來沒做過這樣荒唐的事情。他覺得自己就是那蜜蜂,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忙?他早就應該從這渾濁裏頭抽身而去,可又泥足深陷得甘之如飴。

榮逸澤覺得這一路好像是怎麽都開不到頭。路上加油、吃飯都是快速得不能多耽誤一秒。代齊默契地配合著他,也不多言,心事重重。

到了醫院,榮逸澤丟下代齊,自顧自先沖到產房。正好有護士從產房裏頭出來,榮逸澤一問,孩子還是沒生下來。代齊也跟上來,見榮逸澤要進產房,一把拖住他的胳膊,冷冷道:“你要幹什麽?”

榮逸澤鼻子裏擠出一絲譏笑:“這個關節上,齊少要跟我計較這些嗎?你有什麽立場呢?”

這話如同棒喝,是啊,他有什麽立場呢?她早說過,“和你沒關系”。他們的那場交易,不是早就完了嗎?她又不是他的什麽人。

他參不透榮逸澤和婉初的關系,可看他那樣鞍前馬後、滿臉憂愁的模樣,他就知道了,在她最難的時候,能守著她的原來是榮逸澤,連沈仲淩都不是。

他知道沈仲淩娶了梁家的小姐,是為了孩子嗎?如今想來應該就是,哪個男人會聽說女人為了救自己失了清白,還能忍心拋棄她呢?那定然是因為她要留這個孩子,才被沈仲淩拋棄吧。

這不就是他從前要的結果嗎?他看不得她開心,看不得她事事順遂。要她的身子,不過是為了不讓她好過。如今,她過得這樣難了,他怎麽心裏就疼了呢?

在他知道沈仲淩琵琶別抱、秋扇見捐的時候,他連一絲快樂都沒有。他在想,她到哪裏去了呢?可她去了哪裏,跟自己又有什麽關系?旁人可以去尋她,他連去尋她的理由都沒有,連那個念頭似乎都不該有。

原來,她在給自己孕養這個孩子。可她又為了什麽留這個孩子呢?這孩子不過是被辱的證據,她為了什麽要留他呢?

他心裏百轉千回地想了又想,有一絲絲的希望仿佛是破繭而出,馬上就要振翅而飛了。

他們小的時候也是相處得愉快的。他那時候是心甘情願被她笑、被她占便宜,心甘情願地哄她、逗她開心的。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日子,其實都是跟她在一處的。

也許,也許……

代齊失神地坐著,想到這裏卻是再坐不住了,站起來走了一陣又坐下。坐不了幾分鐘又站了起來。是那樣一種來往徘徊、坐立仿徨。他擡頭看看那墻上的鐘,好像是壞了一樣,怎麽都不動。打火機拿出來,打了幾次,卻怎麽都點不著煙,最後只能丟在一旁。

代齊在醫院的椅子上煎熬了一天一夜,眼窩陷了下去,下巴也青了一片。這無邊無際的折磨最是揪心。心像是被人揪起來,用一根魚線捆著,緊緊地拉著一樣。是無跡可偱的禁錮,也是羚羊掛角的昭彰。

身邊來來往往的過客,或者悲、或者喜,他都視而不見。

但那哭聲、笑聲、產婦的呻吟聲,或者號叫聲,初為人父的快活的高喊聲,卻都實實地落在他耳朵裏。和那紛雜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織成一張綿密的網,一點一點地收緊、收緊,再收緊。

在那心快要被等待折磨得崩潰的時候,榮逸澤終於從裏頭走出來了。頭發是淩亂的,眼睛下頭也是烏黑的。向來整潔卓然的一個人,一副狼狽疲憊的模樣。

代齊看他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甚至是有些沈重。他的心就往下墜、一直墜,害怕榮逸澤說出什麽他不敢聽到的話來。他緩緩地站起來,目光緊緊地鎖住榮逸澤,手是下意識緊緊攥在一處的。

榮逸澤出了產房,好久才緩過一口氣,平靜了半晌才如釋重負地淡淡地說:“生了,是個男孩兒。”

代齊的心驟然一松,那些綁縛在心頭的繩索像一下子被砍斷了一樣。心裏頭的那些情緒的觸角都倏然蘇醒過來。是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他的臉上情不自禁地就浮出一個笑。剛才入耳的折磨,都變成他的預演。他同其他普通的男人一樣,心情是激動的,腳步也帶著激動。他正要進產房,榮逸澤卻擡起一條胳膊攔下他。

代齊目光雪冷地凝望了他一眼,榮逸澤捏捏眉心:“她不想見你。”

她是不要見他的。孩子生出來的一剎那的撕心裂肺的痛,讓她清清楚楚地想起那天的疼。

總是疼的,那怨恨自疼痛而來,現在也自疼痛而止吧。她仿佛是用了一輩子的力氣去掙脫這桎梏。那些往事終於跟自己割離了,剪斷那根臍帶,她再沒羈絆了。

護士小姐把洗凈的孩子抱來,邊走邊嘆:“多漂亮的孩子!”

榮逸澤接過孩子,真的是漂亮的孩子。雖然不是足月的孩子,個頭卻不小。也不是紅紅的皴在一處的,皮膚是白嫩的,不像普通孩子一樣褶皺在一起。頭發是烏黑發亮的,柔軟的頭發稀疏乖巧地伏在頭上,軟得叫人心驚。

眼睛的腫還沒有褪去,眼睛的縫隙是細長的,鼻子也是挺直的。旁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隨了父親去的。偶爾睜開一只眼望了望人,那眼白是泛著藍的白,雙瞳黑得如同黑曜石一樣。他看了一眼,就又閉上,像流星閃過一樣。過了一會兒又睜開看看,再閉上。也不哭,由人抱著,安靜得讓人心疼。

榮逸澤被這孩子看得心裏一片柔軟,興沖沖地想把他抱給她:“這孩子真漂亮!婉初……”

婉初卻把頭扭到一邊,氣息幽弱地說:“我不想看他,你讓代齊把他帶走。你跟他說,我傅家再不欠他什麽了。我們銀貨兩訖了。”

她以為她足夠堅強了,說這些的時候眼淚卻像珠子一樣往下掉。她多想看一眼,可是不能。看了,就舍不得了。那是從她身上掉下的肉,雖然是一塊人生的毒瘤,掉下來的時候,切膚之痛卻是真實的。

“不要見我嗎?”代齊喃喃道。

身後的門動了動,榮逸澤拉著他往前走了幾步。護士小姐抱著孩子跟著閃出來,語氣不快:“這個當娘的怎麽回事,一口奶都不讓喝!”

榮逸澤和代齊同時冷冷瞪了她一眼,護士小姐不知道哪裏得罪了這兩個人。她不過是為孩子打抱不平,卻受了這樣的目光。可那兩人目光凜冽,她也不敢再言語。

看了看胡碴滿面的代齊,卻是人間少有的好相貌,又帶著幾分滄桑的冰冷,讓人也跟著心疼了一下似的。

可她又不能不問,看這兩人誰都不像是喜獲麟兒的模樣,於是怯生生地問:“誰……誰是孩子的爸爸?”

代齊是有些發抖的,伸手想去接孩子。看著那孩子,想抱,又不敢抱。手伸了出去,又縮回來,在身上擦了幾回,方才顫顫巍巍接過孩子。

護士看著他的臉,忍不住看了又看。心道,難怪這孩子長得這麽好。

他一看這孩子就知道是自己的。他總聽人說孩子是上天的禮物,這禮物來得太突然,讓他一時間手足無措。

整張臉就一雙嘴唇隨了婉初。他的唇是薄薄兩片,她的唇卻是朱砂勾過、胭脂潤過的豐澤。傅婉初……這是你還給我的禮物,還是你的報覆?

這孩子雖然有八斤多重,可抱在他懷裏卻輕飄飄的沒有分量。他有時候一個恍惚,就覺得懷裏頭是一團空氣。眼睛盯在孩子臉上,可腦子還是有點空。他擡頭看了看緊閉的產房:“我想見見她。”

榮逸澤淡淡地說:“孩子生下來,她一眼都沒看,你覺得她會見你嗎?”

“她、她說了什麽?”

“她說,傅家不欠你什麽了。她跟你銀貨兩訖了。”

“銀貨兩訖?”怎麽就銀貨兩訖了呢?可是,可不就是銀貨兩訖嗎?他那時候說什麽,既然是交易,就要心甘情願才好。

她把這孩子,就這樣活生生地推到自己面前,她卻自己一副買賣已成、各自歡喜的狀況。她是知道了吧,她是想起他了吧。她知道傅家是虧欠了他的,所以才生下這個孩子的吧?可是,他怎麽就有些不甘心了呢?她怎麽可以用他的孩子來還他的債呢?

他的肩膀一下就僵硬了,一動不敢動地抱著嬰兒。

這時候產房的門打開,婉初躺在病床上被人推著要送到病房裏。代齊雙目茫然地看她從自己身邊過去,腳步是一動也不能動的。

輪子發出吱扭吱扭的聲音,漸漸地越來越小,轉了一個彎,就什麽都瞧不見、聽不見了。

孩子又轉給了護士,代齊又坐下,腿有些發虛。腦袋發空,好像一直在夢裏,就這樣幹坐到半夜。

那小護士陪著醫生巡房回來,遠遠看到代齊還是坐在產房門口。這時候醫院已經漸漸安靜下來了。白天的時候,她聽到榮逸澤說到孩子媽媽不肯見他,如今看他依然失魂落魄地守在那裏,旁人看了也忍不住心軟下去。到底是遇到了什麽樣的事情,才能這樣狠心不見自己孩子的爸爸呢?

從他身邊路過時,她低聲說:“那位小姐睡著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代齊呆了呆,深邃的眸子沒有焦距地落在某一處,輕輕地搖搖頭。

第四天,醫生又給孩子做了一遍檢查,說孩子可以出院了。奶媽是榮逸澤尋的,抱著孩子坐在車裏頭等著代齊。

榮逸澤拿了一個紙盒子給他。他打開來,裏頭是扭歪不成形的大大小小的幾件顏色各異的小毛衣。

“婉初織的。到生之前還一直織著……”他想著,既然她織了,肯定就是想送的。

代齊摸了摸那毛衣,柔軟地躺在手下,心底是無計可施的空虛。合上盒子,唇角動了動,還是無言地又望了一眼婉初病房的窗戶,鉆進車裏絕塵而去。

霍五從來沒覺得當差有這麽累。先是找奶媽,就前前後後換了四個。他原來覺得代齊是做事利落不講究的人,卻第一回發現代齊是個這麽嚴苛的人,嚴苛得近乎龜毛了。

代齊前陣子消失了幾天,回來的時候卻帶著個孩子。他不說孩子的來歷,下頭的人自然不敢問。

方醫生是一直在督軍府裏等著的。見奶媽抱著孩子,他便將代齊帶到一邊,商量道:“念雲現在這樣的狀況,家裏突然來個孩子,恐怕刺激到她,對孩子也不合適……”

代齊明白他的意思,於是念雲就搬去了方軒林的家,也方便他照顧。

開始的時候,嬰兒都是奶媽抱著,那孩子自己睡小床。

代齊並不主動去看那孩子,偶爾孩子哭得厲害了,他從嬰兒房路過,也就眉頭皺皺遠遠地瞧著。

那小奶娃剛來的時候是不哭不鬧的,後來不知道怎麽的,一吃奶就哭,一哭就停不下來。有一回霍五來帥府找他,看到孩子哭得不像話,就過去抱了一回,孩子突然就不哭了。

代齊便認定是奶媽不好,於是就讓換了奶媽。

新換的奶媽愛吃魚,府裏的人不敢怠慢,每天大魚小魚地伺候著。奶水倒是充足,奶娃娃卻說什麽都不喝奶媽的奶。奶水漲得奶媽嗷嗷叫,只能找附近嘴壯的孩子給弄通。每天光是擠出來的奶就好幾大杯子。

有一回小東西大約是實在餓了,好不容易喝了一回奶,全府上下高興得跟過年似的。正好霍五來看這小東西,把他抱在懷裏的時候,覺得好像抱著一只貓,渾身上下都是腥味。他就抱著孩子到代齊書房,笑道:“你看這小少爺像不像只吃了魚的貓?”

也不知道是怎麽的,這個奶媽也是沒待兩天,又換了。

孩子吃奶吃得少,娘胎裏帶的肉一下就掉了,瘦瘦的模樣看著就心疼。找奶媽的事情推到了霍五的頭上。霍五在鄉下跑了十幾趟,從奶媽的牙口、模樣、氣味,甚至奶味都要一一檢閱。他覺得這不是在選奶媽,而是皇帝在選妃子。

新來的奶媽也只不過是說得過去而已,孩子不吃奶,督軍府上上下下都跟著著急。坐車回督軍府的時候,霍五無意中瞧見墻上代乳粉的廣告,一拍腦袋,下車買了兩罐子代乳粉。經理極力推銷,說是原產原裝到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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