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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流年未肯付東流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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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二月,寒氣突然就一下溜了過去。未來得及脫去冬裝,桃花、迎春花都競相開放。人人都稱奇,街上的謠言也起得更厲害,說天有異象,今年必有人禍。人們的心情本應該跟著天氣好起來,卻又因為這些流言而慌亂,桃夭下掩著暗流。

沈老爺子的病越發嚴重起來,春天的時候連床都起不來,面部也癱了,但還能勉強說上幾句模糊不清的話。

這一日婉初從老爺子那裏請了安回房,便瞧見書桌上擺著一封信。

信封上用滿文寫著“傅婉初 啟”。婉初暗自奇怪,問了鳳竹,只說是陌生人送來的,指名道姓送給她。管家本不想收,但瞧見上頭的滿文,怕是傅家什麽遠親舊友,這才收下。

婉初將信抽了出來,是一張淡青色暗紋彩箋。信上既無稱謂、敬辭,又無落款、敬語。只有小楷寫就的一句話:“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那字體流麗,卻是很有風骨。

這不是沈仲淩的筆跡,那麽會是誰寫這麽莫名其妙的一句話給自己?是榮逸澤?可榮逸澤那樣風流浪蕩的人,怎麽寫得出這樣一手好字?

婉初雖覺得奇怪,卻並未往心裏去。未幾日,卻是又收到一封信。同樣沒頭沒尾的寥寥數語:“咱不是前生愛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咋便今生夢見。”非詞非詩,看著倒像是戲文。

不過月餘,倒收了六七封信。

好不容易等到了沈仲淩的輪休,婉初才有空拿了信給他看:“你看看這是什麽?”

沈仲淩一張一張看過去,蹙了蹙眉頭喃喃道:“戲文?”

“果然是戲文嗎?我看著也像是戲文,好像是在哪裏聽過一樣,但是又想不起來。”婉初又湊過去看了看,笑道,“這字倒是好看。”

沈仲淩將信折好,面色瞧不出什麽異樣來,慣常地溫和笑了笑:“不過是平常的戲文,聽過也不奇怪。不知道誰做這樣無聊的事情,回頭我交代福伯不要再傳信進來了。”

婉初莞爾一笑,從他手裏又把信抽了回來,展開其中的一封:“那倒不用,反正平常也閑著,看看戲文當作消遣。或者臨摹用也行,我原來的國文老師總說我字醜。”

已是入夜,婉初穿著丁香色攢花家常短襖,起著波浪的長發披落肩頭。一只手拈著信,另一只手的食指卷著一縷頭發,一圈一圈地在手指頭上繞上、散開,又繞起。她看著信的目光柔和而專註。

沈仲淩早就篤定這信是沈伯允找人遞的,既無從生氣,也無法開口。可是婉初這目光卻是投向一封陌生人的書信的,那繾綣溫柔叫他的心無端地酸脹起來。他突然想起來似乎很久沒有陪她出過門了。

“你平常不是不愛聽戲嗎?想練字了,明天我叫人送《勤禮碑》帖子過來。如果真的悶了,明天咱們一起去看電影。昨天我從佳嘉大戲院經過,好像是看到有新戲要上映了。”

婉初將目光從信上收回來,輕輕一笑:“你大哥就給了你一天的假,你哪裏有空?”她聲音雖然平常得怡人,沈仲淩還是捕捉到一絲縹緲的哀怨,更叫他添了一分內疚。

把她的手牽過來,他的聲音越發柔和起來:“反正我那也就是個閑職,有我沒我都一樣。就是礙著大哥的臉面,總要按時點個卯。明天下午我去告個假,早些回來好不好?”

婉初含笑點了點頭,正要再說什麽,鳳竹敲門進來說:“大爺剛才傳話,叫二爺過去一趟。”

婉初抿了抿唇,也不好再說什麽,把沈仲淩送出園子。臨去,沈仲淩湊到她耳畔匆匆低聲道:“那你記得等著我。”

婉初微微一笑,算是回答。

這些年她似乎總是在等:等自己長大,等父親來接她回家,等孝期過,等待婚期……雖然不知道還要等多久,如今連自己在等什麽也迷茫了,但她骨子裏就有那樣一股子別扭勁兒:總要等到最後的結果。

第二日,沈仲淩從營地巡視回來,正要去秘書處告假。一到了軍部就明顯感到今天的不尋常。素日裏總開玩笑的方秘書,臉色也難得地嚴肅起來。看到沈仲淩,便忙說:“淩少你可來了,參謀長正在發火。”

沈仲淩安慰了方秘書幾句,就往沈伯允的辦公室走去。剛推開虛掩的門,就被飛來的一個物件實實在在敲在額頭上。

屋裏的人聽到沈仲淩一聲悶哼,忙出來看。門大開,沈仲淩看到沈伯允冷冷地坐在那裏,周身都是怒氣。

沈伯允的秘書郭書年連推帶拉地把沈仲淩帶到醫務室,所幸只是青腫了一塊並沒破口。

等到醫官處理完傷處離開,郭書年才開口:“淩少您可真是撞到槍口上了,今天參謀長被督軍一頓好罵!”

郭書年一邊給他冷敷,一邊又說起軍中困狀。末了,才覷著沈仲淩的臉色緩緩道:“梁老頭子只說他家瑩瑩小姐的生日要到了,您好歹也去應酬應酬……”

沈伯允昨天就是跟他提這事情,讓他去給梁小姐挑禮物、陪吃飯。結果他非但沒去,今天卻是跑到營裏巡視,故意避開。

“參謀長的腿疾今天又發了,剛才醫官看過,怕是心傷郁結……”郭書年的聲音越來越低。

沈仲淩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再敷了:“給我備車吧。”

在福茂百貨公司,沈仲淩給梁瑩瑩選了一枚鑲鉆的胸針。又瞥見新進的一串紫玉珠,少見的藍紫,更難得的是水頭很足。

經理仔細捧給他,殷勤道:“淩少好眼光,這串珠是今天早上才進的,顏色亮,水頭足。這品相,世面上可不多見。咱們行內都說‘春到好時賽過翠’,要不是邊料打成的珠子,那可就是價值連城了。就這樣,價格也都是高過翠色珠子的。”

沈仲淩點點頭,想著這顏色婉初是最愛的。玉是好玉,但是看那簡單的樣式卻又略嫌粗贅,便找經理要來筆紙畫了個圖樣,交代重新做個樣式。

這邊剛畫好,忽然聽到有人呼他“淩少”。

沈仲淩回過身去,卻見到梁瑩瑩和一位中年美婦。叫他的,就是那中年摩登婦人。沈仲淩也認得,這是梁世榮的四太太。於是合了筆,起身同四太太和梁小姐問了聲好。

四太太眼尖,瞧見了桌上端盤裏的東西,笑道:“喲,這是給瑩瑩挑禮物呢吧。淩少好眼光。”

梁瑩瑩本就不願意跟四太太同來逛街,奈何別不過父親,只好出來。見到四太太如此不矜持,心裏卻是鄙夷,面上也帶著些不快。她是受過大學教育的新式女子,父親出身草莽,雖然近些年捐了個爵士,還是難免帶著匪氣。她最怕被人鄙視。

“雲姨!”梁瑩瑩冷冷喊了一聲。四太太瞧出她的不快,訕訕地放下胸針,佯稱要趕牌局,就把梁瑩瑩推給了沈仲淩。

“正是在給梁小姐選賀禮,也不知道合不合你心意。”沈仲淩聲音溫儒,明朗悅耳。

梁瑩瑩是極喜歡這樣溫潤如玉的人,低頭微微一笑,卻瞧見了那串紫玉和手鏈的畫稿:“這紫玉做這個造型可真是別致。”

一旁的經理瞧這兩人郎才女貌的模樣,便殷勤推銷:“淩少是京州城裏出名的有品位,聽說早年是跟洋人學過美術的。上回賑災拍賣,淩少的一幅油畫可是拍出了一千塊銀圓呢。”

“就把你設計的這手鏈送我吧,我喜歡這個。”梁瑩瑩大方地微笑著盯著他。

沈仲淩微微一笑:“難得梁小姐喜歡,榮幸之至。”他雖然不常在歡場上應酬,但對待年輕小姐還是很謹持有禮。

選定了東西,沈仲淩護著梁瑩瑩出門。到了外頭一看,梁家的車早讓四太太給開走了。梁瑩瑩不禁惱她做得如此明顯,臉上便是一熱。沈仲淩看這情狀,便不著痕跡地說:“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送梁小姐回家?”

梁瑩瑩見他為自己解圍,卻又教人如沐春風的舒適,心裏更是讚賞。

沈仲淩將梁瑩瑩讓進車裏,俯身道:“梁小姐稍等,我還要再囑咐經理幾句。”說完又進了福茂百貨,快速畫了一張。於是一串紫玉就制成兩串略有不同的手鏈。

經理是見慣場面的人,心裏敞亮,知道這兩串定是送給不同的小姐,便也不多問。

梁瑩瑩很有耐心地在車裏坐著。

她父親早年從草寇起家,在山寨裏摸爬滾打多年。雖然她自小也是養尊處優的,但那些叢林法則,父親卻是耳提面命的,和普通的官宦人家的教養自是有些不同。

她自然懂得要獵取,必要有耐心和魄力;她稍大些,父親也跟著分著共和的一杯羹,她便用心地在女校裏學習,誓要抹去身上一切的草莽低俗。同交往的不少是世家高官小姐,她看得到她們眼中的鄙夷。她在乎得緊,卻更加地假裝不在乎,便只做得更加大氣端莊。

京州城裏數得過來的青年才俊,她一眼就相中了沈仲淩。“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便就是如此吧。

沈仲淩覆回到駕駛位,歉意道:“讓梁小姐久等了。”

梁瑩瑩稍揚下頜,笑裏糅了一絲頑皮:“是蠻久。淩少,你要怎麽賠罪?”

沈仲淩不料她會如此回答,稍楞片刻。梁瑩瑩和傅婉初是不同的,她爽朗明快直接得讓人措手不及,嬌俏的微笑又容不下人的責備。

於是他無聲地笑了笑:“那麽,在下請梁小姐喝杯咖啡當賠罪可好?”

梁瑩瑩只覺得那笑如春風襲來,吹放夜花三千。“那就紅磨咖啡吧。”她目光灼灼,步步進逼。

沈仲淩雖是有些遲疑,但還是將車開到了紅磨咖啡館。

他本是這裏的常客。傅婉初不愛出門,卻又嗜好甜點,最愛的就是這家的法國舒芙裏。從軍部回家的時候,他常常繞道帶上一份給她。

侍應生見到他,上前殷勤地招呼領座。

一位濃妝麗人正要出門,從兩人身邊經過。桃花媚眼在沈仲淩臉上駐留幾秒,忽而一笑,妖嬈倍生,如牡丹艷放,讓人忍不住側目。

沈仲淩卻只是頷首側身讓過她,和梁瑩瑩坐下,然後仔細地看著菜單。

那女子扭動腰肢到吧臺前,細白的纖指頂端是妖嬈的蔻丹,在臺面上點了點:“給我撥個電話。”吳儂軟語讓酒保渾身一酥。

女子目光飄在沈仲淩和梁瑩瑩處,紅唇未語先揚,仿佛是才看了一出好戲。她笑著對電話講:“三郎,猜我瞧見誰了?”

低聲交談了幾句,她掛了電話,並沒有離開紅磨咖啡館。而是在吧臺前的高腳椅上坐下,點了一杯葡萄酒。背靠著吧臺,捏著酒杯半舉著。

酒杯正對著沈仲淩和梁瑩瑩的方向,將兩個人收進瀲灩的半透明的紅色裏。酒杯輕輕一晃,頓時失了形狀,扭曲在這一方水晶天地裏。

此時正是下午茶時分,旖旎的歌曲從留聲機裏飄來,混著半苦澀半甘甜的咖啡味道,還有呢喃的甜品香,別有一種慵懶的情緒。

沈仲淩只當不過喝杯咖啡,卻沒有想到梁瑩瑩是個如此健談的人。他的身份教養,總也不好半途離席,便只好同她應酬。咖啡續了幾杯,梁瑩瑩卻仍然沒有走的意思。

傅婉初在家裏一直等著沈仲淩,漸覺無趣了,便去院子裏擺弄她的花草。太陽已經斜去半邊,由刺目的明亮轉成溫柔的橘黃。

榮逸澤跨過小園門,就瞧見傅婉初專註蒔花弄草的樣子。頭發松散著垂在肩上,從中間到發尾是隱約起伏無序的波浪,如海藻搖曳在深海裏,又似瑞蚨祥裏擺著的一匹上好黑緞。他不曾想過,她的頭發竟是曾經燙過的。

暗灰合歡花地的月白色織錦春衫閃著珠光,兩兩柔滑貼在一處。偶有清風徐來,搖擺著百褶裙和發絲,仿佛鵝毛從他心上拂過,酥酥癢癢的。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難得的沒有防備的偽裝,原來這才是傅婉初的真正模樣。

長睫微卷,盈盈春目含著極清淡的笑,那笑裏又有絲憂愁的模樣,安靜得讓人心裏揪了一下。她全神貫註在一棵沒開花的小樹上,仔細地為它松土。

開始是用一個精巧的小鐵鏟,後來怕是覺得不靈活,索性用手。十指纖長,蔥玉瑩白,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手。手上沾著些泥,也沒覺得臟,反而讓人覺得這景、這人、這園,說不出的恬淡。

庭院靜謐,歲月無驚。所謂美好,大約不過如此。

傅婉初恍惚覺到背後的目光,側頭看到榮逸澤靠在月牙門邊瞧她。合身挺括的洋服,襯著他如臨風玉樹,唇角含著似有似無的笑,三分隨意,一分輕佻。

她知道這人是輕佻慣了,卻不想沒人通報就直接進了內院。

婉初的小園子裏少有外人來,所以她才這樣慵懶地裝扮。突然看到幾乎算得上陌生人的榮逸澤,就有些慌亂。

“三公子!”傅婉初站起身來,聲音裏全是不友好的客氣。

榮逸澤也不生氣,往前走到她身邊,目光直直落在她的臉上。

傅婉初被他看得周身如芒刺在背,往後退了一步。不想腳下卻是花盆,一個不穩就要往後倒去。

榮逸澤卻早料到一樣,不緊不慢地一把將她圈進懷裏,明明是嬉皮笑臉的話語偏偏說得正經:“傅小姐每次見到我,都要給我這樣懷抱佳人的機會,榮三真是好運氣。”然後緩緩俯身下來。

婉初忙惶恐地低下頭,他的鼻端就掠過她的發頂。

“這裏有根草。”擡手在她發間取了一根枯幹的草,放在鼻子前聞了下,“好香。這是什麽香水?”然後迅速地松開她。

傅婉初連惱都來不及惱他,羞得脖子都紅了,顧不得再說什麽客套話,轉身就往屋裏去。

“傅小姐留步。榮三來是有事相求的。”榮逸澤說著就拉住她手腕。

被他幾次三番地輕薄,婉初卻是真生氣了,漲紅了臉怒斥道:“三公子請自重!”

榮逸澤卻仍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笑著用商量的語氣說:“好好好,我自重,那你可不能跑,等我把話說完,不然我可就不是拉手了。”

婉初只想從他手裏逃出去,哪裏敢再跑,只好很不情願地狠狠點點頭。他甫一松手,婉初逃也似的後退了幾步。

鳳竹剛剛出去替她買胭脂,她這小院子等閑也不進什麽人。本是想跑,可看著榮逸澤那一副“說得出、做得到”的模樣,只怕他再做出什麽罔顧臉面的出格事,還是停了下來。

傅婉初一雙眼睛裏盈滿了委屈和驚恐,又硬撐著端然肅正,襯著一張白皙的小臉便有了一種嬌楚的風情,又有一種古怪的悲壯。榮逸澤本還想逗她一逗,卻忽然軟了心,於是換了一副正經的表情,從口袋裏取了一封信遞到她面前。

婉初見是一封信,便想起房間那幾封沒頭沒尾的信,問道:“莫非今日三公子親自來送信?”

榮逸澤笑道:“若非親自來,怎麽能顯出榮三的誠意呢?”說著又上前一步。

婉初看著那分明就是死纏爛打的笑意,終是掩不住怒意:“三公子這是什麽意思?!我一弱質女流,怎麽就招惹到你了?三公子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京州城裏什麽樣的小姐、夫人沒有,不過三公子一招手的工夫。雖然我不是什麽貞潔烈婦,但起碼的廉恥還是有的。三公子當知道婉初是有婚約在身的人,勸三公子就不用在我身上浪費工夫了!”

這回倒輪到榮逸澤納罕了,不過就是一封信,沒想到她會有這樣大的反應。於是他又走近了一步,努力更正經地說:“你看看信,不就知道我什麽意思了嗎?”

婉初這幾日連信上的內容都背得下來了,不過是鴛鴦蝴蝶戲裏恩愛纏綿的唱詞,他寫給自己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意思嗎?!如今居然厚著臉皮親自送過來,未免也欺人太甚了。

她雖然是少失怙恃,但從來也算得養尊處優,沒人給過她半點委屈、沒受過半點眉高眼低。此時,卻是氣得眼淚都湧了上來,又不肯在他面前失了氣度,只好咬著下唇拼命忍著。

榮逸澤覺得更怪了,讓她看封信居然就哭了,那顫顫巍巍又凜然不可侵犯的小模樣,叫他覺得有趣又可愛。習慣地抽了手帕出來正想上去替她沾沾眼淚,又怕她真要急了。

“好好好,那我讀給你聽好不好?”

婉初環胸而立,把頭一扭,並不搭理他。

榮逸澤只好收了手帕,把信抽出來甩開,擰著眉頭讀道:“舌,蜜油肉……”

婉初本以為又會聽到什麽“他為你夢裏成雙覺後單。廢寢忘餐。羅衣不耐五更寒。愁無限。寂寞淚闌幹”之類的戲詞,卻不想是一句不成話的話,便扭過頭去看他。

榮逸澤眼見她又望過來,挑眉一笑,然後把信湊到她面前:“難為死我了,你幫我瞧瞧?”無奈地笑了笑,“瞧瞧,名聲不好的人,連做個善事都比常人難些。”

婉初猶疑地望了他一眼,仿佛下了天大的決心,這才看了一眼信,然後撲哧一聲笑了,才知道他剛才讀的那一句是法語的“親愛的榮先生”。又覺得此時不該笑,便整理情緒,從他手裏接了信仔細看下去。

榮逸澤在旁也沒閑著,頗是委屈地說:“榮三知道自個兒名聲不好,思量著總得做些善事積些陰德,也好早日討個好媳婦兒。這個是一個法國朋友的托管信,他有一個基金,準備在拂城開個育英院。你知道去年戰亂剛平,拂城添了不少孤兒……可惜榮三胸無點墨,對法文幾乎一竅不通。想這京州城裏,榮三認識的學識淵博、精通法文的,也就是傅小姐了,所以就想找傅小姐幫忙翻譯些文書。”

傅婉初看完,心下明白,這京州城裏多得是留洋回來的人,他找自己無非就是托口。

在法國的時候,她上的是教會女校,常跟著去做些慈善。回國後一直蟄居在沈家,其實心裏還是很願意盡自己的能力做些慈善。斟酌了半晌,拿定了主意。

婉初把信還給榮逸澤,端然道:“三公子謬讚。能幫這些孩子,婉初自是樂意一試的。三公子若有需要,可以差人送來文書,我翻譯完再讓鳳竹送還三公子。”

說完,頓了頓,猶不可信地問他:“三公子就只這一封信嗎?”

榮三挑了挑眉,一時不能理解她的意思,卻仍舊笑道:“確實就這一封。不過……”他故意拖長了音,“傅小姐要是喜歡看信,榮三多寫幾封也無妨。你看,旁的榮三也不會寫,就是情書拿手些……”

婉初忙搖搖手,心道自己怎麽又招惹起他來了,忙告辭走開。

榮逸澤又虛攔了她去路,柔聲殷勤:“你看你這樣肯幫忙,我一定要代那些孤兒好好謝謝你才是。本來想著送你些珠寶首飾,怕你不愛那些。我在四通書局留了不少原版書,想著傅小姐大約是愛書的人,不如賞個面子,陪榮三去趟書局挑些喜歡的書,順帶著也讓榮三請頓飯聊表謝意。”

他清風爽氣地笑看著她,仿佛今天定然要在她這裏得到個子醜寅卯來。

婉初對他的得寸進尺是有預見的,但對書局的書倒是動了心,卻又不想陪他吃飯,便推托道:“今日不巧,我和淩少有約。”

此時鳳竹蹦蹦跳跳進了院子,看到榮逸澤也吃了一驚,笑道:“喲,三公子在這裏啊。”

榮逸澤微笑點頭示好。

鳳竹走到婉初身邊說道:“剛才福伯說二爺打來電話,說今天軍部有應酬,晚上不定幾點回來。”

不待婉初說什麽,榮逸澤立刻笑意盈盈:“可正好,傅小姐這下可以賞臉跟鄙人吃頓飯了。”

婉初還想推辭,可瞧著那一副“你不同意我肯定不走”的表情,稍稍思忖一下,確實是書荒良久。想著外頭朗朗乾坤、清平世界的,他大約是不敢做出什麽出格的事情,便點頭同意了。

鳳竹給傅婉初稍稍梳洗打扮了下,編了條辮子,插著一支翠綠的岫玉簪子,換了件鵝黃色散袖小衫,身下藕荷色細褶長裙,梳洗完畢緩緩從屋內走出來。

榮逸澤只是想著,這人的衣飾本是潮流之外,但這樣素凈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怎麽就生出許多的艷麗來?

婉初本帶著鳳竹,可剛到了大門又被沈福給叫住,最後還是只剩他們兩個。

四通書局在合福錦大街的正中心,拐角處是佳嘉大戲院,算得上鬧中有靜。傅婉初早聽說過四通書局常有些原版書,大都是些達官貴人私下裏定好的,並不外售。今天能有機會親自挑選,心裏是存著歡喜的,剛才的尷尬也都放到一邊。

書店老板見榮逸澤進來,極是殷勤,讓到內裏的小隔間裏。傅婉初的眼睛忽地就閃了光亮,自顧自地在排放整齊的書架上流連。

榮逸澤也不說話,接過老板遞上的熱茶頗有意味地瞧著她。

婉初看了良久才驚覺失態,回身抱歉地笑了笑:“看到這許多好書,人都看癡了,讓三公子見笑了。”榮逸澤渾不在意,揚了揚杯子,以一個微笑示意她繼續挑選。

她的手指在每本書的書脊上劃過,偶有停留一刻。若有非常感興趣的書,便抽出來翻上幾翻,然後再放回去。

榮逸澤不欲打擾她,站起身來,靠在臨街的落地大窗邊往外望去。馬路對面的櫥窗裏,窈窕佳人姿態萬千地朝他招招手。他唇角一揚,回她一個笑。

婉初最後挑了兩本書。一本是法文詞典,畢竟這麽多年沒再自己研讀法文,很怕在翻譯的時候遇到什麽生疏的字句;一本是法文詩集。雖然中意的書很多,但還是明白這些個書雖然不算奢侈品,到底還是價格不菲。她從來都明白適可而止的道理。

婉初挑好書回身看榮逸澤,卻看見他那似笑非笑詭異的表情,於是順著他的目光往外望去。

沈仲淩右手扶著門,左手上拎著一方外帶的甜品盒。梁瑩瑩接著便走出來。

此時夕陽即將歸沈,還有些許的溫暖,紅磨咖啡的霓虹燈也亮起來了。華燈初上,兩廂溫柔的光都灑在兩人身上。男子略低頭溫言,女子含春淺笑,那場面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和諧。

傅婉初的心就被這和諧的畫面劃了一刀。

這原來就是他的應酬!

“瞧著那好像是淩少和梁小姐。”榮逸澤說得很隨意。

看著他們並肩而行,看著他為她拉開車門,看著那車絕塵而去消失在擁擠的街道,傅婉初只覺得手裏兩本書,沒來由的重。握在手裏又像是壓在身上,喘不過氣。

回沈家的路上她沒說一句話。她去生氣嗎?去吵鬧嗎?她有什麽立場?那一顆心如同被擰著的濕漉漉的衣物,心頭淚流成河疼痛難當,偏偏臉上還只能不動聲色。

榮逸澤仿佛故意安靜地也不說話。這一份寧靜,更叫她心頭那一份痛澀膨脹起來,到了無邊無盡的地方。

剛到沈家,就見沈仲淩在門口守著。

榮逸澤紳士地替她開了車門,傅婉初幽幽站定在沈仲淩面前。他手上還提著甜品盒子,尚未開口,就聽得榮逸澤一聲意氣風發的招呼:“淩少,好久不見!”

沈仲淩這才把膠著在婉初身上的目光挪開,客套了一句:“三公子稀客。”

榮逸澤若有所指地笑道:“可算不得稀客,只不過每次我來的時候淩少正好不在。可巧今天正好陪著婉初妹妹一起出門看了場戲。”

婉初正為著剛才所見焦燒著心,便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也顧不得他滿口胡言,同他打了聲招呼便徑直進了府裏。

榮逸澤直直望著婉初的背影,臉上一直掛著笑,看得沈仲淩分外惱火,卻又礙著那一份沾親帶故的緣由不得發作,只擠出一句:“三公子費心了。”

榮逸澤仿佛一點看不出來他纏心不耐的模樣:“客氣客氣,應該的。伯允兄總跟我說婉初妹妹總在家裏怪悶的,叫我有空多帶她出門四處走走。”

沈仲淩沒料到他直接搬了大哥出來,更如同心裏吃了一記悶棍,卻無人可見傷口,冷著臉說了句:“多謝,不送。”便忙去追婉初。

終於在小院子門口處追上了婉初。雖然仍是吃味婉初和榮逸澤出去看戲,可仍舊溫聲問:“天晚外頭還有些寒氣,下回早些回來。給你帶了最愛吃的。”

婉初停下,仰頭看他。用她慣常的角度,如同仰望長久以來遮護風雨的喬木。可難道終也逃不過“喬木千章,搖落霜風只斷腸”的結局?

還是那張儒雅秀和的笑臉。他怎麽可以笑得這樣開懷?婉初仰著臉,冷眼瞧他。

沈仲淩把身上風衣脫了下來,披在她肩上,替她攏緊,只露出一張精致的小臉。“別貪涼,起風了。”他溫暖的手指擦過她冷然的下頜。

傅婉初仍是不說話,企圖在他那溫和的笑容下頭尋一絲內疚的蛛絲馬跡,然而沒有。

男人大約都如此左右逢源、得心應手,她母親早就如此告誡過她。她以為榮逸澤那樣的人如此,是理所應當。沒料到沈仲淩一樣也做得順理成章、手到擒來。

婉初這樣沈靜冷持的面孔,看在沈仲淩眼中,只當作在生兄長的氣。那一絲抱歉裏,還是縈繞著揮脫不去的吃味:她為什麽不拒絕榮逸澤?

強掩去那一點不自在,沈仲淩輕聲道:“那個榮三,你還是少些跟他往來。”

婉初仿佛是沒聽到他的話,突然問他:“下午軍部又有應酬?”

沈仲淩楞了一下,猶豫間鬼使神差地就點了點頭。

婉初緊咬下唇,把懷裏的書往他身上一推。身上的風衣順勢滑落在了地上。她也沒去拾起來,轉身跑進了屋子,把門哐當一聲就關上了。

沈仲淩楞了半晌,低頭看了一眼書上的油印:“四通書局”。那是紅磨咖啡對面的鋪子。恍然大悟後,他忽地就慌了神。本想著不給她添堵才撒了一個謊,結果卻弄巧成拙了。

他忙上去敲門:“婉初,把門開了,有話好好說。”

傅婉初往床上一躺,把被子往頭上一蒙,根本就是不想聽。

“現在京州軍的情景你也是知道的。大哥想籠絡梁家我也沒瞞著你,但我的心是怎麽樣的,你還不清楚?在找到兩全的辦法之前,敷衍在所難免。婉初……”沈仲淩低聲下氣地解釋。

婉初心裏何嘗不明白他的道理。可明白是一回事,眼睜睜看到又是另一回事。她只覺整個人都累得厲害,理了理情緒,淡淡地說:“我想睡了。你先回吧。”

沈仲淩知道她的性子,悵悵然在門口站了一陣,猶不見她開門,只好怏怏地離開。手裏還拎著甜品,扔了也是可惜,索性去東院拿給亞修。

繡文和亞修母子出去看戲還沒回家,沈伯允見了他便招呼他坐下,又轉去內廂取了一小壇酒。沈伯允不良於行,手轉著輪椅,那小酒壇就放在膝上。

從廂房內到小廳,一路上酒壇搖搖晃晃的,幾欲摔倒。沈仲淩有心去幫他一把,又深知兄長的脾氣,只好坐著等他。

“難得清靜,你我兄弟兩人好久沒好好喝一場了。”沈伯允自己滿上一杯,又為沈仲淩斟了一杯,“這酒我藏了好久。是郭書年從通州給搜刮來的。”

沈仲淩小小抿了一口,初入口是清涼,然後是熱辣,最後居然是慢慢襲來的甘甜。“果然是好酒。通州是個好地方。”

沈伯允長長嘆了口氣,聲音裏盡是無奈:“怕是保不住了。”

沈仲淩知他心煩戰事,剛想勸慰,又聽他道:“通州的鐵礦、金礦是塊肥肉,人人都想得了去。中央政府是個空架子,四方八面各有梟雄割據。咱們南有桂軍,左有左家軍,右邊有梁大頭,北方一地還有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定軍。本可以放手一搏,可惜京州軍早些年被陳奉南蛀得太厲害了,空有其表,現在也只能艱難守成。”說完仰首就又飲了一杯。

陳奉南便是京州的督軍,愛財漁色,胸無大志。這許多年,若不是沈伯允為他南征北戰守住這十幾座城,京州軍早就換了姓了。

沈仲淩也不知道說些什麽安慰他,面色訕訕,握著酒杯不語。

沈伯允笑了笑:“不說這些……看你這模樣,跟婉初又置氣了?”

“一點小誤會。下午陪梁小姐吃飯,不巧被婉初撞上。我當時又沒解釋清楚,倒讓她誤會更深。這會子估計氣得不輕。”說完有些靦腆地笑了笑。

“梁小姐人如何?”

“直爽大方。”

沈伯允點點頭,隨即又笑了笑:“你們還真是小兒女心性。只是,為兄有些話總是要說的,雖然你不愛聽。婉初自是難得佳人,或許會是個好妻子,但不會是個好督軍夫人……”

“大哥,你知道我志不在此。”沈仲淩早已表明態度,他也自知不是橫掃千軍殺伐千裏的狠辣角色。

“倘若大哥健全,又怎麽會逼你去做不愛做的事情?這亂世裏,若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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