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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明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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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明未明

手機屏保是上次偷聽到元昱、程喆的對話,決定積極生活後換的。

那天從學校回去,泡過澡跟小鹿一起吃火鍋時,他隨手換成自己拍的風景照。

郁心渺不會知道這件事給予元昱的打擊。

於他而言,這分明就什麽也不算。

因為他本來也沒有真正在意過元昱這個人。

回家的路上,小鹿還小聲安慰他,他嘆氣:“我真的沒事,你不用擔心啦。”

程喆那事屬實惡心,也很奇葩,若是平常,他必定會跟小鹿好好八卦一番,可事涉元昱,他不想令元昱的難堪多一份,所以這件事,到他這裏也就為止。

剛剛小鹿阻攔他的時候,他也突然想明白。

他跟元昱只不過是再不會見面的陌生人,元昱還很討厭他。

他真將那些證據給元昱看,說不定元昱還要怪他呢。

人活在世上,還是少管閑事為妙,每個人都有每個人自己的命運。

就好像他這樣痛苦,也只能自我拯救。

誰也無法真正幫助別人。

回到家已經四點多,司機大叔好歹還能在車裏睡覺,小鹿卻是一直陪著他,郁心渺也怪心疼的,直接留小鹿在家裏住。

小鹿洗漱完,很快就去客房睡覺。

錄節目的時候困得仿若癡呆,這會兒,那三杯咖啡倒又像是起了效果,郁心渺反倒睡不著。

他倒杯水,站在客廳的窗邊。

住在城市中心,放眼看去,也只有高樓大廈和暗夜霓虹,慢慢喝著水,郁心渺忽然想起,這個春天即將過去,可他還沒有好好看過春天。

郁心渺是個活得很自在的人,春夏秋冬他全部都很喜歡,以往他總會專門出去轉轉,拍拍他喜歡的四季,他微博上發得最多的也是這些風景照。

他打開手機,再打開微博。

五個月不曾登錄這個賬號,微博已經需要他重新輸入密碼,他忘了,只好找回密碼,折騰半天登上去,發現很多人都在催他發微博。

他輕聲嘆氣。

是該好好生活,趁春天還有一點尾巴,他想去拍點什麽。

淩晨時分,外面還是有點冷,他隨手拿件牛仔外套穿上,拿上車鑰匙出門,坐進車裏,卻不知自己要去哪裏。傅立旸還沒出國時,他心情不好,總會去找傅立旸。傅立旸在國外那幾年,心情若是不好,他也會直接去傅立旸家中,只要待在與傅立旸有關聯的地方,他總能感到窩心。

可是那些地方,他再也沒有資格去。

郁心渺坐在駕駛座中沈默了起碼有一刻鐘,才踩下油門將車緩緩開出停車場。

街道空蕩蕩,偶有路過行人與車輛,郁心渺漫無目的地開車,耳邊是隨機播放的音樂,也沒有太在意到底要去哪裏,待他回過神,他已然看到熟悉的街景。

他的車子有片刻的遲鈍,幸好此時前後都沒有車輛,路邊也沒有交警。

他很快反應過來,下意識地要調頭離開,他看了看道路的盡頭,到底是又踩下油門往前駛去。

街道並不寬,道路兩側種植的均是經年的梧桐樹,正值盛期,左右兩側的梧桐樹枝在空中匯合,形成一個天然的綠色拱門。

這條街,算是海市的網紅街道。

它網紅到,還沒有“網紅”這個詞語時,就有無數的本地、外人地特地過來看它。

掩映在樹枝間的,道路兩旁,是一棟又一棟的小洋樓。

在如今的年代,這些小洋樓或賣或租,被改造成一個又一個頗具特色的餐廳、咖啡廳、冰淇淋店,等等。

若是白天,短短的一條街道簡直是人滿為患,有探店的,有拍短視頻的,還有做直播,街拍的,數不甚數。

此時卻是特別安靜,甚至是寂靜。

郁心渺按下車窗,聽著風吹過樹葉的輕微“沙沙”聲,緩慢將車子開到盡頭。

道路盡頭是堵鏤空的墻,墻後又是成片的樹林,據說林子後頭也是棟小洋樓,只可惜近幾十年,就再沒人見過小洋樓真貌,這堵墻已立起多年,遮得嚴嚴實實。

也有不少人好奇,想要翻過去看看,卻發現墻頂不僅有玻璃碎渣等物,還有非常完備的監控,還曾有人因此被拘留過,眾人只知道那是私人住宅,久而久之,也沒人再在意這些。

畢竟墻後總是這樣安靜,安靜到仿佛不存在。

鏤空墻的左前方有條另修的路,方便行人路過,郁心渺將車子開到那條路,停車在路邊,他下車直接往鏤空墻走去,走到墻的最內側,有扇同等高的鐵門,郁心渺拿出車鑰匙,上面套著只很有些年代感的鑰匙。

郁心渺看了半晌,用鑰匙打開那扇鐵門,緩緩推開,走入其中。

好像一切都還跟從前一樣,哪怕他已經很久不敢再來。

穿過茂密的林子,才是佛山真面目。

面前還是鐵柵欄的門,不過這門要寬很多,也要矮上很多,恰是花期時,門上爬的全是藤蔓月季,很多品種,天光將明未明時,開得極其熱烈,可以說,迎面而來的,是真正的“噴香”。

外婆最喜歡月季花,不僅是門上,院裏也全部都是。

外公外婆已經去世多年,從前家裏的幫傭都已離開,只除了那對專門侍弄花草的老夫妻還在,他們舍不得這些花草,郁心渺更不願他們離開。

他希望這些花,永遠盛開。

他站在門前發呆,不知不覺,天邊泛起魚肚白,今天好像是個陰天,整個世界都是一種霧蒙蒙的灰色。

老夫妻年紀也已大,睡不久,這會已經起身,很快發現外頭的偷窺者,仔細一看,監控裏的分明是郁心渺,趕忙高高興興地出來迎接他。

郁心渺這才走進院中,聽叔叔阿姨親熱地跟他說話,他的心情似乎也好了很多。

他笑道:“院子還是跟以前一樣漂亮,多虧叔叔阿姨啦。”

阿姨擺手:“嗐!都是幹習慣的!老夫人以前教得好!”她見郁心渺在看月季花,忙道,“這片都在花期呢,渺渺,阿姨給你剪一籃子帶回去!”

“好呀。”

阿姨說著就去取來籃子與花剪,為他剪下一支支晨間最美的月季花。

郁心渺看著看著,真的覺得自己的心情確實不錯,他仿佛又有勇氣去面對一些過去的往事。

他直起身子,恍若不在意往四周看,到底是又往前走去,阿姨還在幫他剪花,叔叔陪著他,問他:“渺渺,是不是又打夜工了?吃了早飯沒有?你阿姨剛煮的粥!”

郁心渺應道:“好啊,我等等跟叔叔阿姨一起吃。”

說著,他的腳步不停,竟是往樓後去,叔叔不禁有些詫異,告訴他:“那裏可沒有花嘍,老夫人還在的時候就換成了魚池,你忘啦?”

“我……”郁心渺本想說,他想去看看墻角的廣玉蘭,話還沒說完,他已走到拐角處,看到十步以外,那棵光禿禿的廣玉蘭,以及滿地的白色落花。

他頓在原地。

叔叔解釋道:“前天不是下了一夜的大雨麽,花全掉啦!!”

郁心渺沈沈不語,叔叔漸漸察覺到不對,試探著叫他幾聲,見郁心渺身上的氣壓越來越低,他也不敢再多說話,只是安靜地陪郁心渺。

郁心渺小的時候很調皮,或者說喜歡故意折騰人,可能是因為父母太早離婚,他沒有父愛、母愛,外婆、外公又太過寵愛他的緣故。

五歲時,十歲的傅立旸因為父母工作太過忙碌,國內國外到處飛,根本沒有時間照顧他,外婆、外公又很想給郁心渺找個玩伴,兩家關系好,傅立旸便正式搬到他們家,和郁心渺一起長大。

傅立旸剛來的時候,郁心渺真的很討厭他。

他有個狗脾氣,他的家,為什麽要有外面的人過來住?

那人還要叫他的外公、外婆為“外公”、“外婆”,他已經沒有爸爸媽媽了,就連外婆外公也要有人來搶?

太討厭了!!

傅立旸來的第一天,他就爬上樹,躲在樹裏不願意下來。

家裏的人嚇得找他半天,差點要去報警,後來是傅立旸發現樹上的他。

一眼看到老這句話不假,傅立旸那個時候才十歲,就已經笑得眉目和煦,他仰頭看樹杈上坐著的他,手裏舉著一只風箏,笑道:“聽外公說你最近天天都吵著要去放風箏,你下來,哥哥帶你去院子裏放風箏,好不好?”

郁心渺立刻就被傅立旸手中漂亮的風箏吸引,卻根本不信,兇巴巴道:“你是個壞人,我才不要叫你‘哥哥’呢,你快滾鴨!”

傅立旸就笑:“可是你剛剛已經叫我‘哥哥’了哦。”

郁心渺開始沒明白,回過頭去想一想,明白傅立旸的意思,氣得張牙舞爪,瞬間就從樹上掉下來,郁心渺嚇了個半死,正在走來的外公、外婆更是差點沒嚇暈,傅立旸猛沖上前,牢牢接住郁心渺小小的一團,就勢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郁心渺被保護得很好,就連一點擦傷也沒有,傅立旸的胳膊卻斷了。

那是外公、外婆第一次教訓郁心渺,還命令他一定要去給傅立旸哥哥道歉,郁心渺“哇哇”大哭,他覺得他沒有錯,他又沒有故意要害傅立旸啊……

可是他後來磨蹭到傅立旸臥室門口去偷看傅立旸,見他坐得筆直,用沒有斷的左手寫作業,分明很痛苦。

看著看著,他又哭了。

傅立旸聽到聲音,回頭看他,郁心渺扭頭要跑,傅立旸追過來。

相較於五歲的郁心渺而言,十歲的孩子已經算是“大人”,傅立旸立刻追上他,攔在他面前並蹲下,還是和從前那樣溫和地笑著問他:“是來給哥哥道歉的嗎?”

郁心渺豎起漂亮的眉毛,剛要兇巴巴。

傅立旸已經道:“可是哥哥不怪渺渺哦,不用你道歉。”

郁心渺反倒楞在原地,不解地看傅立旸。

傅立旸擡起手摸摸他的頭,溫聲告訴他:“哥哥以後會和外公、外婆一起保護渺渺,而且渺渺以後也多了一個朋友,我們可以一起游泳,一起放風箏,一起玩,渺渺上小學後,遇到不會的作業,哥哥也會教你,這樣不好嗎?”

“……”郁心渺想了想,好像有點好耶,他當時還太小,一時找不到任何反駁的話。

傅立旸依舊笑道:“所以渺渺是接受哥哥加入這個家庭了,是不是?”

郁心渺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因為他還是有點討厭傅立旸這個外來人,可是傅立旸說的又確實很有道理呢。

傅立旸卻又朝他伸出左手:“那我們來握個手,好不好?”

郁心渺低頭看看傅立旸那比他大上很多的手掌,更加不理解,小孩子又能想明白多少事呢,卻也有點向往,畢竟小孩子也總是盼望著長大,只有大人才會相互握手耶!

於是郁心渺將自己小小的手塞到傅立旸大大的手掌裏,傅立旸鄭重地握了握,又道:“渺渺叫聲‘哥哥’吧。”

傻乎乎的五歲小朋友,郁心渺到底是叫了聲“哥哥”。

傅立旸笑得無比滿足。

事後郁心渺想到這件事,不願承認,又折騰了傅立旸好幾個月。

家中那株廣玉蘭正對二樓郁心渺臥室的窗戶,傅立旸每早都會在樹下背書,或者背英語日語德語法語等等語,郁心渺就總會趴在窗臺上搗亂,往傅立旸身上扔些紙屑啦、小泥塊啦之類不會被外公、外婆發現的東西。

傅立旸總會付之一笑。

時間久了,傅立旸總不生氣,郁心渺也就失了逗弄傅立旸的興趣。

再久一點,郁心渺也上了小學、中學,傅立旸像他曾經承諾的那樣,陪他玩,給他寫作業,答應他的每個要求,實現他的每個願望。

直到十四歲那年,郁心渺喜歡上傅立旸。

傅立旸早已長大成為成年人,他早已不需要在樹下背書、背各式外語,他也遇到更多的事情,他開始喜歡每晚睡覺前在樹下轉個十來分鐘,覆盤當天,計劃將來。

情竇初開的郁心渺卻再也不敢正大光明地趴在窗臺上看他。

郁心渺只敢縮在窗後,露出兩只眼睛,偷偷觀察圍墻上傅立旸的影子,以判斷他的動態。

有一次,傅立旸的影子好久沒動,郁心渺太過擔心,躥起來就往外看。

卻與傅立旸看了個正著。

傅立旸就倚在樹上,懶懶笑著,一直在仰頭看他。

身後是滿樹的白色廣玉蘭。

樹下,傅立旸就等著他呢。

郁心渺扒在窗臺,臉早已紅透,幸好夜太深,除了自己無人知曉。

瘋狂跳動的心跳聲環繞在耳旁,他與傅立旸對視,恐懼又幸福地發現,他對傅立旸的愛意可能再也沒有盡頭。

外公、外婆也知道傅立旸從小到大都喜歡在這株廣玉蘭下想事情,還曾開玩笑說,等傅立旸將來結婚時,他們就把這株樹送給傅立旸做新婚禮物。

傅立旸朗聲笑,卻看郁心渺一眼,問他:“可是渺渺舍得麽?”

郁心渺用筷子戳著飯,心道,他們倆結婚,那不就行了嘛?!

如今,外公、外婆早已不在世,他很多年不敢回家來住。

就在今年,就在後天,傅立旸也要結婚了。

還有誰會記得這株廣玉蘭?

這株承載著他與傅立旸所有回憶,承載著他對傅立旸所有愛意的廣玉蘭。

或許就連廣玉蘭自己也不再在意。

這滿地的落花,就好像他這段長達十年的暗戀。

落寞,寂寥,卻又是那樣安然合理。

明明還在花期,風雨卻不願再留你在枝頭。

那就只能跌落泥潭。

郁心渺沒有留下吃早餐,幾乎是落荒而逃,沖出鐵門的瞬間,阿姨只來得及將那籃子月季塞給郁心渺。

郁心渺坐進車中,胡亂將籃子放在副駕,立刻踩油門離開。

他知道自己又快發病。

絕望又要將他吞沒,他唯一能控制住自己的是,不要將車子直接開去傅立旸的樓下,最後他將車子開到大學門口,差點要開進大門時,門衛過來要他做外來車輛登記。

郁心渺這才稍稍回神,調頭就走,門衛嘀咕了句“有病”。

郁心渺將車子停到大門路邊的停車位,他趴在方向盤,不停喘氣。

可是那些絕望還是在纏繞他,傅立旸再有兩天就要結婚,傅立旸竟然還有兩天就要結婚,傅立旸甚至早就領了結婚證,早已是已婚身份。

傅立旸不要他了。

怎麽會這樣?

郁心渺雙手也漸漸抓緊方向盤,骨節泛白。

心臟痛得仿佛已經快要死去,他幾乎快要不顧一切地重新開車,沖到傅立旸家中,問傅立旸一句為什麽,問傅立旸為什麽不能接受他的愛。

他想問傅立旸是否還記得他窗下的那株廣玉蘭。

他們一起長大,他們就是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他們才是最應該在一起的人啊!

腦中微弱的清明,已被壓到消散。

郁心渺猛擡頭,正要踩下油門,卻看到車前,有個人站在那裏,正冷冷地看他。

那人身著白襯衫,黑色西裝,眼睛黑白分明,就那樣安靜地、直直地看著他,也不知看了多久,郁心渺與他對視,躁動的心臟忽然漸漸平靜下來。

他身軀高大,只是站在那裏,幾乎遮蓋住整整半邊的車窗。

晨間的霧也無法掩去他如山、如玉又如石的身姿,反倒像是他散發的冷氣。

郁心渺徹底冷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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