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涅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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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涅槃（2）
“好……謝，謝謝。”霽靈瞥見地上的獸頭，欲退出卿尋的懷抱同他講講正事。
卿尋卻把她抱得更緊了，頭埋在她的發絲間低低哼道：“再抱會兒，許久未見你了。”
“也不算太久吧……”霽靈小聲嘀咕一句，索性靠在卿尋的肩頭說，“這幾日我寫了本虛妄書，書中條條款款都是攻詰諸神的錯處，我打算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們遭受的災難與苦痛是拜誰所賜，你可要看看，再酌情添上幾筆？”
卿尋笑道：“娘子文采斐然，所著之書必定針砭時弊、行雲流水，為夫嘆服，嘆服。”
霽靈象征性地輕捶了他一下，“你還沒看呢！”
卿尋知她不顯擺一番是不會罷休的，於是松開了手，目不轉睛地欣賞起她那頗顯得意的小表情，內心充滿著說不出愉悅。
霽靈雙指一點，憑空變出一摞書冊，足有一人之高。卿尋著實一驚，短短幾日她竟然寫了這麽多？難怪一次都沒來看過自己！再一端量她略顯瘦削的臉頰，他又默嘆：唉，她怕是為了寫這虛妄書，飯都沒有好好吃吧……
卿尋拿起最上面的一冊翻看，只道其中文辭犀利，所述之事無不令人憤慨，除雨師因私忘記布雨導致人界大旱之外，還有諸神賣官鬻爵、瞞上欺下，同仙者沆瀣籠絡人界的世家大族，卻壓制寒門子弟修習仙道；新任雪神慣常不司其職、敷衍塞責，布雪時犯懶打盹過了時辰，害得人界遭遇暴雪，莊稼受災，農戶啼饑號寒，百姓挨餓受凍，大量流民凍死路邊，事後雪神卻與夜神互相推諉，怨夜神未能準時值守才令她忘記了時辰，二神因此互鬥百年，最終不了了之……
當然，虛妄書裏還記載了天帝與老魔尊私相勾結一事，那些無辜殞世的神者多為世族出身，若其家族知曉真相，必不會輕易饒過罪魁禍首。
卿尋思忖道：“書中所寫樁樁件件已是令人發指，如果非要再添上什麽，那麽當初斬殺窮奇時，天帝故意命鮫人族放松守衛，後來又不予承認，令鮫人族蒙冤多年而不敢言，此事可要加添上去？”
霽靈稀奇：“你也知道？”
“是，在北海時我就覺得奇怪，即便沒有窮奇，神墓的守衛也太松懈了，更何況窮奇現世搗毀神墓，鮫人族竟自始至終沒有出現，疑點甚多。我在九重天暗中調查過，似乎是有個小神官曾去北海傳旨，但後來那小神官就不知所蹤了。此前我去北海商談燈油一事，也從幾個鮫人口中聽到了一些傳聞，總之是與天帝脫不開關系。”
“鮫人族雖然勢單力薄，但自首任族長起就對神界別無二心，忠貫日月，恪盡守墓之責，從未有什麽過失之處，無非是那些年與妖界交往密切了些，天帝就因此生疑，以為其心必異，妄而誅之，卻又怕引起眾怨，所以只讓神官去送信令其放松神墓守衛，趁機給鮫人族安上罪名並除去他們的神籍，呵，實在愚昧。”霽靈拿起一本書隨手翻兩下，嘆了嘆氣，又把書扔了回去，可惜地說，“但是我沒有證據啊，你所說的小神官也尚未找到，所以沒辦法寫進書裏。”
卿尋應了聲，翻書的手忽然一頓，“這是？”
霽靈探頭看去，笑道：“你剛才看的是文字部分，從此處開始就是圖畫了。我特意讓魔界的畫師將那些文字都畫下來制成圖冊，以便凡世眾生有不識字者，還可以看畫了解諸神的罪愆。”
卿尋搖頭失笑，合起虛妄書問：“你準備何時將它公諸於眾？”
霽靈笑意漸淡，眼睛裏凝著別樣的情愫，緩緩道：“涅槃那日。”
……
那一天，魔界血月高懸，黑雲壓城。
霽靈立於魔域之海，化出真身飛至高空。
黑羽鳳凰龐大的身軀在海面盤旋，不時發出震耳欲聾的悲鳴後聲，卿尋同霽靈並肩而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長盛和連霧佇立岸邊，屏氣懾息、神色肅然，皆變出兵戈攥於掌心，隨時替霽靈護陣。楠樺更是早就從北部趕了回來，此刻正在夙羅城外攜榿暮和眾魔軍駐守城門。
夙羅城難得宵禁，城門緊閉，萬籟俱寂，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詭秘莫測，壓抑至極。家家戶戶閉門不出，連從不閉市的百鬼夜集也掛上了休市的牌子。城中只有魔君馬侯領著幾隊人馬在各條街巷巡視，如遇魔者好奇出街則立即將其轟趕回家。
至於書游，雖不知為何，他卻還是按照霽靈的命令獨自守在千思殿。
血月將圓，子世終於趕回了夙羅城，氣都不顧上喘就催促楠樺打開城門。
他本不想在此時離開霽靈，但霽靈說眾人當中唯有他最擅長幻術，可以用多種相貌將虛妄書散發各界而不會引起懷疑，所以縱使不願，他也只能幫霽靈完成此事。
楠樺卻道：“魔王大人有令，不許給你開城門。”
“你說什麽？！”子世眼睛裏簡直要冒出火來，揪住楠樺的衣襟厲聲呵問，“你這鮫人腦子是被水泡了嗎？！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誰！！”
“我當然知道你是誰，妖皇陛下，魔王大人說的就是不許給你開門。”
楠樺一派鎮定，眼睛該睜多大就是多大，倒是子世自己瞪圓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楠樺，狐貍耳朵高高送禮，聽他又冷冷靜靜地同自己說：
“子世，你好好想一想，為何魔王大人偏派你去各地散發虛妄書？就算你的幻術是我們當中最厲害的，但此事說到底就是往一個地方扔一本書而已，用得著多高深的幻術？”
子世嘴巴翕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楠樺看他呆楞楞的樣子，嘆道：“還不是因為她想保護你，不願意你牽涉其中！”
“不！不……不對！不可能！”
“沒什麽不可能。”楠樺明白告訴他，“她是希望你快些回妖界，你能為她做的，僅此而已，到此為止。”
子世顧自搖頭，恨恨道：“僅此而已？到此為止？呵，她怎麽可以說棄我就棄我？！”他氣得變出狐尾憤怒地左右擺動，滿是警告意味地同楠樺道，“我絕不走！楠樺，我無心與你動手，你也未必打得過我，所以我勸你最好趕緊把城門給我打開，快！”
任憑他如何斥吼，楠樺都無動於衷。
子世不願再浪費時間，咬牙道：“行啊！你不開是吧？我從別的地方進入魔域之海！”
“別白費力氣了。”楠樺毫不留情地又潑了子世一頭冷水，告訴他，“魔王大人早已讓我將魔域之海的幾條水道入口都截流堵住了，如今只有夙羅城這一條路才能通往那裏。”
“你！”
子世絕望地凝視那扇高大的城門，總覺得霽靈是在和他開玩笑，誰讓他也曾這樣把卿尋攔在了城外……
楠樺好言相勸：“子世，你還是回去妖界吧。”
子世充耳不聞，眼裏噙著淚水，執意往城門走去。
楠樺知道城門上有魔王大人親自設下結界，所以沒有上前阻攔。
子世擡手去推城門，果然觸到一個無形的屏障，和五百年前她第一次涅槃時設下的屏障別無二致。他掌心凝聚妖力，撫摸著結界笑了笑，低喃道：“霽靈，你故技重施，可曾想過，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
話音未落，結界竟已被震碎。
楠樺眼看著子世破門而入，情急之下追了過去，豈料此時身後突然出現大批鬼兵，為首的正是茗歡，另有不少高舉獸面紋旗幟的魔兵一同襲來……
權衡之下，楠樺不再追尋子世，轉身領兵應戰。
見城門已開，茗歡一聲令下命鬼兵攻去。
擒賊擒王，楠樺直接攻向茗歡。他是鮫人，乃水中一等一的高手，卻並不善於陸上作戰，同尋常鬼兵過招綽綽有餘，但遇上茗歡這樣的就有些吃力了，不多時就處於下風。
霽靈曾叮囑楠樺讓他打不過就跑，但是楠樺不願意，明知不敵茗歡，還是拼了命的纏住她阻她入城。
茗歡厭恨每個臣服於霽靈的人，但她也知道若想早日回到神界，最好不要惹太多事端，況且此次只為取霽靈的性命，她無心同旁人糾纏，遂召喚來百十個鬼兵分散楠樺的註意力，自己徑直闖入夙羅城，跟著子世的蹤跡尋到了魔域之海。
海浪翻湧起來，巨獸饕餮漸漸浮出水面。與以往不同的是，饕餮今日格外兇悍，動輒張開血盆大口做噴吐之舉。
少頃，一團烈火從饕餮口中迸出，火光沖天、赫赫炎炎，剎那間變成巨大的火球砸向黑羽鳳凰……
鳳凰長長嘶鳴一聲，雙翼洇滿鮮血，血流如註灑落至海上形成幾道滔天血浪，頃刻間那血浪又詭異地倒流升空，竟全部歸集於鳳凰之身，令其每一片黑羽都被侵染而逐漸變為血羽，如此循環往覆，不止不休。
霽靈施展術法將千思冢內的三千罪孽引於己身，此間力量足有毀天滅地之勢，貪欲、妒怨、仇恨、惡逆、嗔癡……凡世間種種罪數皆在瞬息之間鉆入霽靈的四肢百骸，侵蝕著叫囂著，不停地占據她的身體，磨滅她的意志、摧殘她的靈識……
“卿尋……”
霽靈皺起眉頭，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猛地抓過卿尋的雙臂將自己顫栗的身體緊緊貼向他，還一個勁兒地往他的懷裏鉆，那種無助與絕望的痛楚深深裹挾著她，她太需要在卿尋的懷裏獲得些許安心之感。
“霽靈！我在！”卿尋展開雙臂把霽靈牢牢護在懷中，同她一起扛下業火焚身，又施出鳳凰之力替她分擔痛苦，沒多久他渾身就沁滿了冷汗，像是被劈斷手腳、刺破臟腑般，痛到難以呼吸，咬牙安慰道，“別怕！沒事的……你會沒事的！”
與此同時千思冢開始坍塌斷裂，冢內的三千具水晶棺接連消失，而所謂的三千新郎官正以無罪之身重入六道輪回……守在殿外的書游看見三千道窮兇極惡、藏怒宿怨的孽力飛瀉而出，不禁大為震撼，心想這每一道孽力都極其邪厲，若是不小心胡亂飛散，必定傷人無數，後患無窮！驚詫之餘，他施法控制住那些孽力，令它們只沿著術法指引飛向魔域之海。
海岸邊，長盛正要布下困神陣法，好讓霽靈在陣法內安心渡劫，不料，才一擡手就被茗歡打斷。
茗歡手持九節鞭打向長盛的手腕，然尚未靠近，就被一柄閃著寒光的折扇擊退。
折扇淩空飛旋一圈後回到連霧手裏。他指尖一推，揮開折扇再攻向茗歡並破口大罵：“你個焦黑老鴰！竟敢傷本君的人？本君看你是活膩歪了！”
茗歡側身一躲避開折扇，卻被那聲“焦黑老鴰”惹怒，當即調轉九節鞭的方向去劈打連霧。可她顧此失彼，沒註意到長盛飛射過來的翎羽刀片，導致腹部被劃出了兩道傷口，身子一時不穩跌落到了海面上。
一道猛烈的業火迎面襲來，茗歡霎時記起舊時噩夢，倉惶之際連連退了七八丈遠，又不慎失手掉了九節鞭。她餘光一掃，忽然瞧見身旁有一人影，正是子世。
連霧也看見了子世，驚呼一聲：“他跑去做什麽？！”
長盛順其視線望去，心沈了兩分：妖皇若在，那就不能再設困神陣法了，否則萬一發生什麽意外，他根本無法逃出……
子世正專心施法為霽靈緩解痛苦，殊不知危險已至。
茗歡夙怨橫生，想到自己臉上那醜陋的疤就再也抑制不住殺心，悄悄移到了子世身後，雙手撐成爪狀凝聚出全部力量施出噬魂刑，對準子世的背心迅猛挖去！
連霧和長盛同時擲出折扇和翎羽刀片攻向茗歡，可還是晚了一步。
子世手上法力頓消，捂著心口緩緩向後栽去，眼中滿是不甘與牽念，顫聲喚道：“霽靈……”
霽靈猛然回望，頓時生出錐心刺骨的痛：“小狐貍！”
連霧緊忙用海水變成一張水形蒲筵托住子世，長盛也用翎羽刀片劃傷了茗歡的四肢筋脈並將她拽回岸上。
茗歡伏在地上癲狂大笑：“大仇得報！大仇得報啊！這賊狐貍今日終於死在了我的手上！哈哈哈哈！霽靈！親眼看著那樣愛你的人死在眼前滋味如何啊？！你要知道，就算你渡過了涅槃之劫，你的餘生也將永遠陷於愧疚之中，再不得安寧！哈哈哈你活該！”
霽靈只覺得一股腥黏的血氣從嗓子裏湧出，怎麽也壓不住，她原是想喊子世的名字，結果一張嘴吐出了鮮血，只能無力地望著子世，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卿尋知她所想，松開了手，竭盡全力隔開業火，又在她身邊撐起一道保護障，同她說：“快去！障術撐不了多久！”
霽靈毫不猶豫地沖向子世，踉蹌著跪在他身邊把他抱在懷裏。此刻她因渡劫而法術盡失，根本探查不到子世傷情如何，只知道懷裏全都是他的鮮血……
“小狐貍！你放心，你會沒事的！噬魂刑只是對本體和修為有損害，不會傷到……”
霽靈突然停住，因為看見子世正努力地擡起手，將一顆破碎的妖丹托在掌心。
“怎麽會……”
“霽靈……”子世臉色白中泛青，呼吸艱難，嘴角流出鮮血，說話聲斷斷續續，卻堅持笑著說，“我此生，唯有變成阿虎與你初遇時，曾被你擁入懷中……現在，我終於又被你抱著，我、我很高興……阿染，我畢生所願，只希望你能開心、快樂……我，我想，問一問你……我做到了嗎？”
眼淚像流不盡似的滾落著，一顆接著一顆砸在子世的額心，霽靈哭著說：“你做到了！小狐貍，你……你做得很好！”
子世覺得臉上冰涼一片，卻再沒力氣為她拭去淚水，只蹙眉嘆道：“那為什麽你，還哭了呢？”
“小狐貍……”霽靈又將他抱得緊了些，哽咽著哀求他，“我，我好像沒有求過你什麽事情吧？現在我求你，求你再等一等，求你再堅持一下！你看，你的妖丹還在，就算是破碎了我也能修補好它的！我一定能救你的！你相信我好不好？小狐貍……我求你了……”
“來不及了……”
“怎麽會來不及！來得及的！你相信我！一定來得及的！！”
話雖如此，霽靈卻清楚地感覺到懷裏越來越輕……
子世身體愈發輕透，氣若游絲地問了一句：“阿染，下一世，我先遇見你，可好？”
霽靈不知如何回應，內心充滿虧欠，她特別懷念那個滿山亂跑、未經世事、天真爛漫的小狐貍，若他可以一直那樣該有多好……
子世不願她為難，又怕她覺得虧欠了自己，故趁元神消散之前耗盡最後一絲力氣告訴她：“罷了，此生我已無憾……霽靈，我們……互不相欠。”
霽靈懷裏一空：“小狐貍？小狐貍……小狐貍！！”她邊喊邊慌亂地去抓那些飛散的妖識，可什麽都沒能抓住，就連那顆破碎的妖丹也被一道妖識攜卷著消失不見了……
“子世——！！！”
再也沒人回應她了。
那一刻霽靈殺心頓起，揚手引來一道極強的孽力，一雙血眸冷漠地看向茗歡，卻是面無表情地對長盛說：“兄長，讓開。”
連霧見勢不妙，不等長盛開口就拉著他退開老遠。
霽靈牽住孽力打在茗歡身上，瞬間廢去了她所有的修為，緊接著又鎖住了她的脖子將她憑空吊起。
茗歡面色青紫，眼前花白不清，因著窒息而昏厥過去。就在這時，書游出現將孽力隔斷，面朝霽靈跪求道：“上神——”
“我不殺你，你讓開。”
書游一動不動。
卿尋忽然開口：“霽靈！也許子世沒死！”
霽靈一怔。
“方才那道妖識，不是他的……”
卿尋沒說完就悶聲吐出一口血。
霽靈撤回孽力，有些恍惚地回到卿尋身邊，默默擦去卿尋唇邊的血跡，神情哀然悲慟，眼淚又不自覺地流淌下來。
卿尋心疼不已，捧著她的臉輕拭淚水，說：“你放心，此事一過，我立刻陪你去找他。”
霽靈盡力扯動嘴角，勉強擠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業火沖向天跡將黑羽鳳凰裹藏其中，隨著鳳凰一聲啼吼，魔域之海閃出漫天金光，粲煥奪目，魔界亦如天光乍現。
在場者皆捂住雙眼，直至光芒彌漫逐漸散去才放下了手，不約而同地望向海上。
只見饕餮恢覆了往日的模樣，睜著大眼迷茫地瞧了瞧岸邊的人，似乎對於方才發生的事毫不知情，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就翻身沈入海底了。
至於業火中的兩人，已是不知去向。但眾人無不以為，他們為護蒼生而放棄了太多，百死一生，不悔不渝，承受著所有苦怨與不甘，守著心中那份信念千萬年之久，萬望蒼生顧憐，允予他們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去過他們想過的日子……
此一行，既是來路，亦是歸途。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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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尋卻把她抱得更緊了，頭埋在她的發絲間低低哼道：“再抱會兒，許久未見你了。”
“也不算太久吧……”霽靈小聲嘀咕一句，索性靠在卿尋的肩頭說，“這幾日我寫了本虛妄書，書中條條款款都是攻詰諸神的錯處，我打算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們遭受的災難與苦痛是拜誰所賜，你可要看看，再酌情添上幾筆？”
卿尋笑道：“娘子文采斐然，所著之書必定針砭時弊、行雲流水，為夫嘆服，嘆服。”
霽靈象征性地輕捶了他一下，“你還沒看呢！”
卿尋知她不顯擺一番是不會罷休的，於是松開了手，目不轉睛地欣賞起她那頗顯得意的小表情，內心充滿著說不出愉悅。
霽靈雙指一點，憑空變出一摞書冊，足有一人之高。卿尋著實一驚，短短幾日她竟然寫了這麽多？難怪一次都沒來看過自己！再一端量她略顯瘦削的臉頰，他又默嘆：唉，她怕是為了寫這虛妄書，飯都沒有好好吃吧……
卿尋拿起最上面的一冊翻看，只道其中文辭犀利，所述之事無不令人憤慨，除雨師因私忘記布雨導致人界大旱之外，還有諸神賣官鬻爵、瞞上欺下，同仙者沆瀣籠絡人界的世家大族，卻壓制寒門子弟修習仙道；新任雪神慣常不司其職、敷衍塞責，布雪時犯懶打盹過了時辰，害得人界遭遇暴雪，莊稼受災，農戶啼饑號寒，百姓挨餓受凍，大量流民凍死路邊，事後雪神卻與夜神互相推諉，怨夜神未能準時值守才令她忘記了時辰，二神因此互鬥百年，最終不了了之……
當然，虛妄書裏還記載了天帝與老魔尊私相勾結一事，那些無辜殞世的神者多為世族出身，若其家族知曉真相，必不會輕易饒過罪魁禍首。
卿尋思忖道：“書中所寫樁樁件件已是令人發指，如果非要再添上什麽，那麽當初斬殺窮奇時，天帝故意命鮫人族放松守衛，後來又不予承認，令鮫人族蒙冤多年而不敢言，此事可要加添上去？”
霽靈稀奇：“你也知道？”
“是，在北海時我就覺得奇怪，即便沒有窮奇，神墓的守衛也太松懈了，更何況窮奇現世搗毀神墓，鮫人族竟自始至終沒有出現，疑點甚多。我在九重天暗中調查過，似乎是有個小神官曾去北海傳旨，但後來那小神官就不知所蹤了。此前我去北海商談燈油一事，也從幾個鮫人口中聽到了一些傳聞，總之是與天帝脫不開關系。”
“鮫人族雖然勢單力薄，但自首任族長起就對神界別無二心，忠貫日月，恪盡守墓之責，從未有什麽過失之處，無非是那些年與妖界交往密切了些，天帝就因此生疑，以為其心必異，妄而誅之，卻又怕引起眾怨，所以只讓神官去送信令其放松神墓守衛，趁機給鮫人族安上罪名並除去他們的神籍，呵，實在愚昧。”霽靈拿起一本書隨手翻兩下，嘆了嘆氣，又把書扔了回去，可惜地說，“但是我沒有證據啊，你所說的小神官也尚未找到，所以沒辦法寫進書裏。”
卿尋應了聲，翻書的手忽然一頓，“這是？”
霽靈探頭看去，笑道：“你剛才看的是文字部分，從此處開始就是圖畫了。我特意讓魔界的畫師將那些文字都畫下來制成圖冊，以便凡世眾生有不識字者，還可以看畫了解諸神的罪愆。”
卿尋搖頭失笑，合起虛妄書問：“你準備何時將它公諸於眾？”
霽靈笑意漸淡，眼睛裏凝著別樣的情愫，緩緩道：“涅槃那日。”
……
那一天，魔界血月高懸，黑雲壓城。
霽靈立於魔域之海，化出真身飛至高空。
黑羽鳳凰龐大的身軀在海面盤旋，不時發出震耳欲聾的悲鳴後聲，卿尋同霽靈並肩而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長盛和連霧佇立岸邊，屏氣懾息、神色肅然，皆變出兵戈攥於掌心，隨時替霽靈護陣。楠樺更是早就從北部趕了回來，此刻正在夙羅城外攜榿暮和眾魔軍駐守城門。
夙羅城難得宵禁，城門緊閉，萬籟俱寂，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詭秘莫測，壓抑至極。家家戶戶閉門不出，連從不閉市的百鬼夜集也掛上了休市的牌子。城中只有魔君馬侯領著幾隊人馬在各條街巷巡視，如遇魔者好奇出街則立即將其轟趕回家。
至於書游，雖不知為何，他卻還是按照霽靈的命令獨自守在千思殿。
血月將圓，子世終於趕回了夙羅城，氣都不顧上喘就催促楠樺打開城門。
他本不想在此時離開霽靈，但霽靈說眾人當中唯有他最擅長幻術，可以用多種相貌將虛妄書散發各界而不會引起懷疑，所以縱使不願，他也只能幫霽靈完成此事。
楠樺卻道：“魔王大人有令，不許給你開城門。”
“你說什麽？！”子世眼睛裏簡直要冒出火來，揪住楠樺的衣襟厲聲呵問，“你這鮫人腦子是被水泡了嗎？！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誰！！”
“我當然知道你是誰，妖皇陛下，魔王大人說的就是不許給你開門。”
楠樺一派鎮定，眼睛該睜多大就是多大，倒是子世自己瞪圓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楠樺，狐貍耳朵高高送禮，聽他又冷冷靜靜地同自己說：
“子世，你好好想一想，為何魔王大人偏派你去各地散發虛妄書？就算你的幻術是我們當中最厲害的，但此事說到底就是往一個地方扔一本書而已，用得著多高深的幻術？”
子世嘴巴翕動，卻說不出一個字。
楠樺看他呆楞楞的樣子，嘆道：“還不是因為她想保護你，不願意你牽涉其中！”
“不！不……不對！不可能！”
“沒什麽不可能。”楠樺明白告訴他，“她是希望你快些回妖界，你能為她做的，僅此而已，到此為止。”
子世顧自搖頭，恨恨道：“僅此而已？到此為止？呵，她怎麽可以說棄我就棄我？！”他氣得變出狐尾憤怒地左右擺動，滿是警告意味地同楠樺道，“我絕不走！楠樺，我無心與你動手，你也未必打得過我，所以我勸你最好趕緊把城門給我打開，快！”
任憑他如何斥吼，楠樺都無動於衷。
子世不願再浪費時間，咬牙道：“行啊！你不開是吧？我從別的地方進入魔域之海！”
“別白費力氣了。”楠樺毫不留情地又潑了子世一頭冷水，告訴他，“魔王大人早已讓我將魔域之海的幾條水道入口都截流堵住了，如今只有夙羅城這一條路才能通往那裏。”
“你！”
子世絕望地凝視那扇高大的城門，總覺得霽靈是在和他開玩笑，誰讓他也曾這樣把卿尋攔在了城外……
楠樺好言相勸：“子世，你還是回去妖界吧。”
子世充耳不聞，眼裏噙著淚水，執意往城門走去。
楠樺知道城門上有魔王大人親自設下結界，所以沒有上前阻攔。
子世擡手去推城門，果然觸到一個無形的屏障，和五百年前她第一次涅槃時設下的屏障別無二致。他掌心凝聚妖力，撫摸著結界笑了笑，低喃道：“霽靈，你故技重施，可曾想過，我已經不是當年的我了……”
話音未落，結界竟已被震碎。
楠樺眼看著子世破門而入，情急之下追了過去，豈料此時身後突然出現大批鬼兵，為首的正是茗歡，另有不少高舉獸面紋旗幟的魔兵一同襲來……
權衡之下，楠樺不再追尋子世，轉身領兵應戰。
見城門已開，茗歡一聲令下命鬼兵攻去。
擒賊擒王，楠樺直接攻向茗歡。他是鮫人，乃水中一等一的高手，卻並不善於陸上作戰，同尋常鬼兵過招綽綽有餘，但遇上茗歡這樣的就有些吃力了，不多時就處於下風。
霽靈曾叮囑楠樺讓他打不過就跑，但是楠樺不願意，明知不敵茗歡，還是拼了命的纏住她阻她入城。
茗歡厭恨每個臣服於霽靈的人，但她也知道若想早日回到神界，最好不要惹太多事端，況且此次只為取霽靈的性命，她無心同旁人糾纏，遂召喚來百十個鬼兵分散楠樺的註意力，自己徑直闖入夙羅城，跟著子世的蹤跡尋到了魔域之海。
海浪翻湧起來，巨獸饕餮漸漸浮出水面。與以往不同的是，饕餮今日格外兇悍，動輒張開血盆大口做噴吐之舉。
少頃，一團烈火從饕餮口中迸出，火光沖天、赫赫炎炎，剎那間變成巨大的火球砸向黑羽鳳凰……
鳳凰長長嘶鳴一聲，雙翼洇滿鮮血，血流如註灑落至海上形成幾道滔天血浪，頃刻間那血浪又詭異地倒流升空，竟全部歸集於鳳凰之身，令其每一片黑羽都被侵染而逐漸變為血羽，如此循環往覆，不止不休。
霽靈施展術法將千思冢內的三千罪孽引於己身，此間力量足有毀天滅地之勢，貪欲、妒怨、仇恨、惡逆、嗔癡……凡世間種種罪數皆在瞬息之間鉆入霽靈的四肢百骸，侵蝕著叫囂著，不停地占據她的身體，磨滅她的意志、摧殘她的靈識……
“卿尋……”
霽靈皺起眉頭，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猛地抓過卿尋的雙臂將自己顫栗的身體緊緊貼向他，還一個勁兒地往他的懷裏鉆，那種無助與絕望的痛楚深深裹挾著她，她太需要在卿尋的懷裏獲得些許安心之感。
“霽靈！我在！”卿尋展開雙臂把霽靈牢牢護在懷中，同她一起扛下業火焚身，又施出鳳凰之力替她分擔痛苦，沒多久他渾身就沁滿了冷汗，像是被劈斷手腳、刺破臟腑般，痛到難以呼吸，咬牙安慰道，“別怕！沒事的……你會沒事的！”
與此同時千思冢開始坍塌斷裂，冢內的三千具水晶棺接連消失，而所謂的三千新郎官正以無罪之身重入六道輪回……守在殿外的書游看見三千道窮兇極惡、藏怒宿怨的孽力飛瀉而出，不禁大為震撼，心想這每一道孽力都極其邪厲，若是不小心胡亂飛散，必定傷人無數，後患無窮！驚詫之餘，他施法控制住那些孽力，令它們只沿著術法指引飛向魔域之海。
海岸邊，長盛正要布下困神陣法，好讓霽靈在陣法內安心渡劫，不料，才一擡手就被茗歡打斷。
茗歡手持九節鞭打向長盛的手腕，然尚未靠近，就被一柄閃著寒光的折扇擊退。
折扇淩空飛旋一圈後回到連霧手裏。他指尖一推，揮開折扇再攻向茗歡並破口大罵：“你個焦黑老鴰！竟敢傷本君的人？本君看你是活膩歪了！”
茗歡側身一躲避開折扇，卻被那聲“焦黑老鴰”惹怒，當即調轉九節鞭的方向去劈打連霧。可她顧此失彼，沒註意到長盛飛射過來的翎羽刀片，導致腹部被劃出了兩道傷口，身子一時不穩跌落到了海面上。
一道猛烈的業火迎面襲來，茗歡霎時記起舊時噩夢，倉惶之際連連退了七八丈遠，又不慎失手掉了九節鞭。她餘光一掃，忽然瞧見身旁有一人影，正是子世。
連霧也看見了子世，驚呼一聲：“他跑去做什麽？！”
長盛順其視線望去，心沈了兩分：妖皇若在，那就不能再設困神陣法了，否則萬一發生什麽意外，他根本無法逃出……
子世正專心施法為霽靈緩解痛苦，殊不知危險已至。
茗歡夙怨橫生，想到自己臉上那醜陋的疤就再也抑制不住殺心，悄悄移到了子世身後，雙手撐成爪狀凝聚出全部力量施出噬魂刑，對準子世的背心迅猛挖去！
連霧和長盛同時擲出折扇和翎羽刀片攻向茗歡，可還是晚了一步。
子世手上法力頓消，捂著心口緩緩向後栽去，眼中滿是不甘與牽念，顫聲喚道：“霽靈……”
霽靈猛然回望，頓時生出錐心刺骨的痛：“小狐貍！”
連霧緊忙用海水變成一張水形蒲筵托住子世，長盛也用翎羽刀片劃傷了茗歡的四肢筋脈並將她拽回岸上。
茗歡伏在地上癲狂大笑：“大仇得報！大仇得報啊！這賊狐貍今日終於死在了我的手上！哈哈哈哈！霽靈！親眼看著那樣愛你的人死在眼前滋味如何啊？！你要知道，就算你渡過了涅槃之劫，你的餘生也將永遠陷於愧疚之中，再不得安寧！哈哈哈你活該！”
霽靈只覺得一股腥黏的血氣從嗓子裏湧出，怎麽也壓不住，她原是想喊子世的名字，結果一張嘴吐出了鮮血，只能無力地望著子世，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卿尋知她所想，松開了手，竭盡全力隔開業火，又在她身邊撐起一道保護障，同她說：“快去！障術撐不了多久！”
霽靈毫不猶豫地沖向子世，踉蹌著跪在他身邊把他抱在懷裏。此刻她因渡劫而法術盡失，根本探查不到子世傷情如何，只知道懷裏全都是他的鮮血……
“小狐貍！你放心，你會沒事的！噬魂刑只是對本體和修為有損害，不會傷到……”
霽靈突然停住，因為看見子世正努力地擡起手，將一顆破碎的妖丹托在掌心。
“怎麽會……”
“霽靈……”子世臉色白中泛青，呼吸艱難，嘴角流出鮮血，說話聲斷斷續續，卻堅持笑著說，“我此生，唯有變成阿虎與你初遇時，曾被你擁入懷中……現在，我終於又被你抱著，我、我很高興……阿染，我畢生所願，只希望你能開心、快樂……我，我想，問一問你……我做到了嗎？”
眼淚像流不盡似的滾落著，一顆接著一顆砸在子世的額心，霽靈哭著說：“你做到了！小狐貍，你……你做得很好！”
子世覺得臉上冰涼一片，卻再沒力氣為她拭去淚水，只蹙眉嘆道：“那為什麽你，還哭了呢？”
“小狐貍……”霽靈又將他抱得緊了些，哽咽著哀求他，“我，我好像沒有求過你什麽事情吧？現在我求你，求你再等一等，求你再堅持一下！你看，你的妖丹還在，就算是破碎了我也能修補好它的！我一定能救你的！你相信我好不好？小狐貍……我求你了……”
“來不及了……”
“怎麽會來不及！來得及的！你相信我！一定來得及的！！”
話雖如此，霽靈卻清楚地感覺到懷裏越來越輕……
子世身體愈發輕透，氣若游絲地問了一句：“阿染，下一世，我先遇見你，可好？”
霽靈不知如何回應，內心充滿虧欠，她特別懷念那個滿山亂跑、未經世事、天真爛漫的小狐貍，若他可以一直那樣該有多好……
子世不願她為難，又怕她覺得虧欠了自己，故趁元神消散之前耗盡最後一絲力氣告訴她：“罷了，此生我已無憾……霽靈，我們……互不相欠。”
霽靈懷裏一空：“小狐貍？小狐貍……小狐貍！！”她邊喊邊慌亂地去抓那些飛散的妖識，可什麽都沒能抓住，就連那顆破碎的妖丹也被一道妖識攜卷著消失不見了……
“子世——！！！”
再也沒人回應她了。
那一刻霽靈殺心頓起，揚手引來一道極強的孽力，一雙血眸冷漠地看向茗歡，卻是面無表情地對長盛說：“兄長，讓開。”
連霧見勢不妙，不等長盛開口就拉著他退開老遠。
霽靈牽住孽力打在茗歡身上，瞬間廢去了她所有的修為，緊接著又鎖住了她的脖子將她憑空吊起。
茗歡面色青紫，眼前花白不清，因著窒息而昏厥過去。就在這時，書游出現將孽力隔斷，面朝霽靈跪求道：“上神——”
“我不殺你，你讓開。”
書游一動不動。
卿尋忽然開口：“霽靈！也許子世沒死！”
霽靈一怔。
“方才那道妖識，不是他的……”
卿尋沒說完就悶聲吐出一口血。
霽靈撤回孽力，有些恍惚地回到卿尋身邊，默默擦去卿尋唇邊的血跡，神情哀然悲慟，眼淚又不自覺地流淌下來。
卿尋心疼不已，捧著她的臉輕拭淚水，說：“你放心，此事一過，我立刻陪你去找他。”
霽靈盡力扯動嘴角，勉強擠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業火沖向天跡將黑羽鳳凰裹藏其中，隨著鳳凰一聲啼吼，魔域之海閃出漫天金光，粲煥奪目，魔界亦如天光乍現。
在場者皆捂住雙眼，直至光芒彌漫逐漸散去才放下了手，不約而同地望向海上。
只見饕餮恢覆了往日的模樣，睜著大眼迷茫地瞧了瞧岸邊的人，似乎對於方才發生的事毫不知情，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就翻身沈入海底了。
至於業火中的兩人，已是不知去向。但眾人無不以為，他們為護蒼生而放棄了太多，百死一生，不悔不渝，承受著所有苦怨與不甘，守著心中那份信念千萬年之久，萬望蒼生顧憐，允予他們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去過他們想過的日子……
此一行，既是來路，亦是歸途。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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