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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滿目山河空念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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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地就覺得應該到這裏來。他的早餐向來只是面包塗黃油和牛乳的。對於吃,他算不上講究,卻對於吃東西的地方很挑剔。只覺得有什麽樣的心情就應該到什麽樣的地方去。也只是覺得她應該喜歡。

婉初不願意點餐,榮逸澤就為她點了。要了蝦籽餛飩、蝦籽餃面,一籠蟹黃湯包,一份京江臍。

婉初看這些碗碗碟碟擺上來,忽然就想起了當初父親對母親的寵愛勁兒。

母親的娘家是姑蘇望族俞家,祖父俞瑾喬是頗有名望的書畫大師。她從來沒見過母親的娘家人,母親卻留著家鄉的食宿習慣,平常愛吃的都是這些。

京州城地處偏北,能做好淮揚菜的不多。父親雖然在外風流,在家裏對母親卻是極寵的。哪裏來了好廚子,便花高薪請來,只為博母親一笑,解她一時鄉愁。每每只在這時候,也才讓人覺得家的溫暖,令她胃口大開。

但婉初今天卻一點胃口都沒有。她理了理思緒,道:“這次找三公子來,實在是情非得已。一來,我交往甚少,沒什麽朋友。二來,放眼京州城,能做這件事的人實在不多。”

榮逸澤一笑:“傅小姐太擡舉我了。看來如果不是難事,傅小姐也不會來開這個口。”

婉初眼簾低垂:“三公子是個爽快人,我也就開門見山了。我想要一張往西去的總理通行派司。”

榮逸澤眉頭皺了一下:“你要什麽?總理通行派司?”

“是的,馬上就要。”

榮逸澤不解道:“你要往西去?這西南邊戰事正緊,你要那個做什麽?”

婉初低著頭,好好一碗面被勺子攪得都糜了。本想找個托詞,但又覺不妥,一時間也不答話。

榮逸澤看她不開口,便說:“我總要知道你拿這個幹什麽去吧?總理派司,不是說拿就拿得到的。你要往西從商?運貨?我總得給個緣由吧。你應該知道,往西一線都在戒嚴。如今往西的鐵路都封了,等閑人不能上車。你既然開口要了,定然知道這派司的價值。”

婉初深吸一口氣:“為了沈仲淩。”

榮逸澤聽到這個名字,便是一笑,笑容裏卻藏著三分冷漠七分不屑:“你是打算烽火連城地去會情人,還是去殉城?你明明知道我同沈伯允的關系,還來求我,真不知道你是高估了你自己,還是低估了我。”

婉初怎麽會聽不出他話裏的譏誚。這兩天壓抑的委屈和對未來的迷茫都一時間爆發,眼淚就湧了上來。但在這人來客往的飯莊裏,她只好強抑著。

她自己也不知道這一去是能解城圍,還是真如榮逸澤說的,殉城而去。

雖然沈仲淩從未給過承諾,但出征前那句“等我回來”,她就算作承諾了。只是,人前再堅強,總還是個不經人事的姑娘,被榮逸澤的一言半語嗆得一敗塗地。

榮逸澤從沒見過婉初這樣失態過,看她壓抑著悲傷,緊閉的櫻唇細細抖動,楚楚可憐,又是一種風情,便稍緩口氣道:“真不知道你們女人心裏想什麽。派司不成問題,問題是,我不知道給你的是一張通行證,還是地獄的門票。你可想清楚了?”

婉初淚眼迷蒙,楞了一下,點點頭。

榮逸澤開著車到了總理府,婉初在車裏等他。

總理府前大街上種著一排柳樹,車子就停在一棵樹下。今年春天來得早,有輕風拂來,柳絮也滿城如飛花。

婉初的頭抵著車窗望著那景,忽然就想起在法國時國文老師讓她背的一句詩來:“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她也無根無蒂,可天地之大,只覺得自己能在的地方,便是有他的地方。

等到快正午,才看到榮逸澤從府衙走出來。

總理府衙前有二十幾節漢白玉樓梯,榮逸澤穿著麻灰色西服,頭發一絲不茍地偏分。嘴角總是不自然地存著一絲玩世不恭的笑,仿佛這世間沒有一件能讓他認真起來的事情。他拎著一只小箱子,就那樣從高處下來。

他的西服扣子沒有扣起,風吹起一邊衣角,露出裏面收著腰身的小馬甲。怎麽看都覺得那是豐神俊朗的男子,佻佻公子,行彼周行。

榮逸澤坐進來,看她還是一臉心事,問道:“現在就走?決定了?”

婉初望著他,微微地,卻又是堅定地點了點頭。

去火車站的路上,榮逸澤卻是把車停在了一家成衣店門口。婉初疑惑地望了望他,聲音裏滿是小心翼翼:“三公子?”

榮逸澤揚眉笑了笑:“你總不能穿成這樣出遠門吧?這兵荒馬亂的,你有這魄力,我還沒這膽兒讓你這樣走呢。”

婉初低頭看了看自己,雪青色錦繡對襟春衫、白地淡紫的百蝶穿花長裙,這身打扮確實是不宜出行。

榮逸澤下了車,領著婉初進了店。他是店裏的熟客,店主上前殷勤招呼二人。榮逸澤道:“王先生麻煩把上回方小姐訂的那套衣服拿出來給這位小姐。”

店主臉上頗有些為難:“方小姐說過兩天就來取,萬一取不到衣服可是要撕我這張老臉的!”

榮逸澤好脾氣地笑著攬著他的肩,在他耳邊說了幾句,店主這才喜笑顏開地到後房取衣服了。

婉初只當“方小姐”是他的什麽女朋友,如今自己突然間自取了人家的東西,很是覺得過意不去。可這時候,她一時也找不到其他的方法去尋一套合適的衣服。

榮逸澤轉過身的時候,婉初這一副糾結的表情就落在了眼裏。不知所措裏猶帶著一份隱忍的堅定,叫他心頭驀然一動。仿佛是白瓷筆洗裏滴下的一滴墨,輕輕柔柔舒卷伸展在清澈的水裏,從濃到淡到無形。

婉初換上衣服,才知道是一套男生學生裝。白襯衫收進小馬褲裏,外罩著一件蘇格蘭格子坎肩,還有一頂同款配套的鴨舌帽。不知道這位方小姐為什麽會訂一套男生的衣服。

榮逸澤見她從試衣間走出來,上下打量了一下,又找店家要了雙馬丁靴,總算是滿意了。

到了火車站,榮逸澤把小皮箱遞到她手裏:“這是派司,箱子裏有一些零錢和一件換洗的衣衫。你一個人,路上小心。要是有什麽需要,就聯系當地的榮家商鋪,我都知會過了。”

婉初接過它,沒料到他是這樣一個細心的人。舉目四下也僅有這麽一個算是相識的人,頗有些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感覺。這一張也許真是“地獄的門票”,婉初低頭看看派司,又看看榮逸澤。

如果真是地獄的門票,那他就是她能見到的最後一個不算朋友的朋友了。

站臺上有士兵穿梭往來,偶有風吹過,四下沒有樹木建築,那風也讓人覺得分外淒涼。冷風將她鬢邊有些垂下的頭發吹起,在她泛著微紅的臉頰邊飄蕩摩挲。

榮逸澤看到她手中的帽子,在她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拔去她頭上的簪子。青絲如瀑,瞬間散落。一編香絲雲灑地,玉釵落處無聲膩。

“你……”婉初驚慌地想要大叫一聲,但此時此地也只能盡力壓抑住叫喊的沖動,擰著眉頭狠狠盯著他。

榮逸澤旁若無人地笑了笑,把她的簪子叼在嘴裏,微微俯下身,雙手攏起她的頭發綰起來。手指滑入她頭發裏的瞬間,好像是一串溫潤的玉珠一顆一顆從心頭滑了過去,落在無人的角落。他自己都沒覺察過,他覬覦這三千青絲有多久了。

騰出一只手,把她手裏的帽子拿過來戴在頭上。末了,露出一個大功告成的微笑。

本是僭越逾禮的事情,他偏偏做得嚴肅莊重,叫她說不出半個“不”字,只得無奈地隨他去了。

“沈家那裏,還有勞三公子遮掩一番。走得匆忙,連鳳竹也不知道……”她不知道現在還能托付誰。

“放心,我會去說。簪子我替你先收著。”他語氣難得的正經,聽在耳裏分外的溫柔。

“不知道怎麽謝你了,萬一……還要連累你……”婉初的聲音低了下去。

“虧你有良心,如果不想連累我,記得好好地回來。至於謝嘛,你不如路上慢慢想。簡單點,以身相許也不錯。”榮逸澤說得不緊不慢,本是輕薄的話,語氣卻分外認真。

婉初又想說什麽,榮逸澤唇角挑起一個笑,擡手又替她壓了壓帽檐。那動作自然得讓婉初都感覺不到他的輕佻。索性無言地咬了咬唇,輕輕說了聲再見,轉身上了西去的列車。

列車長鳴,將她決絕的背影淹沒在濃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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