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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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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得好

餘小魚坐了二十分鐘地鐵,六點出頭到家,大門開著。

房東是位年輕女士,正指揮工人修理冰箱,“我打你電話沒接,就直接過來了,這冰箱壞了兩天,不能拖。”

她蹲在地上拿盆接化掉的冰水,紮個丸子頭,幹勁十足。

餘小魚這房子是楚晏介紹的,整租一居室,價格遠低於市價,房東是她A大學姐,只在簽合同的時候見過一面。

師傅修冰箱的動靜大,桌子一晃,皮包就倒了,裏頭的文件嘩啦掉在地上。

餘小魚撿起來塞回包裏,不經意瞟了一眼——

《灰色融資平臺:揭秘校園貸推手》。

“啊,謝謝。”房東吐吐舌頭。

“學姐周六還上班呀?”

“我做新聞的,今天有個采訪。”

“財經的口子?”她倒了三杯水,端過來。

房東擼起袖子,把盆裏的廢水倒掉,“是呀。最近不是那個搞校園貸的網,鬧得學生又跳樓上熱搜嗎,我們雜志社在做這個專題,找了一個學生,正好是咱們A大的學弟。唉,才十九歲,□□,借了三百萬高利貸!”

修理工師傅也回過頭,咋舌:“這麽多!不是那個探什麽來著的網吧?”

“探驪網。”餘小魚喝了口水,“做好幾年了,一開始地鐵裏都是廣告,銀行App理財也有關聯它的,說存錢就有15%的利息,借錢隨便借。”

房東嘆了口氣,“就是這個P2P平臺。這不明顯騙人錢嗎?竟然還沒被查。”

一時間修完了冰箱,師傅走了,房東給了一大包東西,有垃圾袋、洗衣凝珠、廚房清潔布。

“超市打折,我愛人手欠買多了,送你點。”

餘小魚頓時一掃在恒中的郁悶心情,嘴角露出兩個梨渦,“謝謝學姐啦。”

她送房東下去,空地上停了輛黑色大G,才出單元樓,一個抱著娃的男人就沖她們喊:“桐桐!”

房東轉頭對餘小魚道:“我看你冰箱裏都是真空包裝的預制菜,天天吃這個得註意衛生,可以自己學著做。”

餘小魚笑道:“那是我媽做的,我家就賣這個。”

“桐桐!”

房東沒好氣地喊:“孟嶧,你在狗叫什麽?我跟人說話吶!”

“律律會背詩啦!”

餘小魚看著房東喜笑顏開地坐上車,在夕陽下沖她揮了揮手,轉身孤零零地上樓加班。

這年頭,好像總能看到幸福的人。

*

七月盛夏,蟬鳴如雷。

白沙灣的菲麗葩大酒店貴賓廳,恒中集團HENZ房地產項目的路演即將開始。

經過多個券商資本市場部一個多月的加班加點,恒中的債券三天前在美國紐約證交所順利上市,發行5個億,認購訂單超過10倍,是下半年大陸境外債上市的第一大單。

“江總在南美待了三年,就是在親力親為負責這個項目,你看今天晚上多熱鬧,明星都來了。”

“嘖嘖,那不是演《新龍女傳》的嗎?姓顏吧,我女兒可喜歡她了……”

一道燈光突然打斷了會場嘈雜。

主持人試了試話筒,臺上大屏幕出現一張張照片,是巴西、阿根廷、秘魯的度假別墅群,HENZ四個金色字母烙在中央。

第一排坐著集團幾個重要人物,最中間是實際控股人兼法人姚正陽,身邊坐著個穿粉色公主裙的姑娘,在一排西裝革履中格格不入。

沒有人知道這個執掌集團三十年的董事長到底掙了多少錢,他現在老了,把位置交給別人,自己躲個清閑,只出席重要場合。

“姚總,女朋友?”

CEO鄧豐這時候才入席,和他點頭哈腰地打招呼。

顏悅捂嘴著嘴,小鳥依人地靠在姚正陽肩上,一雙含情目望著來人。

“老江,你看大明星是不是比電視上還漂亮!我們可沒這個福氣。”鄧豐拍馬屁。

他左邊就是現任董事長江鑠,戴著眼鏡,五十多歲還能從臉上看出一股書生氣來。

江鑠沒接話,“趙董怎麽沒來?”

鄧豐忙道:“他有個政府投資辦的飯局,後半場就來了,我催他。”

顏悅望著走上紅毯的江潛,嬌滴滴道:“真是虎父無犬子啊,姚總,你說是不是?”

姚正陽淡淡地打量著臺上,過了一會兒,點點頭,“老江,你養了個好兒子,幾年不見,越發長氣勢了。”

江鑠向來話少,擺擺手,“他才多大,還是那個樣兒。”

幾句話間,會場就靜了下來,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這個新任總經理身上。

聚光燈明亮,紅毯鮮艷,江潛站在大屏幕前,讓金碧輝煌的宴會廳瞬間失色。

“鏡頭拉到最大,給特寫。”《日月》雜志社的記者趕緊吩咐攝像。

“我靠。”攝像小聲道,“他這臉可以的。”

“桐桐姐,ME的孟總跟他誰好看?”

“結過婚的男人都成魚眼珠了,沒有可比性。”

臺上的江潛說了幾句開場,接著簡短地介紹了集團這幾年的發展,發言稿契合了國家最新的戰略價值觀,極有水平。

但觀眾們的註意力很難說是被三分鐘的稿子吸引,還是被他這個人吸引。

江潛說完,目光在大廳裏巡游,凝在一處角落,而後鞠躬走下臺。

接下來是介紹南美房地產項目的環節,幻燈片一共三十多頁。江潛脫了灰色外套,白襯衫淹沒在人群裏,就算這樣,夏秘書還是輕而易舉地找到了他:

“趙董沒去投資辦的飯局,張律師看到他去了七森會所,想必今晚不會來了。”

“趙柏盛不來,總有別的機會給我捧場。”江潛淡淡道。

他和這個表舅針鋒相對已不是秘密,只是夏秘書不懂為什麽。按理說一家人,在一個集團工作,該互相照應才是,鬧到這個份上屬實少見。

沒過多久,臺上傳來極為刺耳的一聲尖鳴,觀眾們紛紛皺眉,戴耳機的主持人毫無防備,痛苦地捂著耳朵,幾乎跌下了臺,有人焦急地把他送去醫院。

大廳裏混亂起來,場務們忙著安穩幾百個賓客,過了五分鐘,還是沒人接替主持人,CEO拿著話筒連聲抱歉,請大家安靜。

顏悅有些無聊,悄悄對姚正陽說:“我去下洗手間哦,馬上回來。”

臺下,江潛依舊不動如山地坐著。

夏秘書揮汗跑過來,“機器設備不知道怎麽回事,昨天我試還好好的,這會兒調好了,可替補的主持人卻不在,被趙董臨時叫走了。”

十分拙劣的攪局手段。

江潛站起身,“你去券商座位那邊轉一圈,找盛海國際的。”

夏秘書懂了,立刻就往那邊去。

幻燈片是恒中委托發債的幾個券商做出來整合成的,由董事們拍板,把做得漂亮的十幾張抽出來,用於今天介紹項目,而那十幾張極其漂亮的PPT,文字內容就來自盛海國際。

顯然,這家平平無奇的中型券商做出了一項遠超甲方期望的服務。

*

空調太冷,餘小魚中途去了趟廁所,在馬桶上聽到外面好大一聲機器故障音。

她上完了,領導的電話也打了過來:“你跑哪兒去了?恒中這邊在找人上臺替主持人,我看那PPT是你寫的,你現在過來一下。”

“啊?”

“江總秘書找人,大好機會,趕緊過來,十分鐘就講完了,我相信你的能力。”領導好像面對著客人,語氣放軟,說完就掛了。

餘小魚腦海裏浮現出一張天使臉。

……那個叫Flora的夏秘書?

不是,他們那麽大個集團,員工都是啞巴,講不了PPT嗎?乙方可從來沒直接替甲方做過路演啊!

領導發話,她不敢磨蹭,出了洗手間,遠遠看到江潛和一個粉色裙子的女人從樓梯間出來。

這不是顏大明星嗎?

好家夥,他們敢背著姚正陽私會,果然緋聞是有根據的。

一天之內吃到兩個驚天大瓜的餘小魚披著外套回到座位,夏秘書一直等在那裏,端詳她須臾,連誇了兩個“好”字,“你跟我來。”

上臺前偷偷對她說:“我們公司今天來的都是五六十歲的老板,哪會講這個,江總身份擺在那裏,也不好親自講,兩個主持人又都出意外了。你就按你寫的讀,不用緊張,反正大家主要看圖片,我在下面給你翻頁。”

餘小魚笑了笑,接過翻頁筆:“不用,就十分鐘嘛。”

夏秘書一楞。

這鎮定的神情,倒有些熟悉。

為方便港臺同胞和外賓觀看,幻燈片是用繁體字和英文做的,要不是親自寫出來,乍一瞧還真讀不順。

餘小魚衣服也沒換,妝也沒化,就這麽握著筆走了上去,臺上燈光耀眼,臺下人聲鼎沸。

不知道什麽時候,江潛站起來,對觀眾做了個安靜的手勢,在父親身邊落座,右手夾著一支冷銀色的鋼筆。

那一瞬,久違暈眩感襲來,餘小魚嗓子發幹。

他安靜地望著她。

觀眾們也望著她。

只是片刻,流暢幹凈的聲音從話筒裏流淌開,夏秘書聚精會神地聽著,松了口氣。

“這是哪個部門的?沒見過。”有人議論。

“可能是新人,臨時救場的。”

“嘿嘿,長得和齊藤由貴似的。”

顏悅聽到了,湊近姚正陽問:“姚總,齊藤由貴是誰啊?”

姚正陽的臉色十分緩和,“你們年輕小姑娘不知道,日本昭和時代的女演員。”

顏悅就不樂意了,嘟著嘴攏了攏裙擺。

姚正陽又低笑:“她是像明星,你才是真明星。”

顏悅嬌嗔著捶了他一下,眼珠一轉,餘光掃到什麽,忽然收了手。

一道冷冰冰的視線勾在她背上,她趕緊坐直了。

十分鐘過得很快。

餘小魚不用掐表,講完了,丟下“謝謝大家”就溜回去,接下來要介紹全球其他地區的項目,一個董事被推上去當主講人。

盛海的領導若有所思,拍拍她的肩,“下周有個出差,你沒事就跟我一起去吧。”

以前倒看不出來,這個沈默的小姑娘竟有兩把刷子。名校畢業的他見得多了,盡調水平高的也見得多了,面對這麽大群人,能完完整整、條理清晰不卡殼地臨時講完十分鐘,還能結合甲方以前的案例、以後的規劃,是難得的本事。

應該有專人教過,否則就是塊天生的玉。

餘小魚卻並不領情:“老板,我還是想負責承做,承攬這塊別人比我有經驗。”

領導覺得她不太識時務,卻也沒勉強,扼腕嘆息:“好吧。”

聽說她酒精過敏,帶去出差也不能喝。

七點半,外面的天已黑了,餘小魚不想在這兒待久,和同事說了一聲,趁冷餐會開始拎著包往大廳出口移動。

她身材嬌小,一身黑裙子混在人堆裏也難找出來,端著塊巧克力慕斯一邊吃一邊走到門口,冷不防一頭撞上人。

咖啡色的奶油灑了一手。

夏秘書忙掏出紙巾給她擦,“怎麽要走了?我們還想請你去裏面包間吃飯呢,多虧你幫忙。”

餘小魚推脫:“家裏有點事,不好意思啊,我們領導還在裏面……”

“我不找他。”江潛說。

餘小魚一下子沒了聲音。

她從包裏掏出備用手機:“上次忘還了,也一直不好意思打擾,正好物歸原主。”

江潛接過,小狐貍掛件的軟毛蹭著他手心。

“講得不錯。”

他伸出右手。

“啊?”

餘小魚遲鈍地反應過來,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低頭輾轉幾番,擡眼又是一張疏離的笑臉。

她和他握了握手,力道很小。

“江總教得好。”她極輕地說。

江潛收回手,沒問別的事,只說:“你早點回去吧。”

熟悉的話一入耳,餘小魚眼眶突然有點刺痛,拋下句“再見”,三步並作兩步逃出了大廳。

淡淡的巧克力奶油味還殘留在手裏。

江潛回到包間,滿桌山珍海味,幾個董事輪番勸酒。

一頓飯吃得滋味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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