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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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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7)

-07

後來雪越下越大。

趙知陵上了一輛出租車,他在後面跟著,良久,才轉身離開。

沒有人知道她心裏驟然降臨的暴風雪,即使是站在她面前的周嗣白。

看得出來,她一直以來都將自己的情緒控制得很好,不然也不會自己扶著墻站起來,再禮貌地回絕道:“車來了,周老師再見。”

趙知陵自己也會感到莫名其妙,若是那則新聞中不曾出現周嗣白的全名,她或許不會貿然離開,可他偏偏坐在旁邊。

一時間如坐針氈,長久以來極力扼制的情緒被輕易打碎。

她針對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幾日後,文學院公眾號推送了一組照片——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櫳翠庵的紅梅如胭脂,冷香拂鼻。李紈厭妙玉為人,令寶玉去求一支來插瓶。

妙玉頭帶妙常髻,手執麈尾念珠。

飄飄拽拽,遺世獨立,眸中卻有入世之情。

四面粉妝銀砌,寶琴披著鳧魘裘站在橋上遙等,忽地背後轉出一個披大紅猩氈的人來,正是寶玉。

畫中人看似靈動,畫情卻是透骨的淒惋。

……

文學內核是無盡的蒼涼與無奈。

趙知陵當初是不打算報中文系的,她覺得盛傾名姐姐學的文物與博物館就很有意思。

後來又覺得盛傾名所在的俟緣堂透露著一股腐朽氣息,每件古物承載的故事和歷史壓抑的她喘不過氣來。

或許文字才能給她一點救贖。

閱盡書中眾人的命運,她才明白,文字不是救贖,反而讓她更加清醒或者說更加悲觀,正如烏托邦的虛妄,她已經不再寄希望於任何人事物。

能夠一遍遍救自己於泥沼中的,只有她自己。

周嗣白點開那組照片,由心而發的寒涼之意。

這是最後一次課,他走進教室,座下基本滿滿當當,她還沒來。

離上課還有三分鐘,她才從後門走進教室。

陰雪天已經過去了,氣溫回升,她今天穿了一件淺灰色的毛衣開衫,頭發仍是挽起,沒有任何裝飾。

氣色好像好點了,他從來沒見過她化妝,唇色很淡,眉是不描而黑,臉上總是淡淡的,沒什麽多餘的表情。

給人一種蒼白而無生機的美。

他改變想法了,本來備好的課件被擱在一邊,而是在黑板上寫下了一行字。

不似之前的行雲流水,帶了淩厲的筆鋒——律師為什麽要為壞人做辯護?

他拍了拍手,撐俯在講臺上,微微調整了話筒位置。

“在開始這堂課之前,我想問一下各位,有多少是法學院的同學?”

堂下一陣窸窸窣窣,沒有一個人舉手。

法學生光學專業課就已經夠累了,沒人願意再選一門法律選修課給自己添堵。

他點了點頭,仿佛在意料之中。

法學生在學習法律之前總會被問到這個問題,一開始或許也是茫然無解,幾年下來再看,已經能夠游刃有餘地解答。

這個問題也曾在網上被激烈討論過,各式各樣的答案都有。

“肯定不是為了錢吧。”

有人站起來答道,不乏譏諷語氣。其餘人也笑起來。

周嗣白示意他坐下,

“在理式世界裏,律師職業是高尚偉大的,而這位同學所說的是現實世界裏普通民眾對於律師的看法。”

又有人舉手,“所謂壞人在被定罪之前仍有人權,並不能稱之為壞人。”

正確的答案越來越多。

有人站起來突兀地問了一句:“周老師,前段時間您代理的一個中學教師猥褻案勝訴了,可網上輿論似乎並不偏向你那邊。”

“老師,電視劇裏為壞人辯護的律師會被扔臭雞蛋,您也遇到過嗎?”

本來稍顯沈默的課堂氛圍突然活躍了起來。

趙知陵也終於擡起頭,那一瞬間與他的目光猝不及防相遇。

那名中學老師叫何敬,教學能力突出,風格幽默,跟學生們也合得來,因為評省級三好學生引起一名學生的不滿。

毀掉一個女生很簡單,在當下並不稱得上開明的社會給她冠上私德混亂的名號,同樣,也適用於男性。

他一開始並非沒有猶豫過,魏衡也勸他慎重,這個案子本身就是社會的熱點話題,稍有不慎,即可讓他身敗名裂。

在調查取證的過程中,他才漸漸明晰案子真相,面對那名老師的妻子哀求,他答應代理,而何敬本人早已放棄。

普通人捱不過瘋狂的輿論。

庭審結束後,幾年前的遭遇又在他身上重現。

“剛剛站起來的每一位同學都回答得很好,律師為壞人辯護維護的是他的合法權益,而不是他和當事人的利益,或許在旁人聽來是冠冕堂皇的,但你必須承認這世上確實是有一小部分人在踐行,某種程度上,律師是司法的一種底線。

當你成為了底線,就不可避免的被人中傷、詆毀、謾罵,對方朝你扔的不一定是雞蛋,但一定是對你身心造成極大打擊的東西,這種非黑即白的輿論環境成因覆雜,僅憑律師是改變不了的,有一天當你承受不了了,就是你認輸的時候,或辭職,或改行,或一蹶不振……

所以各位同學,不論將來你從事何種職業,遭遇何種不公,淪落何種境地,請你務必一遍遍地自救,直至你走出水深火熱。”

他的聲音低沈而有力,借助話筒一遍遍回蕩在整個教室,也在趙知陵的腦海中轟然炸開。

下課鈴打響後,學生們紛紛離開,他看了眼黑板上的字,正要拿起黑板擦,被趙知陵搶先一步。

“我來吧。”

趙知陵一米六五的個子在南方女生裏也不算矮了,可跟周嗣白還是差了近一個頭,他寫的字偏上,得要稍微踮起腳來擦。

周嗣白退後,倚在講臺上看她。

她也能感受到身後灼熱的視線,並沒有轉過身去。

“周老師送我們回來那天,手上的傷是因為代理的案子吧。”

她低頭出聲,手扣著黑板邊緣。

走廊上學生的喧嘩聲漸漸消失,一位老師經過這間教室,和周嗣白打了個招呼,餘光看向一旁的趙知陵,“周老師還不走啊。”

趙知陵反應過來,走到周嗣白旁邊,向那老師解釋道:“快考試了,有些問題在問周老師。”

那人一臉釋然離開了。

周嗣白朝她伸出手背,只留下淺淺的疤痕,目光溫柔地鎖住她,輕聲回道,“早就好了,多虧了你。”

多虧了她。

“……周老師沒有失望過嗎?”

對這個職業,對這個環境。

怎麽沒有失望過,在課上他教學生們要救自己於水火,這本身就不是一件易事。

“失望過,也想逃避過,後來遇到一個人,她說,她願意相信真相,以及將真相揭示的人。”

他說的含糊,拎包欲走,

“還記得我課上說的嗎——先要救自己,如果覺得很難,再求助你相信的人。”

永遠不要任由泥沼淹沒自身。

他鞋跟的聲響回蕩在走廊,穩健有力。

所以,她能求助誰呢?



一月初,趙知陵回到家已經快一周了,這天被梁女士逼著邁出了家門。

“小區門口不是有超市嗎,幹嘛非要去——”

趙澄明在一旁幫腔,“他家的不新鮮,叫你出趟門真費勁呢。”

她要去的超市旁邊是一家花店,停好車後,有個女聲叫了她的名字。

她回頭一看,有幾秒的楞怔,隨後也叫出了她的名字,

“許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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