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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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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餵!靜靜,我看你在跳墊子啊,你難道不是在練高度準備升級?哎呀,這有什麽好瞞著人的啦,我可連你的微博小號都知道,看你前天抽了一杯栗子奶茶的免單券,這是打算什麽時候——”

“宛宛,你吃完了沒?要是吃完了,就到我們寢室來聊聊唄。”

暖暖姐的手搭在我肩膀上,我看出了她明亮笑容中一點點蹙起不滿的眉尖,明白這是和她同寢室的隊長大人又要請我去喝茶了。轉過身去的時候,我還看見林舒靜肩頭小小地一沈,松了一口氣。她們總是背地裏說我涎皮賴臉,比青如姐還不顧彼此臉面,可卻沒人知道我是個察言觀色的高手。

我不能顧及她們對我的壞臉色,還不是因為我更怕我爸的壞臉色。

從小我就特別會看我爸的臉色,長長的一周,他在家的時間裏,加起來也不到半天。他隨時隨地都維持著同一副神情,從一邊看是恭敬,從另一邊看是威嚴,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他那些細微的表情和意思的:眉毛揚上去是讚賞,眼角撇下來是發怒,更多的是嘴角耷拉著彎成一道拱——不耐煩了,累了。

媽媽偶爾會說他“怎麽回家了還是拉著張臉,也不松快松快。”但大部分時候都是輕手輕腳溫溫柔柔地替他倒茶水、削水果,因為我爸的工作辛苦,我們都要體諒他才是。

所以我爸提出讓我去學體操,將來拿個運動員頭銜好升學的時候,盡管我媽死活不同意,最後也還是“體諒”了。遼省的冬天很冷很冷,睫毛上都掛霜花,我媽騎著電瓶車送我去體操館,路上被突如其來的橫風掃得翻倒在了地上。

我摟著我媽,看著她額角上蜿蜒的血紅傷口,哭得撕心裂肺,直嚷著我不想學體操。我媽卻艱難地把車扶起,讓我坐回後座去。她說,宛宛,聽你爸爸的,你爸爸是有大見識的。

好吧,那我就聽我爸爸的。

“我想,你對體操是真的上心吧,所以也這麽喜歡看別人的訓練。”秋寧姐皺著眉頭,我看得出她竭力在維持著平靜中不失尊重的表情和聲線,卻根本掩飾不住眉梢眼角的憤怒和鄙夷。

想到在隊測中看到這位隊長出了第二跳時我藏在心底的詛咒,想到聽說她在世界杯賽場上受了重傷時我按捺不住的幸災樂禍,想到偷聽到她的傷病能在世錦賽前恢覆好時我濃濃的失望,想到來這裏之前我對林舒靜說的那些話,想到我躲在被窩裏用手機偷偷摸摸地註冊了無數個小號,又關註了無數個小號。我完全理解她的憤怒,自己都覺得自己有一張醜惡的臉。

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我爸昨天給我打來電話的時候還說:“你的年齡好,今年上一次世錦積累經驗,明年上奧運會,正正好好的。”

還有一句話,他這次難得沒說,但我一直會告訴自己:“看看別人多麽優秀,再看看你自己。”

其實小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喜歡練體操,體操房裏明明有很多美麗和樂趣,我卻只記得痛和累。

之所以能堅持下來,無非是因為我爸來體操館裏接過我一次,我還在鏡子裏看到他的眉毛高高地揚了起來,然後我拼了命地下腰,連教練都破天荒地大聲表揚起來:“宋宛宜好樣的!再軟一點!軟一點!對!”我爸的臉在我被汗水浸得熱辣辣的視野裏模糊到發抖。

那是他唯一一次接我放學。

“宛宛,你好好兒練,將來能有個好出息,爸就滿意了。”他不太熟練地攬著我,袖子裏隨風鉆出一股難聞的煙味兒,但是我不在乎,跟他貼的緊緊地。“等你長大了就知道,現在高考啊,千軍萬馬走獨木橋,你能多一條路,總是好的。所以要努力,你努力了,爸給你什麽都行。”

“嗯嗯。”我心裏甜甜的,身上留下來的酸痛都飛走了。“那爸爸可以給我買一串風鈴嗎?就在我們小學門口那個小店裏就有。”

小孩子嘛,都喜歡一些閃亮亮的玩意兒,學校門口那個小文具店裏掛著的風鈴最近是全班女生課桌側面的標配。可我沒有零花錢買風鈴,我爸說,小學生哪用得著什麽零花錢,沒得慣壞了脾氣。

“爸爸倒是想給你買,可是把你送回家,晚上還有個飯局,來不及去你們學校門口繞路了啊。”我爸的聲音頓了一頓,“這樣吧,宛宛,下次你得了獎牌,我一定送你一串風鈴。”

“好。”其實我也沒那麽想要一串風鈴,我只是想要一個爸爸送我的禮物。每年我生日的時候,他都沒陪我吃過一回蛋糕和長壽面,更別提生日禮物了。

體操有四個項目,我當時最喜歡的是平衡木,踮著腳尖在上面走很有趣。最害怕的是跳馬。盡管回頭看去,少年組的跳馬簡直就是鬧著玩,但騰空那一刻的無力感,是一樣的,一樣的令我恐懼。

第一次參加市裏的少兒比賽,我拿到了平衡木的金牌。裹著金色漆皮的金屬被我牢牢地握在手裏,媽媽哄了我好幾遍,我也固執地跟耷拉下來的眼皮打著架,不肯去睡。

想象著我爸看到我的金牌,兩條眉毛一定會跳起舞來,我就雀躍得很,一點也不困了。

時近半夜,門終於在我的期待中打開,我爸披著一身疲憊走進來,聽到我迫不及待地一聲歡呼,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撇下眼角:“小孩子怎麽還不睡?慈母多敗兒,你是怎麽管孩子的。”

媽媽攥著我的手心,帶點討好地伸到他面前打開:“喏,宛宛拿了金牌,這不是非要等著讓你看看嘛。”

“哪一項的金牌?”他脫下西裝甩在椅背上,問得很不耐煩,我一直仔細地盯著他的眉毛看,遺憾的是,它們沒有揚起來過。

“平衡木!爸,今天平衡木有特別多厲害的……”

“誰讓你重點練平衡木了?”我爸嚴肅起來總是有點兒兇,“宛宛,我不是跟你說過好多次嗎?要你多跟別人比比,你也知道大家平衡木都很厲害,那你要怎麽出頭?我不是讓你多練練跳馬嘛,你怎麽沒記住?”

我雖然很失望,但還是努力擠出笑容點頭:“我記住了,爸。”

我爸果然是有大見識的。

跳馬是華國女隊的弱項,憑著這一項的突出,我小學四年級時就破格進了省隊。進了省隊我就要寄宿了,也有了自己的工資,住進宿舍的第一周,我就買了串風鈴,掛在床頭架子上。我早就不喜歡這些幼稚的玩意兒了,可是微風一動,琳瑯輕響,總可以寄托一些情思。

我爸也確實幫了我很多很多。

他聯系到知名的外教給我編舞,從退休了的著名教練那裏討教經驗。他成了遼省體育局的副局長以後,我在不比難度只比完成的少兒組比賽中幾乎彈無虛發,一參賽就能拿下許多獎牌。

12年底,國家隊的教練來選拔,我本是沒有被挑上的,這也難怪,只有跳馬這一招鮮,哪能真的吃遍天?沒想到我爸又想辦法,四處托人給我弄了個“代訓”資格,讓我早早地步入了國家隊那軒昂的大門。我爸還很遺憾地說可惜只能把我塞進最弱的小四組,不能更進一步,得靠我全運會比出成績才能有個好前程。卻沒想到,四組的胡導其實很有本事,一個冬訓下來,居然讓我出了側手翻六百三,最後真拿了一塊跳馬銅牌。

全運會我爸借出公差的機會,第一次到現場看我比賽。第二天比平衡木和自由操,沒我的事兒,我終於可以跟我爸坐在一塊兒看比賽了!其實我們坐在一塊兒也不親密,沒有聊天,他認認真真地抓拍那些亮點動作,準備讓我學習;我卻有一半時間在偷偷地看他,數他鬢角閃現出來的白發。

“宛宛,你怎麽走神呢,不認真看?”

突如其來的訓斥讓我回過神來。場上放著優美的鋼琴曲,著白衣的姑娘身姿修長,正翩然舞進角落,忽地轉身起跑,阿拉伯團兩周空翻又高又飄,好像能翻到我們身處的第二層看臺。

“你看啊,這個丫頭,全能的時候我就註意到她了。她的跳馬你要好好看看,好好學學,能力強得不得了。別人這個自由操也這麽有潛力,你和她的差距啊,還是很大的,是吧?爸還盼著你能走上世界舞臺拿金牌呢,先得把國內的對手打敗呀。”

“嗯,我會努力的,爸。”這話我其實是帶著哭腔說的,但我爸肯定沒有發現。

“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其實也跟你說過好多遍了,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你管好自己就夠了,管別人對你而言沒有意義,對別人來說也是一種冒犯,你到底懂不懂道理?”

我眨了眨眼睛,以為自己又要哭了,但喉嚨裏發出的聲音,卻是流利的反駁。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就是了解一下別人的情況,有什麽不可以?”

“寧姐,我也不想偷看偷聽啊,如果可以的話肯定是明著問比較好。可是誰讓你們都不願意告訴我呢?既然你們都不肯說,我就只能自己打聽打聽了唄!”

“這是什麽隱私啊?跟訓練有關的怎麽能叫隱私呢?我爸爸說了,咱們華國隊就是舉國體制,哪裏有什麽隱私啊!”

那時候簡秋寧在隊裏已經很有威望,大家都說她這個隊長當得極好,我卻能把她堵得無話可說。真沒想到,我跟我爸,相處的時間分明沒多少,我卻能把他說話的腔調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的心可能已經變得跟青如姐一樣硬了,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沒辦法,我們不像她一樣有天賦有能力,只靠自管自地努力,不鉆別人的空子,哪兒能出人頭地。青如姐那麽拼那麽拼,還不是沒能拼進世錦賽團體銀牌的陣容。

我在隊長大人和暖暖姐憤怒的目光裏走了出去,回寢室打算睡午覺,可惜沒睡著。我一直盯著床頭那串風鈴幹瞪眼。

那終究是我爸。他傷我很多,卻愛我更多。

連秦望兒都還省吃儉用地往家裏寄錢呢,何況是我。我不能辜負了他的期待。

阿拉伯團兩周,是我學過的最難的體操動作。

落地那一瞬間很疼很可怕,我想的卻是“解脫”。但躺在病床上意識模糊的時候,我卻隱隱約約地夢到了我未來的成套,還有新的音樂和舞蹈……果然相伴這麽多年,我還是喜歡上了這項運動,我想回去,就算是於這片低齡化的賽場而言,未滿十六歲的我也還很年輕。青如姐不就克服了嚴重的傷病又回來了嗎。

“為什麽別人都不傷,就她不行?……為什麽她要練這麽個危險的動作?啊?”

門外有模模糊糊的熟悉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門被用力地擰開,我爸急急忙忙地奔進來,眼裏噙著淚。

“宛宛啊,你好好養傷,養好傷,九月份咱們就辦了退役手續去讀大學。你都有全運獎牌了,也是全國冠軍,這十幾年體操也不白念,爸一定能給你找個好前途。”

我眨了眨眼睛,說:“好的,謝謝爸。”

我擡頭看窗外,窗外風好像很大,樹影搖晃著搖晃著,在我眼裏晃成一片模糊。

幾個月後,曾經的隊友們出發去世錦賽,而我回到體操中心,收拾東西,打包走人。

拖著兩只拉桿箱離開的時候,我故意裝作忘記了床頭的風鈴。

京城秋天的風特別大,直到我合上門,那串風鈴一直在響著,輕輕脆脆地,好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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