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川如和陳加勤是在次日上午到達的悉尼，耿雲芝的大哥耿雲高在機場接他們。想起一個月前，耿雲高還在陳自勤的葬禮上那樣地為難向川如，如今向川如卻不記前嫌，趕到澳洲來為Sophia捐肝，耿雲高羞愧萬分。道歉的話卻是說不出口，只是握住他的手，沈聲道：“辛苦了，我替Sophia和她媽媽謝謝你們。”

向川如無心回應耿雲高的熱情，只說道：“先送我們去酒店休整一下吧，下午去醫院檢查。”

“沒問題，我都安排好了。”

向川如預訂的酒店就在Sophia所在的阿爾佛王子醫院附近，陳加勤強撐著倦意，執意要先去醫院看Sophia，向川如和耿雲高連哄帶勸地才把她送去了酒店。七十高齡的她不比年輕人，雖然嘴上說不累，但畢竟剛經歷了十個多小時的長途飛行，況且還有時差的關系，向川如聽她的聲音都不如在香港時鏗鏘有力了。

陳加勤果然是累壞了，辦好入住後就睡了過去。向川如卻沒有自己的時間，他只來得及悄悄打開手機，收聽短信和微信信息，卻沒有一條是來自麥貝奇的。他內心惶然，摸索著直接撥麥貝奇的號碼，聽到的卻是已關機的提示。有個空乘職業的女朋友，向川如早已習慣麥貝奇的關機狀態，今天卻格外的焦慮，他給她買的是今天下午的機票，如果她決定來悉尼，這個時間絕不可能是在值飛，如果她決定不來……她是還在生自己的氣還是請不下來假？從來沒有這麽迫切地想要聽到麥貝奇的聲音，不光因為他們是帶著誤會分開的，也因為，明天他就要走向手術臺，割下自己的一部分身體，若說完全沒有恐懼那是不可能的，而最能安慰他的，只有麥貝奇的陪伴。

向川如沒有時間平覆情緒，耿雲高向他介紹了今天的時間表，等下他們就要去醫院做體檢，雖然向川如事先已經在香港做過詳細的體檢，但還是要在這邊醫院做一個例行的詳細檢查，預計24小時內就可以出結果，一切順利的話，明天下午就可以進行手術。

“川如，你也休息一下，午飯後我來接你。”耿雲高見向川如面帶倦意，便要告辭。

“不用，我現在就可以去醫院檢查。”向川如說道。

“也好，檢查之後再休息，醒來差不多就能出結果了。”耿雲高雖然於心不忍，但現在對於Sophia來說，時間就是生命，早一刻檢查完，就意味著能早一刻手術，也就能把耿雲芝從水火中解救出來。

“你到酒店大堂去等我。”向川如挺直身體，面無表情地說道。

“這個套間，外面有個小廳，我在廳裏等你吧。”耿雲高說這話是好意，他在廳裏等著，萬一向川如有什麽需要，他還可以隨時幫忙。

“十分鐘後，樓下大廳見。”向川如的執拗讓耿雲高突然回過神來，酒店對於向川如來說是全然陌生的環境，他需要這個曾經傷害他的人幫助，更不想把自己的脆弱暴露在他的面前。

耿雲高無言以對，只得說道：“好，待會見。”

聽到耿雲高帶門離去的聲音，向川如才松了口氣，他用盲杖探路，把套房邊走邊摸索了一遍，簡單地熟悉了房間的環境和結構後，他走進洗手間。

快速地沖了個澡，換下莊重的西裝，穿上便於體檢的米白色休閑套裝，悉尼的五星級酒店無障礙設施非常完善，但在陌生的環境中，尤其還是倦意昏沈的情況下，向川如的行動還是十分小心。出門的時候，雖然有盲杖探路，他還是不小心被門框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向川如穩住身體，不露聲色地憑著記憶找到電梯下樓。

電梯到了一樓，門一開，耿雲高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川如，車已經等在門口了，我陪你過去。”

耿雲高為了外甥女亦是用足了心思，對向川如一行的安排十分周到。人就是這麽奇怪的動物，前不久，他們兄妹覬覦向川如的繼承權，恨不得把他逼到絕境。現在，他們需要他的肝去救Sophia，便恨不得把他當成菩薩供起來。向川如心如明鏡，對這些人的目的了如指掌，只是他不願意計較這些，除了他妹妹的性命，他不關心其他。

驀地，耿雲高的手攙扶住他的臂彎，向川如條件反射般地躲開。耿雲高知道，向川如對他的抗拒，還是來自於陳自勤葬禮上他的咄咄逼人，如今向川如勉力在他面前保持著禮貌，但他的內心，對他，以及他們耿氏家族，都是疏離的。

“川如，上次你父親葬禮上的事，我感到非常抱歉。”耿雲高已經是年過五旬的長者，這句對不起梗在他的喉中已久，真的說出來，倒覺得輕松了不少。

向川如站住身子，停了片刻才說：“過去的事我不想再提。”

耿雲高兄妹對他的傷害，豈是一句對不起就可以化解的？但他不想為這些事情去糾結，只希望事情能盡快結束，他趕快和麥貝奇一起回廣州過他們的小日子。

耿雲高不敢再攙扶向川如，只得陪著他慢慢地走，不時地提醒他轉彎，小心路滑，以及註意腳下的樓梯。

陳加勤畢竟是年紀大了，到了酒店就一直昏睡，直到天黑才醒來過來。她慌慌張張地跑到向川如的房間，“川如啊，我睡過了，來不及去醫院了，怎麽辦？”

向川如的聲音略顯疲憊，但帶著穩定人心的力量，“姑神，別緊張，睡過就睡過嘍。”

“那怎麽行，我要去檢查身體啊，最好明天就能手術。哎，我真是年紀大不中用了，怎麽一點點勞累就睡得跟死豬似的呢？”

向川如握著陳加勤的雙肩，把她按在沙發上，“姑神，事到如今，我必須跟你坦白一件事了。”

陳加勤大驚，“什麽事？”第一反應就是，Sophia不會又出什麽狀況吧。

向川如的手在沙發前的小幾上摸索，很快摸到了一個文件袋，他把文件袋握在手裏，懇求地對陳加勤說：“姑姑，你答應我不要激動，不要生我的氣。”

“到底是怎麽了？Sophia出什麽事了？”陳加勤愈加緊張，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向川如手中的文件袋，仿佛那裏面裝了什麽不詳的東西。

“Sophia很好，一切都在朝更好的方向發展，只是我對你撒了一個小謊。”向川如道。

陳加勤一咬牙，一閉眼，搶過向川如的文件袋，“不要賣關子了，我雖然老，心臟還硬朗，不管發生什麽，我都受得了。”說罷，陳加勤拿出袋子裏的文件，卻還是沒有勇氣低頭去看。

向川如仿佛把陳加勤的心思全都看在眼裏一樣，他輕輕地笑了，“姑神，你看吧，我保證那上面沒有壞消息。”

陳加勤沒有戴老花鏡，把文件推得老遠，瞇著眼睛看過去，很快大大地松了口氣，“我就知道我的身體還行，肯定符合供體條件。不對，這怎麽是阿爾佛王子醫院？我還沒去檢查呢。”陳自勤自言自語地嘀咕著，又把文件拿到眼前，逐字辨認，終於發現了問題的關鍵，“川如，這怎麽是你的體檢報告？”

“姑神，你剛才答應過我不生氣的。”向川如的聲音有點發虛，摸不準陳加勤會不會暴跳如雷。

“你背著我去做了體檢？你要代替我給Sophia捐肝？”陳加勤終於反應過來。

“我不是代替你，而是，我比你更適合。”向川如握住陳加勤的手，耐著性子解釋。

“不行！”陳加勤突然暴跳起來，“我不能讓你去開刀，這個手術是有風險的，萬一手術中出現什麽狀況，大出血，染上艾滋，或者麻醉傷了腦子……”陳加勤越說越慌，好像她說的那些可能性都會發生一樣。

向川如搖著頭笑道：“肝移植手術已經非常成熟，做手術的又是悉尼最好的醫院，您說的那些都不會發生。”

“可是萬一……”

“姑神，你的年紀本身已經不符合捐肝的條件了，當時醫生答應讓你試一試，只是因為Sophia病情危急，現在有了更年輕更安全的供體，不但我是安全的，連Sophia都更安全一些。”

“不行，我不能讓你出一點差錯了。”

“不會有差錯，倒是你要是躺在了手術臺上，才會增加你和Sophia兩個人的風險幾率。”

“你早就計劃好了，是不是？”陳加勤咬牙切齒。

“沒有提早告訴你，就是怕你太激動。”向川如安撫著姑姑的情緒。

“我怎麽能不激動，我哥哥只有Sophia和你這兩個孩子，一個要做肝移植手術，一個要捐肝，我怎麽像哥哥的在天之靈交代……”陳加勤又急又難過，眼淚汪汪地說道。

“你也說了，我和Sophia都是爸爸的孩子，哥哥給妹妹捐肝不是天經地義嗎？我今晚就要住在醫院做準備了，手術就安排在明晚。你呢就好好地在酒店休息，手術過後十二小時我就能吃東西啦，你得到中國城給我弄點清粥小菜什麽的，西餐我可不想吃。”向川如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變得輕松。

“貝奇知道你的決定嗎？”陳加勤冷靜下來。

向川如沈默，如果說他心中還有隱隱的不安，那就是，來到澳洲之後，他始終聯系不上麥貝奇。就算是值飛，也有落地的時候，況且他為麥貝奇買好了來悉尼的機票，而他致電航空公司，既沒有麥貝奇的登機記錄，也沒有她的改簽、退票信息。她就這樣杳無音訊，向川如不知道她是還在生他的氣，還是另有安排。

向川如不想讓自己的擔心影響到神經本來就緊繃到快要斷掉的陳加勤，他避重就輕地說：“貝奇知道，不過她這幾天工作太忙，所以我不是時時都能聯系到她。”

“再忙，自己的男朋友要做這麽大的手術，她也應該問候一下吧。”陳加勤不滿地說。

“問候當然有，她還給我準備了手術後的食單呢，可惜被我忘在廣州了。所以我和Sophia手術後的營養補充，就都靠姑神你掛心啦！”向川如知道，得給陳加勤安排一點任務，不然她除了擔心沒事做，非得崩潰不可。

“放心，包在我身上。”陳加勤果然上了當，滿心想的都是手術後如何照顧向川如。

當晚，向川如獨自住進了阿爾佛王子醫院的單人套間。病房被屏蔽了手機信號，向川如只得把自己的手機交給陳加勤，囑咐她，如果麥貝奇來電話，一定要告訴她自己一切平安，如果麥貝奇來澳洲，就請耿雲高安排人去接機。

他嘴上跟陳加勤說麥貝奇工作忙，他攔著不讓她來。內心深處，他卻還是希望奇跡降臨，他明天進手術室之前身邊能有麥貝奇的陪伴。

只有她在身邊，他才能消除一切恐懼——自己就要被劃開腹部，切掉一部分身體。況且，不論這所醫院醫生的技術有多麽高超，畢竟是在異國他鄉的手術臺上，眼前的黑暗放大了心中不確定的恐懼感，如果能握著麥貝奇的手，他的心就不會這麽慌，思緒也不會這麽亂，如果麥貝奇能在他身邊，他就不會有任何恐懼。

然而，直到次日夜裏，他被推進手術室，他都沒有等到麥貝奇的電話。他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根據醫生的英文指示放松身體，做深呼吸。醫生已經事先知道，今天肝移植手術的供體是位盲人，為了消除他的不安，醫生的每一步操作都會小聲告訴他，他已經躺在無影燈下，心電、血氧儀器與他的身體相連，麻醉師已經準備好了為他做麻醉。

“很快你就會睡著，手術過程中不會有任何疼痛，等你醒來的時候，手術已經完成了，你和你的妹妹都會平安康覆……”醫生的聲音仿佛夢囈，向川如被催眠了一樣默默地點頭，隨著他調整呼吸，不斷放松，麻醉師為他實施了全身麻醉，向川如的意識漸漸如風箏般越飄越遠，那個他心心念念的名字，卻仿佛風箏的線繩，牽著他的最後一絲清明。

“貝奇，我醒來的時候，能不能聽到你的聲音？”

……

時間退回到向川如離開廣州的第二天，也就是他為麥貝奇定好機票的那日，一大早，麥貝奇就拉著行李箱趕到了航空公司，來到乘務部經理郭雅淑的辦公室。郭雅淑見到麥貝奇，著實嚇了一條，按照工作排期表，麥貝奇應該今天早上9點飛蘭州，無論如何不該8點半出現在她的辦公室。

“麥貝奇，你怎麽到這來了？”這個時間，她不是應該已經在飛機上做好一切準備，迎接乘客了嗎？

“郭經理，我有急事，需要請假十天！”

“現在？今天？”郭雅淑既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麥貝奇一向是最讓領導省心的乘務員，偶爾請假或調休，也都會至少提前一周請假，從來不會給她來突然襲擊。

“是的，我今天必須趕到悉尼去，不過您放心，我已經和同事說好調班，小紀已經替我值飛去了。”

郭雅淑變了臉色，“你們乘務員有什麽資格擅自調班？”

“我知道是我的錯，可是事發突然！”麥貝奇三言兩語地跟郭雅淑解釋了她的男朋友要在澳洲做捐肝手術，作為女朋友，她無論如何要陪在他的身邊。

郭淑雅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的家務事不必向我解釋，你的假我也不能批，現在離你值飛的班機登機還有28分鐘，你立刻回到你的崗位上，把小紀換回來，我就當你沒有來請過假，也不追究你的問題。”郭淑雅是出了名的不講情面，客艙部無人敢違背她的工作指令。

見自己說不動郭淑雅，麥貝奇橫了橫心，“郭經理，那我只能選擇曠工了。”麥貝奇拉起了行李箱，無論如何，她不能讓向川如一個人躺上冰冷的手術臺。

麥貝奇說罷，向目瞪口呆的郭淑雅鞠了一躬，轉身往外走去。還沒等郭淑雅反應過來，辦公室的門咚地被撞開，一個穿著黑色皮馬甲，皮短裙，頂著一頭紅色長發的年輕女子氣勢洶洶地沖了進來，“誰是麥貝奇？”

麥貝奇也呆住了，不由得停住腳步。

紅發女子看看郭淑雅，又看看麥貝奇，憑著感覺面向麥貝奇道：“是你？”

“你是誰？”麥貝奇疑惑地問。

不等麥貝奇反應過來，紅發女子突然一個巴掌扇向麥貝奇的臉，麥貝奇被打得眼冒金星，向後踉蹌了幾步才穩住自己。她完全蒙了，疑惑地看著紅發女子，像是想讓她給自己一個答案。

“你心虛了？搶別人男朋友的時候你怎麽不知道心虛？”紅發女子指著麥貝奇尖聲叫道。

麥貝奇的第一反應是，向川如有女朋友卻瞞著她？第二反應是，這個女人一定認錯人了，因為她相信向川如絕不會騙她。

“你到底是誰，誰是你男朋友？”麥貝奇雖然被打，但常年的訓練有素，使她還是想搞清楚誤會。

“你聽清楚，邢躍的女朋友是我，不是你！”紅發女子說罷，又推了麥貝奇一把。

原來是邢躍的女朋友！麥貝奇松了口氣，竟然笑了，“你真的是誤會了……”

“誤會個屁，邢躍睡著了都在喊你的名字，他奶奶也管我叫麥貝奇。要不是你纏著他，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

“我們已經分手一年了……”麥貝奇道。

“你這個狐貍精，我不聽你解釋！”紅發女子說罷，突然抓住麥貝奇的頭發，往墻上猛撞上去，麥貝奇腦中轟然一聲巨響，本能地抓住女子的頭發反抗，紅發女子沒想到麥貝奇竟然還手，更大力地把她往墻上撞去。郭淑雅沒想到兩人就這樣撕扯了起來，試圖拉開，反而被紅發女子一下撞到桌邊！

辦公室的門沒有關，撕扯聲、叫罵聲很快吸引了不少人圍觀。無需多問，從紅發女子口中不斷傳出的咒罵聲就知道，這兩個女人是為了爭同一個男人打了起來，而那個男人就是飛行員邢躍！

麥貝奇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被拉開的，總之她的頭發亂了，衣服也破了。紅發女子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去，衣服被扯得露了肩，一頭紅發更是亂得像個雞窩。

兩個女人被分隔到了不同的辦公室，麥貝奇又急又窩火，她長這麽大都沒丟過這樣的人，尤其她還是冤枉的，天地良心，她和邢躍分手後就沒有再單獨見過面，就算在機場或公司遇上，也只是打個招呼而已！這個女人到底哪根筋搭錯了才會想到來找她的麻煩！

很快就搞清楚，紅發女子正是邢躍現在的女朋友張天如，和邢躍已經交往了半年。交往之初，邢躍就和她講過對麥貝奇的念念不忘，而她也是真的在邢躍的筆記本上，看到滿篇麥貝奇的名字，加上平時生活中邢躍的奶奶也常把張天如叫成麥貝奇的名字。張天如越來越壓不住醋意，便想看看麥貝奇是何許人也。不料昨天她趕來航空公司，真的見到邢躍和麥貝奇站在走廊前有說有笑。張天如當著邢躍的面不好發作，回去卻一夜無眠，今天一早便趕到航空公司。她本來是想和麥貝奇好好談一談，不料一見到麥貝奇便失去了控制，上演了一出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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