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殊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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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殊途（2）
從安風風火火地疾步闖進，行於平地卻走出了騰雲駕霧的氣勢，還沒站穩就滑跪下去，雙手高舉過頭頂，故意露出痛心疾首之色，聲淚俱下、撕心裂肺地訴道：“臣自知罪孽深重！今特請辭司吏府掌事神君一職，甘願被貶謫至冥府守界！還請天帝成全！”
卿尋頗感意外，以往只覺得從安油頭滑腦，不曾想，對霽靈倒是一片赤誠之心，霽靈離開神界，他竟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從安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天帝額角青筋隱現，強忍下心頭惱怒，道：“你既有悔改之意，便也毋須去冥府守界，只需把新任戰神的冊封禮一事辦妥即可。”
從安一把鼻涕一把淚，抽抽噎噎地說：“臣自會將天帝囑托辦妥……”他心想：我若不將小仙君的冊封典禮辦得漂亮些，趕明兒那位魔尊殺回來，頭一個便拿我開刀！於是話鋒一轉，又說，“只是臣罪過深重，恐再難成為眾神典範。人言可畏，司吏府臣是萬萬呆不下去了，懇請天帝待新戰神冊封禮結束，就準允臣去冥界吧！嗚嗚嗚……”
呵！一口一個罪過深重，卻半字不提到底是什麽罪什麽過？！天帝堵著一股悶氣，沒戳破從安的心思，只道：“朕可以遂了你的心願讓你去冥界，七日後冊封大禮，若辦得好，你方可前去冥府守界，但倘若有半分差池，冥府你也別去了，不釋天還有空著一座牢籠，你便去那裏閉關思過罷！”
從安趕緊應道：“臣叩謝天帝！”
隨後他匆匆起身，拉著卿尋欲一同離開寶殿，不想行了兩步就又聽天帝在身後喚道：“卿尋。”
卿尋停步，卻未曾轉身。
天帝無視他的無禮，道：“你可曾想過，如果當初朕拒絕老魔尊的提議，任由他為了奪取神軀而發兵攻打神界，那麽損失的必不會只是一人之身，而是萬千的天兵天將，甚至仙者、凡人，還有其他無辜生靈。”
卿尋微側過身，乜斜著天帝，雙唇翕動欲言又止，卻終究沒說一個字，直接走出了寶殿。
殿外長道上，從安長舒一口氣，拍著胸脯後怕道：“我還以為你方才又要說出什麽大不敬之言呢！還好還好，小仙君，啊不，現在得稱呼您為卿尋上神啦！上神啊，今後便是您獨闖九重天了，切記，萬事都要謹言慎行！旁的姑且不提，只說在天帝面前，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千萬三思而後行，像方才那樣便是很好的……”
卿尋唇角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勾勒出一抹譏笑。
從安自顧自地感慨：“哎，所幸你最終還是平安地渡過了飛升之劫，如今您已成上神，想必那些小神官也不敢對您如何了。”
卿尋黯然，“從安神君，你可知今日同她分別，才是我劫數的開始。”
從安撓了撓頭，想另尋一話題緩解尷尬，便好奇地悄聲問卿尋剛才想說什麽。
卿尋把一只手背在身後，雙指微微摩挲，神色如常道：“我方才想說，天帝所言不過是想替他自己開脫，誠然，若他真的問心無愧，便沒必要詢問旁人的看法。天帝既稱他所做的決定是為了蒼生，那我倒是想問上一句，他身為天帝身為神主，自詡救萬民於水火，可曾想過連一人之身都護不住，又有何顏面談護佑蒼生呢？”
一陣風迎面刮過，挾裹著幾句犀利之言飛往淩霄寶殿。
從安一後背的冷汗被風吹走，不禁打了個寒顫。他雖奇怪這風來得突然，卻顧不得多想，暗自慶幸著：還好卿尋剛才忍住了沒說，不然真不知該如何替他圓這話！
殊不知那飛入淩霄寶殿的風，已將卿尋所言一字不落地傳進了天帝耳中。
天帝縱然怒火燒心，卻因卿尋到底給自己留了兩份顏面而發作不得，只能獨自坐在高座生悶氣。
寶殿角落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父君。”
天帝望見是茗歡，難得露出兩分笑顏，勉強道：“何事？”
茗歡慢慢上前，先是恭順行禮，而後低聲道：“父君，女兒有事相求。”
天帝神色一凜，大約猜到她要說什麽。
“女兒思索良久，還是心悅卿尋上神，且此生只愛他一人，所以想在冊封典禮上同他……同他成婚。”
“胡鬧！”天帝眉毛聳立，怒目切齒，沈聲斥道，“朕此前已替你探問過，他對你並無情意，況且方才的情形你也是親眼所見，今後莫要再提什麽成婚之事了！”
茗歡趕緊跪地解釋：“父君！女兒並非為了自己，而是為父君著想啊！若女兒嫁與卿尋上神，那麽神界的兵權便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旁落於他人手中，如若將來遇到戰事，是否出兵豈非全在父君的一句話？屆時，女兒也定會多加規勸卿尋，斷不會讓他像那罪神一樣對父君和神界生出二心！此外，經過今日之事，恐怕諸神對新任戰神會有很多猜忌，女兒嫁給卿尋亦是安撫諸神之心啊！父君……”
天帝耐不住鳳女苦苦哀求，再三思量下終是動搖了心思，喟嘆道：“你想如何？”
茗歡一喜，把早就想好的對策訴諸於口，飛快道：“父君可以助罪神回歸神界為由，先讓卿尋同意成婚，今後如何，再另做打算。”
“你的意思是叫朕誆騙他人？”
天帝臉色晦暗不明，許是想到自己也不是沒有行過欺騙之舉，便不好再說下去，只告訴茗歡會作考慮，然後趕走了她。
茗歡卻以為婚事已定，歡歡喜喜地跑回了寢殿，打算親手縫制一身喜服，待大婚之日風風光光地穿在身上，如願以償嫁給卿尋。
另一邊，卿尋沒有直接去丹闕宮，而是速速來到南天門，找到剛剛去淩霄寶殿傳信的天兵，問對方霽靈是否還留了其他消息。
書游暗暗打量了卿尋一番，搖頭道：“她什麽都沒說。”
卿尋大失所望，欲親自去魔界問個究竟，才邁上一階天梯就被從安和書游一同攔下。
書游道：“上神，神界有規定，未經天帝允許，神者不得擅自前去魔界。”
“是啊，卿尋上神，您初升為神者不久，諸多律例還不熟悉，還是不要貿然行事的好。”從安苦口婆心地勸，又把卿尋拽到一旁小聲耳語，“就算您要去找魔尊，那也不能這麽明目張膽呀！待入夜守衛交接時，下官再來尋您。”
“可……”
卿尋還想再說什麽，一張金箔小箋忽然飄到從安面前。
從安伸手接過，打開一瞧，登時楞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向卿尋。
卿尋眉心一擰，“怎麽了？”
從安下意識將金箔小箋攥進掌心，假笑道：“沒事沒事。”
卿尋卻托掌：“給我。”
從安雙手迅速背到身後，狡辯道：“真的沒事！上神您看……”
“你若不給，後果自負。”卿尋說著，掌心凝聚出強大的神力，作勢攻向從安。
從安見那金光閃得兇狠，頓時冷汗直冒，心虛地攤開了手，把那張皺的不能再皺的金箔小箋遞了過去。
金箔小箋乃天帝所傳，上面寫著從安不但要在十日之內籌備好卿尋冊封戰神的典禮，還要同時準備好帝女與戰神的大婚之禮。
從安偷瞟著卿尋的臉色，幹笑地打圓場道：“這個，天帝嫁女，戰神娶妻，當真是，六界佳話啊！呵呵……”他見卿尋一副要把金箔小箋撕碎的樣子，連忙安撫道，“上神先別急，也許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然而這話從安自己都不信。
卿尋片刻也等不得，一揮袖就將從安變成自己的模樣，隨後自己也變成了從安的相貌。
“上神您，您這是要做什麽呀？！”從安顯然明知故問了。
“魔界在何處？”
“上神……”
從安拗不過，硬著頭皮變出一張引路符。
卿尋奪過引路符，瞬間消失在九重天。
從安深深嘆氣，斜眼瞧向書游，如無其事地問道：“小天兵，今日你在此守衛可看見了什麽異象？”
書游會意：“回上神，一切正常。”
“哼，管住你的嘴。”
“是。”書游自不會對外人透露半個字，相反的，他又對從安行了一禮，道，“從安真君為了籌備冊封禮和大婚禮，剛才離開了神界。上神請放心，待真君歸來，卑職必會第一時間請他去丹闕宮見您。南天門風大，上神還是請回吧。”
嗯，倒是挺有眼力見的。從安不輕不重地哼了哼，往丹闕宮行去。
……
卿尋跟隨引路符來到魔界主城，夙羅城。
據說很久之前，神魔曾發生過一場大戰，交戰之際神界暗中竊奪了魔界的天光，導致魔界大敗。自那以後，魔界就陷入黑暗，大夜彌天，魔者們只能執火點燈度日。而夙羅城作為主城，已算是魔界最明亮之地了，比起其他的城池要繁鬧許多。
卿尋變回原本的容貌，斂去神者氣息，正要入城，眼前突現一道妖識，落地化作了人形。他定睛一看，居然是妖界帝儲，子世。
“你怎麽會在這裏？”卿尋疑道，暗中端量著小狐妖，他似乎長高了、壯碩了，妖氣也更重了，看樣子是內丹的妖性已經完全成熟。
子世不語，眸色冰冷地緊盯住卿尋。自北海一戰被妖皇救走，他體內殘存的魔氣就如同一道催化劑，將妖丹蘊含的妖性全部激發，令他在極短的時間內修為大漲、功法斐然，不論人形還是真身都壯碩不少，稚氣盡消，眉眼間更添冷峻與堅毅，儼然是一個成熟的妖者，且修為不在妖皇之下，如今他想去哪裏，妖皇是想管也管不了了。
他偷聽到妖皇同幾位老臣談論神界發生了大事，就火急火燎地趕來，結果還是晚了一步，在南天門和霽靈相遇時，發現她已經成為了魔尊，驚駭之餘，他毅然決然地同她來到夙羅城，立誓此生再不許任何人傷害她。所以此刻，卿尋才邁出半步，子世就打出一記妖力將其攔住。
卿尋見對方顯出狐貍尖耳，巨大的狐尾在身後警惕地擺動，身軀微微躬起散發出極重的敵意，凜著聲音同自己說：“她不在這。”
“你撒謊。”
卿尋當然不信。
子世知道騙不過他，索性又改口說：“撒謊怎麽了？就算她在，也不會想見你。”
卿尋耐著性子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她講，你讓開，別逼我出手。”
“好啊！你出手啊！我倒要看看你這個新晉上神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子世嗤笑道，“你以為我會怕你？當初我妖性未全尚可劃傷了你，而今想要取你性命也不是什麽難事，不妨試試！”
卿尋不想做無謂的爭鬥，無視子世，只身往前走去。
子世卻不依不饒，步子一橫，再次擋住了他，冷冷諷道：“卿尋，你沒有護好她，害她承受齏身粉骨之痛，怎麽還有臉去見她？！”
卿尋雙手緊攥成拳，身體因憤怒和自責而顫抖不止，無聲地同子世對峙著。然而在他心裏，最恨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子世突然沖上了去，手指化作利爪狠狠扇過卿尋的臉頰，他恨不得使出了十成的力，如刀尖般鋒利的狐甲在其肌膚上刻下幾道深深的血痕。
“滴——答——”
血珠接連滑落到卿尋的白衣上，暈染出一朵朵妖媚的血花。
卿尋卻無動於衷，任由花開。
子世恨道：“你別以為這樣就能算了！”
“讓開。”
子世原想再次攻去，忽然他想到什麽，改變主意，同卿尋說：“好，我帶你去見她，你的確該親眼看看，她到底在經歷著什麽。”
言罷，他帶卿尋來到萬魔山，遠遠藏身於山崖的間隙，又使用障術將他們同外界隔開，以確保不會被人發現。
只見萬魔山中有一口泉池，池子裏蓄滿了冒著惡氣的黑血，怨戾彌漫、臟汙狼藉，數不清的白骨和內臟漂浮在水面，既有巨獸屍骸也有人形頭骨……泉池周邊寸草不生，枯樹頹敗，連蟲蟻都不曾出現一只。池內正中間斜躺著一塊被泥濘包裹的冷石，石頭在山中侵染萬年，散發出最為純厚的魔氣。
霽靈正闔眼打坐於冷石之上。
“霽靈……霽靈！”
卿尋欲沖破屏障，卻被子世拽住衣襟。
“你就在這裏看著！”
子世低喝警告，話音剛落山中就出現了幾十個魔者同時朝霽靈襲去，速度快極。
霽靈本來借冷石的魔氣同魔修相合，感應到有人襲來瞬間睜開雙眼反攻上去，只一招就縛住了其中一個魔者的咽喉，手一使勁擰斷了對方的脖頸並將其扔入血池之中。
可奈何來者甚多，她的魔修又尚未穩定，很快她的手臂、後背就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衣上洇出了血漬，幸而她身著紅衣，不甚明顯。
但卿尋還是看的一清二楚。那一道道傷口好像也生在了他的身上，他眼睛裏泛起水霧，漸漸模糊了視線，下一刻就反抓住子世的手將其甩到一旁，揮拳打在屏障上……
他連困神陣法都可以破，這破障術算得了什麽？！
子世只好不斷施法加固障術，急聲叱道：“你現在出現只會讓她的處境更加艱難！”
卿尋倏地停手。
子世不敢掉以輕心，一邊暗中增強障術，一邊繼續道：“你執意見她，但可曾想過，你現在究竟是以什麽身份見她？朋友？愛人？醒醒吧卿尋，都不可能了！神魔殊途，再難同歸！你已是神者，僅憑這一點，你與她就是水火難容！”
卿尋仿若荒漠中的一粒塵沙，迷茫，無助，絕望……世事無常，想不到當日對李郴說的話，最後竟應驗在了自己身上……
趁卿尋怔楞之際，子世連忙帶他回到夙羅城外。
“我不妨再告訴你，自霽靈踏入魔界的那一刻起，她就是眾矢之的，像剛才那樣被老魔尊的舊部圍攻已不下百次，永遠都是舊患未愈又添新傷，再加上她尚不能自如地掌控住黑羽鳳凰，只能委身於那灘惡臭的泉池之中，靠黑血將養魂魄、冷石撫靜魔性……若那些魔者剛才看見了你，他們必定會對霽靈心生疑忌，認為她是和神者沆瀣一氣欲聯手滅除魔界，繼而更加猛烈地攻擊她！卿尋，我可以當作你方才是一時情急未能顧全個中利弊，但現在，你要是還在意她的安危，就別給她添亂，趕緊滾！”子世揮手變出無數碎石封住高大的城門，又含怒道，“你也無須在此故作遺恨、惺惺作態，既然已經放棄了她，既然已經選擇了高高在上的神位，今後就千萬別再踏入魔界半步，別讓魔界的汙濁弄臟了你聖潔的神袍啊，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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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安風風火火地疾步闖進，行於平地卻走出了騰雲駕霧的氣勢，還沒站穩就滑跪下去，雙手高舉過頭頂，故意露出痛心疾首之色，聲淚俱下、撕心裂肺地訴道：“臣自知罪孽深重！今特請辭司吏府掌事神君一職，甘願被貶謫至冥府守界！還請天帝成全！”
卿尋頗感意外，以往只覺得從安油頭滑腦，不曾想，對霽靈倒是一片赤誠之心，霽靈離開神界，他竟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從安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天帝額角青筋隱現，強忍下心頭惱怒，道：“你既有悔改之意，便也毋須去冥府守界，只需把新任戰神的冊封禮一事辦妥即可。”
從安一把鼻涕一把淚，抽抽噎噎地說：“臣自會將天帝囑托辦妥……”他心想：我若不將小仙君的冊封典禮辦得漂亮些，趕明兒那位魔尊殺回來，頭一個便拿我開刀！於是話鋒一轉，又說，“只是臣罪過深重，恐再難成為眾神典範。人言可畏，司吏府臣是萬萬呆不下去了，懇請天帝待新戰神冊封禮結束，就準允臣去冥界吧！嗚嗚嗚……”
呵！一口一個罪過深重，卻半字不提到底是什麽罪什麽過？！天帝堵著一股悶氣，沒戳破從安的心思，只道：“朕可以遂了你的心願讓你去冥界，七日後冊封大禮，若辦得好，你方可前去冥府守界，但倘若有半分差池，冥府你也別去了，不釋天還有空著一座牢籠，你便去那裏閉關思過罷！”
從安趕緊應道：“臣叩謝天帝！”
隨後他匆匆起身，拉著卿尋欲一同離開寶殿，不想行了兩步就又聽天帝在身後喚道：“卿尋。”
卿尋停步，卻未曾轉身。
天帝無視他的無禮，道：“你可曾想過，如果當初朕拒絕老魔尊的提議，任由他為了奪取神軀而發兵攻打神界，那麽損失的必不會只是一人之身，而是萬千的天兵天將，甚至仙者、凡人，還有其他無辜生靈。”
卿尋微側過身，乜斜著天帝，雙唇翕動欲言又止，卻終究沒說一個字，直接走出了寶殿。
殿外長道上，從安長舒一口氣，拍著胸脯後怕道：“我還以為你方才又要說出什麽大不敬之言呢！還好還好，小仙君，啊不，現在得稱呼您為卿尋上神啦！上神啊，今後便是您獨闖九重天了，切記，萬事都要謹言慎行！旁的姑且不提，只說在天帝面前，什麽話能說什麽話不能說，千萬三思而後行，像方才那樣便是很好的……”
卿尋唇角微不可察地動了動，勾勒出一抹譏笑。
從安自顧自地感慨：“哎，所幸你最終還是平安地渡過了飛升之劫，如今您已成上神，想必那些小神官也不敢對您如何了。”
卿尋黯然，“從安神君，你可知今日同她分別，才是我劫數的開始。”
從安撓了撓頭，想另尋一話題緩解尷尬，便好奇地悄聲問卿尋剛才想說什麽。
卿尋把一只手背在身後，雙指微微摩挲，神色如常道：“我方才想說，天帝所言不過是想替他自己開脫，誠然，若他真的問心無愧，便沒必要詢問旁人的看法。天帝既稱他所做的決定是為了蒼生，那我倒是想問上一句，他身為天帝身為神主，自詡救萬民於水火，可曾想過連一人之身都護不住，又有何顏面談護佑蒼生呢？”
一陣風迎面刮過，挾裹著幾句犀利之言飛往淩霄寶殿。
從安一後背的冷汗被風吹走，不禁打了個寒顫。他雖奇怪這風來得突然，卻顧不得多想，暗自慶幸著：還好卿尋剛才忍住了沒說，不然真不知該如何替他圓這話！
殊不知那飛入淩霄寶殿的風，已將卿尋所言一字不落地傳進了天帝耳中。
天帝縱然怒火燒心，卻因卿尋到底給自己留了兩份顏面而發作不得，只能獨自坐在高座生悶氣。
寶殿角落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父君。”
天帝望見是茗歡，難得露出兩分笑顏，勉強道：“何事？”
茗歡慢慢上前，先是恭順行禮，而後低聲道：“父君，女兒有事相求。”
天帝神色一凜，大約猜到她要說什麽。
“女兒思索良久，還是心悅卿尋上神，且此生只愛他一人，所以想在冊封典禮上同他……同他成婚。”
“胡鬧！”天帝眉毛聳立，怒目切齒，沈聲斥道，“朕此前已替你探問過，他對你並無情意，況且方才的情形你也是親眼所見，今後莫要再提什麽成婚之事了！”
茗歡趕緊跪地解釋：“父君！女兒並非為了自己，而是為父君著想啊！若女兒嫁與卿尋上神，那麽神界的兵權便不會再像從前那樣旁落於他人手中，如若將來遇到戰事，是否出兵豈非全在父君的一句話？屆時，女兒也定會多加規勸卿尋，斷不會讓他像那罪神一樣對父君和神界生出二心！此外，經過今日之事，恐怕諸神對新任戰神會有很多猜忌，女兒嫁給卿尋亦是安撫諸神之心啊！父君……”
天帝耐不住鳳女苦苦哀求，再三思量下終是動搖了心思，喟嘆道：“你想如何？”
茗歡一喜，把早就想好的對策訴諸於口，飛快道：“父君可以助罪神回歸神界為由，先讓卿尋同意成婚，今後如何，再另做打算。”
“你的意思是叫朕誆騙他人？”
天帝臉色晦暗不明，許是想到自己也不是沒有行過欺騙之舉，便不好再說下去，只告訴茗歡會作考慮，然後趕走了她。
茗歡卻以為婚事已定，歡歡喜喜地跑回了寢殿，打算親手縫制一身喜服，待大婚之日風風光光地穿在身上，如願以償嫁給卿尋。
另一邊，卿尋沒有直接去丹闕宮，而是速速來到南天門，找到剛剛去淩霄寶殿傳信的天兵，問對方霽靈是否還留了其他消息。
書游暗暗打量了卿尋一番，搖頭道：“她什麽都沒說。”
卿尋大失所望，欲親自去魔界問個究竟，才邁上一階天梯就被從安和書游一同攔下。
書游道：“上神，神界有規定，未經天帝允許，神者不得擅自前去魔界。”
“是啊，卿尋上神，您初升為神者不久，諸多律例還不熟悉，還是不要貿然行事的好。”從安苦口婆心地勸，又把卿尋拽到一旁小聲耳語，“就算您要去找魔尊，那也不能這麽明目張膽呀！待入夜守衛交接時，下官再來尋您。”
“可……”
卿尋還想再說什麽，一張金箔小箋忽然飄到從安面前。
從安伸手接過，打開一瞧，登時楞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向卿尋。
卿尋眉心一擰，“怎麽了？”
從安下意識將金箔小箋攥進掌心，假笑道：“沒事沒事。”
卿尋卻托掌：“給我。”
從安雙手迅速背到身後，狡辯道：“真的沒事！上神您看……”
“你若不給，後果自負。”卿尋說著，掌心凝聚出強大的神力，作勢攻向從安。
從安見那金光閃得兇狠，頓時冷汗直冒，心虛地攤開了手，把那張皺的不能再皺的金箔小箋遞了過去。
金箔小箋乃天帝所傳，上面寫著從安不但要在十日之內籌備好卿尋冊封戰神的典禮，還要同時準備好帝女與戰神的大婚之禮。
從安偷瞟著卿尋的臉色，幹笑地打圓場道：“這個，天帝嫁女，戰神娶妻，當真是，六界佳話啊！呵呵……”他見卿尋一副要把金箔小箋撕碎的樣子，連忙安撫道，“上神先別急，也許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
然而這話從安自己都不信。
卿尋片刻也等不得，一揮袖就將從安變成自己的模樣，隨後自己也變成了從安的相貌。
“上神您，您這是要做什麽呀？！”從安顯然明知故問了。
“魔界在何處？”
“上神……”
從安拗不過，硬著頭皮變出一張引路符。
卿尋奪過引路符，瞬間消失在九重天。
從安深深嘆氣，斜眼瞧向書游，如無其事地問道：“小天兵，今日你在此守衛可看見了什麽異象？”
書游會意：“回上神，一切正常。”
“哼，管住你的嘴。”
“是。”書游自不會對外人透露半個字，相反的，他又對從安行了一禮，道，“從安真君為了籌備冊封禮和大婚禮，剛才離開了神界。上神請放心，待真君歸來，卑職必會第一時間請他去丹闕宮見您。南天門風大，上神還是請回吧。”
嗯，倒是挺有眼力見的。從安不輕不重地哼了哼，往丹闕宮行去。
……
卿尋跟隨引路符來到魔界主城，夙羅城。
據說很久之前，神魔曾發生過一場大戰，交戰之際神界暗中竊奪了魔界的天光，導致魔界大敗。自那以後，魔界就陷入黑暗，大夜彌天，魔者們只能執火點燈度日。而夙羅城作為主城，已算是魔界最明亮之地了，比起其他的城池要繁鬧許多。
卿尋變回原本的容貌，斂去神者氣息，正要入城，眼前突現一道妖識，落地化作了人形。他定睛一看，居然是妖界帝儲，子世。
“你怎麽會在這裏？”卿尋疑道，暗中端量著小狐妖，他似乎長高了、壯碩了，妖氣也更重了，看樣子是內丹的妖性已經完全成熟。
子世不語，眸色冰冷地緊盯住卿尋。自北海一戰被妖皇救走，他體內殘存的魔氣就如同一道催化劑，將妖丹蘊含的妖性全部激發，令他在極短的時間內修為大漲、功法斐然，不論人形還是真身都壯碩不少，稚氣盡消，眉眼間更添冷峻與堅毅，儼然是一個成熟的妖者，且修為不在妖皇之下，如今他想去哪裏，妖皇是想管也管不了了。
他偷聽到妖皇同幾位老臣談論神界發生了大事，就火急火燎地趕來，結果還是晚了一步，在南天門和霽靈相遇時，發現她已經成為了魔尊，驚駭之餘，他毅然決然地同她來到夙羅城，立誓此生再不許任何人傷害她。所以此刻，卿尋才邁出半步，子世就打出一記妖力將其攔住。
卿尋見對方顯出狐貍尖耳，巨大的狐尾在身後警惕地擺動，身軀微微躬起散發出極重的敵意，凜著聲音同自己說：“她不在這。”
“你撒謊。”
卿尋當然不信。
子世知道騙不過他，索性又改口說：“撒謊怎麽了？就算她在，也不會想見你。”
卿尋耐著性子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她講，你讓開，別逼我出手。”
“好啊！你出手啊！我倒要看看你這個新晉上神究竟有多大的本事！”子世嗤笑道，“你以為我會怕你？當初我妖性未全尚可劃傷了你，而今想要取你性命也不是什麽難事，不妨試試！”
卿尋不想做無謂的爭鬥，無視子世，只身往前走去。
子世卻不依不饒，步子一橫，再次擋住了他，冷冷諷道：“卿尋，你沒有護好她，害她承受齏身粉骨之痛，怎麽還有臉去見她？！”
卿尋雙手緊攥成拳，身體因憤怒和自責而顫抖不止，無聲地同子世對峙著。然而在他心裏，最恨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子世突然沖上了去，手指化作利爪狠狠扇過卿尋的臉頰，他恨不得使出了十成的力，如刀尖般鋒利的狐甲在其肌膚上刻下幾道深深的血痕。
“滴——答——”
血珠接連滑落到卿尋的白衣上，暈染出一朵朵妖媚的血花。
卿尋卻無動於衷，任由花開。
子世恨道：“你別以為這樣就能算了！”
“讓開。”
子世原想再次攻去，忽然他想到什麽，改變主意，同卿尋說：“好，我帶你去見她，你的確該親眼看看，她到底在經歷著什麽。”
言罷，他帶卿尋來到萬魔山，遠遠藏身於山崖的間隙，又使用障術將他們同外界隔開，以確保不會被人發現。
只見萬魔山中有一口泉池，池子裏蓄滿了冒著惡氣的黑血，怨戾彌漫、臟汙狼藉，數不清的白骨和內臟漂浮在水面，既有巨獸屍骸也有人形頭骨……泉池周邊寸草不生，枯樹頹敗，連蟲蟻都不曾出現一只。池內正中間斜躺著一塊被泥濘包裹的冷石，石頭在山中侵染萬年，散發出最為純厚的魔氣。
霽靈正闔眼打坐於冷石之上。
“霽靈……霽靈！”
卿尋欲沖破屏障，卻被子世拽住衣襟。
“你就在這裏看著！”
子世低喝警告，話音剛落山中就出現了幾十個魔者同時朝霽靈襲去，速度快極。
霽靈本來借冷石的魔氣同魔修相合，感應到有人襲來瞬間睜開雙眼反攻上去，只一招就縛住了其中一個魔者的咽喉，手一使勁擰斷了對方的脖頸並將其扔入血池之中。
可奈何來者甚多，她的魔修又尚未穩定，很快她的手臂、後背就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傷，衣上洇出了血漬，幸而她身著紅衣，不甚明顯。
但卿尋還是看的一清二楚。那一道道傷口好像也生在了他的身上，他眼睛裏泛起水霧，漸漸模糊了視線，下一刻就反抓住子世的手將其甩到一旁，揮拳打在屏障上……
他連困神陣法都可以破，這破障術算得了什麽？！
子世只好不斷施法加固障術，急聲叱道：“你現在出現只會讓她的處境更加艱難！”
卿尋倏地停手。
子世不敢掉以輕心，一邊暗中增強障術，一邊繼續道：“你執意見她，但可曾想過，你現在究竟是以什麽身份見她？朋友？愛人？醒醒吧卿尋，都不可能了！神魔殊途，再難同歸！你已是神者，僅憑這一點，你與她就是水火難容！”
卿尋仿若荒漠中的一粒塵沙，迷茫，無助，絕望……世事無常，想不到當日對李郴說的話，最後竟應驗在了自己身上……
趁卿尋怔楞之際，子世連忙帶他回到夙羅城外。
“我不妨再告訴你，自霽靈踏入魔界的那一刻起，她就是眾矢之的，像剛才那樣被老魔尊的舊部圍攻已不下百次，永遠都是舊患未愈又添新傷，再加上她尚不能自如地掌控住黑羽鳳凰，只能委身於那灘惡臭的泉池之中，靠黑血將養魂魄、冷石撫靜魔性……若那些魔者剛才看見了你，他們必定會對霽靈心生疑忌，認為她是和神者沆瀣一氣欲聯手滅除魔界，繼而更加猛烈地攻擊她！卿尋，我可以當作你方才是一時情急未能顧全個中利弊，但現在，你要是還在意她的安危，就別給她添亂，趕緊滾！”子世揮手變出無數碎石封住高大的城門，又含怒道，“你也無須在此故作遺恨、惺惺作態，既然已經放棄了她，既然已經選擇了高高在上的神位，今後就千萬別再踏入魔界半步，別讓魔界的汙濁弄臟了你聖潔的神袍啊，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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