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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間兒女空恩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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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嵐最近找婉初找得很是勤快,她先找榮逸澤要了婉初的住址。因怕她不去,特意親自上門拉了她去聽蘇清元的演講。

自從兩人一同聽了蘇清元的演講,交流了些感想,方嵐對她更有說不出的自然親近。她覺得婉初這樣把自己鎖在深閨高院裏,真是浪費了青春好年華。

沈仲淩在軍部的事務越來越多,沈伯允更有意給他施加壓力和歷練,回家的時間便越發少了。婉初也不想整天在家裏思考那些事情,其實心裏明白,不過是躲避。

這日京州有一個慈善拍賣會,方嵐過來找婉初,想拍件不太貴重的禮物送人,可惜對這些又不太懂。

婉初推說著也不大懂那些東西,方嵐就笑著搖晃著她的胳膊道:“怎麽說也是王府的格格,見過的好東西總歸比我們多,幫我參考參考吧。”

婉初拗不過她,只好隨著她去拍賣場。

方嵐只說想送個東西給相熟的同學,那同學家裏是小戶書香,家長在前朝時是個秀才。這份禮要送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可這個分寸讓方嵐大傷腦筋。看中的嫌貴重,不貴重的又看不上。

婉初心裏便猜到怕是要送給一位男士。一般女孩子之間送東西,哪裏有這樣多的講究,大都是可著人家喜歡的送。可送男士便有些不同了。

婉初聽榮逸澤說過,方嵐的父親、榮逸澤的這個姨夫,是內閣裏的交通總長。方家家世顯赫,她要送男士的禮物,必須體面卻又不誇張,不能讓對方心裏不舒服。

這時候放出一件拍品,婉初拉了拉方嵐的袖子低聲道:“這件前朝哥釉筆架,品相倒是不錯。”

方嵐看過去,是一件油灰色的筆架,擰著眉頭道:“我倒是看不出來好在哪裏。”

婉初低聲指給她:“這哥釉要看釉色,這筆架釉色又膩又潤,光澤也好,開片‘金絲’發色也是極好,送給讀書人也是襯景的禮物,你不如拍下來。”

方嵐聽她這樣一說,便動了心,可加了兩回價還是被人拍了去。又不好買得太貴重,讓人覺得太盛氣淩人。拍來拍去,竟無一件順意的東西。

方嵐越看越覺得心裏煩躁。場子裏拍了不少罕見價高的古玩玉器,方嵐看了又看,最後一聲嘆息:“人都說亂世黃金、太平玉,可世道也不太平,這些個東西拍出這樣高的價格。也不知道是人家真的富貴,還是刮了太多的民脂民膏。”

今日裏官商齊聚、冠蓋雲集,周圍在座的聽了這樣的話都睨目瞧她。

婉初偷笑著拉了她的袖子,示意她小聲,方嵐一吐舌頭。兩人互笑間,臺上又拍出了一只乾隆掐絲琺瑯鸚鵡鳥籠。籠架通體鎦金,下部有一扇橢圓形小門。鏤雕著掐絲琺瑯花鳥紋,釉色正、掐絲燦然,線條極是優美流暢。婉初輕嘆:“好漂亮的鳥籠。”

方嵐回過頭去看出價的人,轉過來跟婉初說:“是梁大頭的女兒拍下來的。還真是財大氣粗,兩千塊銀圓拍了個鳥籠。”

婉初心下一動,情不自禁回頭去看,果然是梁瑩瑩。

梁瑩瑩今天穿著荷色七分袖小洋裝,戴著寬檐帽。帽檐遮著小半張臉,她側著臉同身邊的同伴低聲細語,似乎說到有趣的事情,擡手掩唇一笑。可那手腕上的東西忽地就刺痛了婉初的眼睛。

婉初轉過頭來,手腕上的紫玉手鏈冰得她心裏難受。手腕收在寬寬的袖口裏,她的手指從它上面拂過,雖然造型不算十分相似,也有八分相像。她曾問過沈仲淩,他說是他自己設計的,還笑著說世間僅此一件。

果真是僅此一件嗎?什麽時候,她的愛情淪落到和人平分秋色的地步?

婉初心裏堵著石頭一樣,懨懨地熬著。她又不敢多想,怕冤枉誤會了他,打定主意決定回去好好問問他。

散場後,方嵐挽著婉初隨著人流出了拍賣廳,梁瑩瑩和同伴走在她們前面。

一個女郎拉起梁瑩瑩的手,笑著說:“這是什麽寶貝,總看瑩瑩你戴著,穿什麽衣服都用這個配。”

另一個女郎打趣道:“就說你沒眼力見,這可是淩少親自畫稿著人做的,那些外頭隨便買來的比得上嗎?”

那個問話的女郎裝作不知,又笑問道:“呀,是哪個‘淩少’,我怎麽不知道?這樣子我也喜歡,回去請他也給我設計一串。”

婉初覺得聲音鬧鬧哄哄的,鬧得腦子發疼,接著就覺得頭有些暈,腳下的步子就緩了些。方嵐也覺察出她的異樣,停下來關切地問:“婉初,你怎麽了?”

婉初強斂了心神,搖搖頭:“沒什麽,大概人太多了,覺得胸口悶得慌,有點喘不過氣。”

方嵐笑:“你就是在家裏悶得太久了,多見見人、多出來走走就習慣了。我可不信,你在法國也是這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聽說那邊的交際極多,你這樣的東方麗人,不知道多少人要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呢。”

在法國的日子是怎麽樣的,婉初自己都覺得有些模糊了。記憶裏就只有母親哀怨的模樣,時而坐在園子裏發呆,發起脾氣來就把滿園子種的玫瑰花都砍了。傷了花根不說,手也常常被花刺刺傷。

莊園裏有個叫Noah的法國花匠。雖然那時候婉初年紀還不大,但看得懂Noah目光裏對母親的愛意。每次母親毀了玫瑰花後,Noah都會默默地來把花一叢一叢地收拾好,剪好枝整好根。

有一次母親喝酒喝得實在太多了,Noah看不過去,走上去拿掉母親手裏的玻璃杯。母親又大鬧起來:“你憑什麽管我,你不過是我的花匠,我付錢,你來做工。你這樣假惺惺地關心我,不過看在錢的分上!”

那天以後,Noah再沒出現過。母親倚在窗前,看著枯萎的玫瑰園,除了冷笑還是冷笑。

婉初有時候想,為什麽母親不能放開跟父親的過往,重新開始?如今卻真的感同身受,那是不甘心。不甘心,我離家去國投懷送抱,不甘心我拋卻所有,換來的卻是不對等的對待。

婉初心裏是害怕的,她怕自己身上流著母親瘋狂執拗的血液,讓她也同母親一樣憤恨終日。可另一面,她又要強地想要證明自己和母親是不同的,她不會遇人不淑。

京州軍部裏,沈伯允指著地圖:“桂軍和左家軍越打越厲害。聽密報,桂朝瑞的左膀右臂代齊不知道為著什麽原因,被關到邢臺監獄裏去了,一半的軍隊群龍無首。桂帥的兒子身體羸弱,帶不了兵;偏偏侄子也是個不爭氣的。現在桂軍是熱鍋上的螞蟻。他們發了密件來,說我們只要和桂軍聯手滅了左家軍,不僅通江五縣他們不再討了,到時候左家軍的地盤也願意平分。此時正是我們的好機會……梁家,現在我們還是不得不仰仗他們的。”

他停了停又緩緩說:“明天晚上督軍府的舞會,你去吧。我替你約了梁小姐做舞伴,她答應了。”那語氣裏沒有商量,全是安排一樣。

沈仲淩靜靜地立著,看著哥哥因興奮而激動的面孔,蹣跚地轉著輪椅在地圖前指點江山的身影。他嘴唇動了動,一個“不”字如有千斤重,最終只變成默默的點頭。

方嵐幾次邀約婉初去看自己話劇社的排練,婉初都沒去。這天她難得一時興起,自己出門尋她。

到了京州大學裏,婉初才想起來忘了問話劇社在哪裏排練。好在方嵐在學校裏也算得上風雲人物,所以沒問幾個,便問到了她的所在。

她剛走到禮堂門口,就聽見裏頭的排練聲。

一個俊朗的男聲道:“西薩裏奧,你再給我到那位忍心的女王那邊去;對她說,我的愛情是超越世間的,泥汙的土地不是我所看重的事物;命運所賜給她的尊榮財富,你對她說,在我的眼中都像命運一樣無常;吸引我的靈魂的是她的天賦的靈奇、絕世的仙姿。”

另一個清亮的女聲說:“可是假如她不能愛您呢,殿下?”

男聲又說:“我不能得到這樣的回音。”

女聲說:“可是您不能不得到這樣的回音。假如有一位姑娘——也許真有那麽一個人——也像您愛著奧麗維婭一樣痛苦地愛著您;您不能愛她,您這樣告訴她;那麽她豈不是必得以這樣的答覆為滿足嗎?”

男聲又起:“女人的小小的身體一定受不住像愛情強加於我心中的那種激烈的搏跳;女人的心沒有這樣廣大,可以藏得下這許多;她們缺少含忍的能力。唉,她們的愛就像一個人的口味一樣,不是從臟腑裏,而是從舌尖上感覺到的,過飽了便會食傷嘔吐;可是我的愛就像饑餓的大海,能夠消化一切。不要把一個女人所能對我發生的愛情跟我對於奧麗維婭的愛情相提並論吧。”

女聲道:“哦,可是我知道——”

男聲急切:“你知道什麽?”

女聲轉而深情:“我知道得很清楚,女人對於男人會懷著怎樣的愛情;真的,她們是跟我們一樣真心的。我的父親有一個女兒,她愛上了一個男人,正像假如我是個女人也許會愛上殿下您一樣。”

……

婉初以前在法國上學的時候,也常常排練些話劇。這劇她熟悉得很。莎翁的《第十二夜》,似乎是第二幕中的一場。

本想在禮堂外面等她,可又忍不住想進去看看。轉進去,看到方嵐扮演的是薇奧拉,一個英俊的男學生扮演著公爵。方嵐的眼神一直流連在他的臉上,仿佛是在演戲。但婉初卻一眼就覺得那不是戲。

聽到那句“正像假如我是個女人也許會愛上殿下您一樣”,方嵐的臉上浮起了一點羞澀。

這時候場邊導演模樣的人喊了停,對方嵐說:“嵐嵐,你的感情不太對。不應該是羞澀的表情,你不要忘了,這時候薇奧拉是裝扮成男人的。”

方嵐的臉卻是又紅了紅。

婉初沒想到那樣意氣飛揚的方嵐,遇上感情的事情也不過是小女兒的羞澀模樣,便覺得有趣,找了個靠後的位子坐下,靜靜地看他們排練。

等了快一小時,終於排完了。方嵐從臺上下來,她眼尖,遠遠看到婉初沖她微笑,忙揮手搖了搖,小跑幾步過來,拉著她的手輕搖了兩下,臉上溢滿了興奮:“婉初,你來看我,我太高興了!”

兩人說了幾句,一個年輕的男學生走過來,遞了一瓶汽水給方嵐。婉初認得他是演薇奧拉的孿生兄長西巴斯辛的。方嵐卻不太領情,翻了他一眼,很是沒好氣地說:“你成心害我呢,剛用了嗓子,怎麽能喝這個!”說著牽著婉初就往前走,“咱們吃好東西去!”

那男生吃了癟,卻也不退縮,笑嘻嘻地跟著:“姑奶奶,給我一萬個膽子我也不敢哪!別人送了我母親些上好的杭白菊,下回我泡了水給你帶來……對了,嵐嵐,你怎麽不介紹介紹你的朋友給我啊,你們去哪裏吃東西,一起唄。”

方嵐拉著婉初的手從他身邊擦過,擰著眉頭嗔道:“才不介紹漂亮女孩給你認識!”

舞臺下站著剛才演奧西諾公爵的男生和演奧麗維婭小姐的女生。兩人正在交談,女生言笑晏晏,公爵也含情脈脈的樣子。

方嵐和婉初從他們身邊經過,“公爵”微笑著點頭跟她們打了一個招呼,正準備再跟奧麗維婭小姐說什麽。

方嵐卻停下來:“梁樹培,你不是想找一本法文的《茶花女》嗎?別人有沒有我不知道,我這個朋友那是肯定有的。我來給你介紹,我朋友,傅婉初。她可是在法國長大的,你要是有什麽問題,問她保準沒錯。”

梁樹培的眼睛亮了亮,禮貌地微笑著說:“傅小姐,你好,我是梁樹培。我正在學習法文,有些不懂的地方,以後還請指教指教。”

婉初謙虛地笑了笑:“我那裏是有書的。可也就是隨便讀讀,太深奧的問題,我也說不通。市面上我看過林紓先生與王壽昌先生的譯作,那真是譯得很好的,可以對照著看的。”

幾個人的話題很快就轉移到市面上的小說上來,婉初蝸居沈府,別的不做,小說、書報那是看得極多的。聊起這些來,也能侃侃而談,卻又不賣弄,談到自己的意見的時候也是十分婉轉。

梁樹培似乎是有意去法國留學的,也順道問了些法國的風土人情。

“奧麗維婭小姐”在邊上開始還能持著清淡的微笑,到後來那笑意就越來越勉強,只是冷冷地瞧著,也不多話。等到耐心全沒了,她輕輕說了句:“天色不早了,你們聊吧,我要回去了。”說著就自己走了。

梁樹培看她走了,也停下了交談,禮貌地說:“是不早了,聊了這麽久,大家都回家吧。明天還要上課呢。”告別後,追著“奧麗維婭小姐”就出去了。

方嵐咬了咬下唇,什麽都沒說,但婉初卻看清楚了這關系。心想,這導演倒會選演員。就是不知道最後,這些人是不是能像劇裏另一個名字一樣《各遂所願》?

婉初看她郁郁寡歡的模樣,微笑著說:“不如我請你吃飯,化悲憤為食量?”

方嵐知道婉初笑她,嗔怪著剜了她一眼。“孿生兄長西巴斯辛”有點不明所以:“你要化什麽悲憤為什麽食量?”

方嵐瞥了他一眼:“你怎麽這麽多事情?女孩子家的話,是你隨便聽的嗎?”

說著她攜了婉初的手,往外走。“西巴斯辛”卻攔下她們:“不是去吃飯嗎?我請客。第一次見傅小姐,我請客應該的。對了,你們剛才聊得那樣開心,都沒人介紹介紹我。我叫韓朗。”說著伸出手去。

方嵐一把打掉他的手,看了看他:“好吧好吧,知道你錢多沒處用,幫你花花好了。”

韓朗也不生氣,咧著嘴接著傻笑了一聲。

三個人剛來到校門口,一輛汽車就停下來了。韓朗把司機叫下去,給她們拉開了車門,自己坐到司機的位子上。

方嵐拍拍他肩膀,一百個不相信的樣子:“你會不會開車啊?”

韓朗回過身得意地說:“我一年前就會開車了。女士們你們就安心地坐好吧,保準安全到達。”笑起來的樣子,也是俊朗愉快。

坐在車裏,方嵐和婉初低聲談論著大學趣事、街上風貌。這時一對身影從窗外劃過去,正在笑著的方嵐卻突然噤了聲。婉初覺得奇怪,扭頭看過去。

大街上,梁樹培和“奧麗維婭小姐”站在一個小食攤前,正在分食一塊糕,眼神裏是那樣一種柔情的笑。

方嵐的嘴情不自禁地就嘟了起來,婉初也不好說什麽。碰上這樣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事情,外人的安慰總抵不了當事人心裏的苦。

三人到了一家西餐館,又有人接了韓朗的鑰匙。方嵐擡頭看了看招牌,恨得直跺腳:“韓朗,怎麽又去你家館子吃飯!”

韓朗撓了撓頭,笑著說:“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何況我家館子也不差啊,京州城裏也是數一數二的。”

“當然了,京州城裏的西餐館十之八九都是你韓家的,當然數一數二了。”方嵐很是不屑。

韓朗不理會她的抱怨,仍舊笑嘻嘻地迎了她們進去。

落下座,婉初四下裏打量了一下,餐廳裝修得很是豪華。無論是燈光、音樂還是西崽侍應生,都帶著濃濃的西方情調。婉初這才想起來,那回同方嵐和榮逸澤吃飯的時候,她似乎就抱怨過不願意去某人家的館子,想來“某人”便是這個韓朗了;那麽那天費心費力挑的禮物,怕就是要送給梁樹培的吧。

吃了頭菜喝了湯,換了副菜方嵐就嘟囔:“最不愛吃這些,碗碗碟碟換來換去的,叮叮當當看著就煩!”

婉初知道她是心情不好,便笑道:“吃東西都是要看心情的。若心情好的時候,吃西餐這樣一道一道的,覺得不知道多有情調呢。這樣,下回我做東請你吃中菜。”

韓朗只是賠著笑,道:“你們等著,我得親自去監督大廚煎牛排,不能在兩位小姐面前失了水準。”方嵐沒好氣地說:“去吧去吧!”

方嵐意興闌珊的模樣,婉初看在心裏也很不是滋味。不管怎樣的人,怎麽遇到愛情這個問題都不像自己了呢?

方嵐唉聲嘆氣了一陣,看婉初定定地看著自己,臉紅了紅。但她畢竟是生性開朗,於是打趣自己道:“這怕就是佛說的‘求不得’的苦了吧?”

婉初看她年紀輕輕,卻用這樣老成的語氣,撲哧一笑:“我覺得,韓朗比你苦。”

方嵐聽她湊趣,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想了想,平日裏梁樹培對自己也不過就是淡然,可自己對韓朗卻是一副往死裏折騰刁難的勁兒。覺得婉初說得還挺有道理,也忍不住笑出聲。

韓朗正在後面嘮叨大廚師傅,突然打了個冷戰,這是什麽人在背後說自己呢?剛從廚房走出來,突然有人一把把他拉進包廂裏。

他定神一看卻是榮逸澤:“呀,三哥今天在這裏吃飯?”

榮逸澤點點頭:“剛和一個朋友吃完飯。外頭是嵐嵐?”

“是啊,還有一個是嵐嵐的朋友,叫……叫什麽來著?”韓朗撓撓頭。

榮逸澤笑了笑:“除了嵐嵐,其他的小姐你估計都不上心。”

韓朗卻是得了獎賞一般挺了挺胸:“那當然,我對嵐嵐那絕對是一心一意的……”

榮逸澤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斷了他的話:“好了,我知道了。”

韓朗呵呵地笑了,瞥見他手裏的牛皮紙包,鼻子裏聞到些草藥的味道,揉了揉鼻子:“府上這是誰病了?”

榮逸澤道:“還不是給我四妹配的補藥,沒什麽大礙。對了,幫三哥一件事,回頭三哥在姨母面前多給你添添好話。”

西崽侍應生端上新烤出來的牛排,韓朗也隨後跟著坐下。

方嵐看他在後頭待了這許久才來,東西也沒顧上吃幾口,心裏也覺得自己對他過於差了,便收了笑,推了個手帕給他:“看你熱的,擦擦汗。”

韓朗受寵若驚地接過手帕,卻舍不得擦,握在手裏想聞聞,又怕方嵐惱他。裝模作樣地擦了擦汗,他把手帕收回口袋裏:“都弄臟了,回頭洗了給你。”

方嵐胡亂地“嗯”了聲,開始吃牛排。

各自沈默了一陣,韓朗神秘兮兮地說:“你不是最愛聽新聞嗎?我給你說個秘密。”

方嵐這才來了一些興致,卻依舊意興闌珊地說:“什麽秘密?說來聽聽。”

韓朗四下看看:“這可是京州城裏未來的大新聞啊。”又壓低了聲音說,“知道嗎,沈梁兩家要聯姻了,明天晚上督軍府裏有舞會,舞會上就要宣布沈仲淩和梁小姐的訂婚消息。”

婉初正吃著一塊牛排,但明明是鮮嫩多汁的東西,怎麽如鯁在喉,仿佛吞了石塊,怎麽都咽不下去?

方嵐並不太清楚婉初和沈仲淩的事情。她不以為然地說:“報紙都沒說,你怎麽知道的?”

韓朗說:“宴會從我家訂了飲食,好多東西今天都不放出來賣了,是剛才聽我們經理說的。”

後面的話,婉初都聽得不大清楚了。哽在胸前的東西,讓她胃裏一陣一陣地疼,悶得難受。沈仲淩還要瞞她到什麽時候?

婉初勉強地吃了幾口,起來說不舒服想要回去。方嵐看她那樣子,自己也吃不下去了,站起來攙著婉初一同離去了。

韓朗楞楞地看著離開的兩人,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不一會兒,有人走到他邊上:“都說了?”

韓朗回過頭去看他:“三哥,都照你交代的說了。不過……我怎麽覺得……”

榮逸澤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其他的別管,想追到嵐嵐,有我幫你才能事半功倍。沒我幫忙,怎麽能成功?”

韓朗被他話語間的弦外之音鼓噪得極是興奮,剛才的那一點猶疑早就尋不見蹤影了。

沈仲淩忙完了公務,回到沈府的時候已經快近深夜了。鳳竹打著哈欠托著腮坐在園子裏的臺階上,看他走過來,忙起身道:“二爺,你可回來了!”

沈仲淩沒想到這麽晚的時間,鳳竹還在這裏,問她:“是不是婉初有什麽事情交代?”

鳳竹撲哧笑了笑:“可不是!讓我在這裏守著您呢。讓您到小園子一趟。”

“這樣晚了,她還沒睡?”

“您也知道這樣晚了,以後也早些回來。小姐一個人又沒什麽朋友,就指望您回來陪她說說話了。”

沈仲淩也覺得抱歉,讓鳳竹先去睡覺,自己往婉初的小園子裏去。

婉初坐在園子裏的石桌邊,搖著一只團扇,歪頭望著天發呆。冰肌近著渾無暑,小扇頻搖最可憐。這場景說不出的宜人悅色。

“夜裏這樣涼了,還搖著扇子做什麽?”他輕笑著坐下。

“哪裏是怕熱,是在趕飛蟲而已。”她莞爾一笑。

沈仲淩這才註意到石桌中間放著一個蛋糕,不解道:“今天是?”

婉初拉開他袖子,看了看表,已然過了十二點:“今天是我舊歷的生辰。”

沈仲淩眉頭微皺,一臉的歉意:“往年都是過公歷的生辰,今年要過舊歷的生辰,也不早跟我說,看我連個禮物都沒預備。”

婉初笑著搖搖頭:“你能來就好。你近日裏總是那樣忙,本來想約你一同過,又聽說督軍府有個舞會,怕你被大爺拖去又是脫不開身,所以今天先過也是一樣的。不過反正過了十二點了,也算是趕上日子了。”

沈仲淩聽到“舞會”兩字,心裏就有些虛。本來就不情願敷衍梁瑩瑩,這下聽說要錯過婉初舊歷的生日,更覺得抱歉。

他單膝蹲到她裙邊,把她雙手握住:“明天的舞會大哥下了命令,我推不掉。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婉初笑了笑。一起去?去看你跟別人的訂婚宴嗎?笑著笑著就覺得眼眶有些發熱。她把手抽出來,可那動作冰冷生硬得讓沈仲淩也為之一楞。

婉初也覺察到自己的異樣,抽出的手順勢落下,理了理他的領子,微笑著說:“我不去,一到人多的地方就胸悶得慌,你自己去吧。不過,可不許跟別的女孩子跳舞。”

婉初難得地露出拈酸吃醋的模樣,看得他胸口一熱。

可明天去就是要當梁瑩瑩舞伴的,想到這裏,沈仲淩表情就為難了一下。

可那閃過的表情還是讓婉初心裏陣陣地疼。婉初又強擠出一個笑意:“逗你玩兒呢。”

他是知道的嗎?如果你明明知道,你還如此?

沈仲淩覺得今天的婉初有些奇怪,可又說不出哪裏奇怪,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他擡手環上她的腰:“婉初,不管怎樣,你都要相信我。”

不管怎樣?那麽會是“怎樣”的呢?

一整日沈仲淩都沒有回府,直接從軍部去了督軍的行轅。

盡管四周靜悄悄的,婉初還是覺得腦子裏鬧哄哄的。讓鳳竹早早歇了,自己一個人呆呆地從日落坐到月升。

看了看鐘,到了八點,該是舞會最高潮的時刻了吧。他此時又在做些什麽呢,是懷抱佳人跳舞還是別的什麽?她自己都覺得好笑,還能改變什麽嗎?那麽她在這裏又等著什麽呢?等著明天看報紙登出來,然後給她棄婦的身份蓋上一個戳?

這個想法讓她的心激動起來。不,就算是被遺棄,她也不能做最後一個知道的。有什麽不能去面對?她一路走來,就算得不到自己預料的結局,也不願意被謊言愚弄。

婉初匆匆起來,用涼水洗了洗臉。鏡子裏的她臉色有些許的蒼白,薄薄地施了一層粉,又打了一圈胭脂。鬼使神差地描眉勾唇,換了一身禮服,煥然一新。為什麽這樣裝扮?鏡子裏的她美得這樣淒涼,美給誰看呢?

穿戴停當,避開了下人,婉初一個人從側門出來。出了門,剛準備招呼路上的黃包車,就看見有人倚在一輛汽車邊,夜裏有一顆紅光明明滅滅。

榮逸澤果然沒猜錯,傅婉初還是忍不住出來了。他料想她不會從大門走,便在側門守著。還好沒等太久,就看見她窈窕的身影從門裏出來。

頭頂歐式的盤發,隱約幾枚珍珠的簪子,耳邊一對瑩圓的珠子晃著。難得見她妝色這樣濃,清孤冷傲的氣質裏竟然透出別樣的一絲妖嬈艷麗來。可她的目光又是冰涼的,配著身上墨藍色蕾絲禮服,瀲灩動人。

婉初沒想到在這裏還能遇上他,看他的樣子,倒像是專程在等人。

“傅小姐,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送你一程。”榮逸澤踩滅了煙,挑唇一笑。

婉初也沒推托。你們不就是想讓我親眼看到嗎?那好,我便去看。

婉初在車上就沒給榮逸澤什麽好臉色,榮逸澤也只是笑著說:“想著你大概會去,可怕你沒請柬,所以在這裏等你。”

“三公子,不,大爺想得真周到。”婉初冷冷地說,然後把頭偏向車外。

榮逸澤餘光裏看到她看向窗外,雪白的頸斜出一條秀美的線。頸下是裸露的一大片瓷白的肩,鎖骨那裏有兩個小窩,小窩下是他臆想裏柔軟的峰巒疊嶂。她居然也會穿成這樣?

榮逸澤覺得心底一陣臆動,這不受自己操控的感覺讓他覺得很糟糕,忙斂了心思專心開車。

女人見過那樣多,居然還有這樣的沖動。他自己都覺得好笑。難道這就是“得不到的,總是好的”或者說“別人家的花自然就是香些”?可心裏又有些納悶,舞會那種場合,去交際的少,獵艷的多,她做什麽穿得這樣出挑?

督軍行轅前排滿了車,車水馬龍門庭若市,那樣一種衣香鬢影。

婉初突然後悔了,她突然說:“不要停在這裏,我不要去了!”

榮逸澤卻是輕笑:“你在怕什麽呢?”

還是自顧自將車停下,繞過車頭,拉開她那邊的車門,支起一只手到她面前。

是啊,她怕什麽呢?總要面對的,不是嗎?

婉初咬了咬唇,搭著他的手腕從車裏出來。榮逸澤順勢把她的手臂彎在臂彎裏,側頭在她耳邊輕輕道:“別怕,有我在。”

可這句話讓她心裏更忐忑了,她是怕的。那種怕是那麽真實,像吐著信子的蛇,又帶著恐怖的誘惑,引著她失魂地往前行。

榮逸澤攜著婉初步入了行轅裏。流光溢彩的大廳畫棟飛甍、金碧耀目,六朝金粉下的靡麗繁華在樂曲裏蕩漾著紙醉金迷的高潮。

婉初的目光在人群裏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

榮逸澤在她身後,沖著一個方向微笑著擠了擠眼睛。那一邊,沈伯允手裏正捏著一只高腳玻璃酒杯,沖他揚了揚。

一曲終了,男女散開,司儀緩步走上臺階:“今日貴客雲集,都是來慶祝京州軍大捷,督軍得了通江五縣。不僅如此,京州軍還有一件喜事……”司儀故意拖緩了聲調。眾人都在臺下竊竊私語。

沈仲淩剛和梁瑩瑩跳完一支舞,心不在焉地立在人群裏,正想著找個機會脫身,可一轉眼就看見了盛裝的傅婉初。

她立在榮逸澤身邊,榮逸澤在她身後,時不時低頭在她耳邊說著什麽,臉上是春風得意的笑。那笑讓沈仲淩分外覺得刺眼,手攥緊了,又緩慢地松開。

旁邊有人捅了捅他,沈仲淩才回過神,郭書年笑著說:“淩少,說你呢。”

沈仲淩斂住心神後入耳的第一句話就是:“沈仲淩和梁小姐的訂婚……”

他的腦子“嗡”的一聲,更加聽不清周圍的話語,他不可置信地低聲問郭書年:“他、他剛才說什麽?”

郭書年詫異地看著他:“剛才說您和梁小姐訂婚的消息啊,參謀長連我都瞞過了,怎麽,你不會也不知道吧?”

沈仲淩呆呆地站在那裏,周圍的一切都好像消失了。他眼睛裏只看得到傅婉初頰邊清冷的微笑,那笑意卻蘊著他從未見過的沈涼,暮雨秋山,萬千蕭瑟。

沈仲淩猛地回頭去看沈伯允,沈伯允卻裝作沒看到他一樣,和梁世榮親熱地交談著。梁瑩瑩也沒想到今天就會宣布訂婚的事情,臉上還是有些羞澀,可是又強作著大方。

司儀又在臺上說:“下面這支舞,請淩少和梁小姐單獨跳,大家給他們鼓掌支持!”

一時間場裏掌聲雷動。沈仲淩只覺得那掌聲每一聲都是巨雷,劈在他心上,心上是焦枯一片。

梁瑩瑩紅著臉等著他邀舞,沈仲淩覺得腳下有千斤重。他應該分開人群而去的,他應該在人群裏拉起婉初的手帶她走的,這樣尷尬的場合,這樣恥辱的場面,他怎麽忍心讓婉初一個人面對?

可沈伯允滾動輪椅的模樣,在他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地碾過來碾過去。婉初,應該能體諒自己的難處吧?是的,她會的,她那樣愛我。

婉初覺得臉上的笑要塌下來了,她快撐不住那笑了,雖然一點都不好笑。她的視線快要模糊得看不清他的動作了。可還是清楚地看到他一躬身,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然後把梁瑩瑩的手放進自己的手裏,把自己的手扶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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