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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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對於方月涵而言，將近十六年的人生中，從進市隊，省隊，國家隊，到為世錦亞運的資格奮鬥，她好像一直都是一塊邊緣得不能再邊緣的磚，哪裏需要就把她往哪裏搬，哪裏不需要，就可以一腳踢翻。至於她的意願，她不知道怎麽表達，也沒有人願意聽她表達。
所以方月涵總是害怕，她害怕自己這個螺絲釘哪一天落後於主體機器的更新換代，就會被徹底甩進垃圾堆。
手撐雙腿跳上成橫木劈叉，近木舞蹈。毽子後直，小晃。
因為這份晝夜懸心的怕，方月涵不介意抓住任何迎合，甚至可以說是討好身邊人的機會。教練罵得再難聽，她都只會默默地抹著淚，認下錯，繼續練著可能是超負荷的動作；師姐們叫她幫忙跑個腿、打個水，她也屁顛屁顛地接過任務，認認真真地做；就連對幾個資歷比她還不如的“小妹妹”，她也總是服軟低頭。沒辦法，對永遠處於邊緣的她而言，誰都是一根主心骨，一條粗大腿。
助跑，交換腿結環，再次小晃。
然而，當梁導特地把她叫出去，滿面鄭重地向她交代要專門培養她沖擊後直1260下的命名時，方月涵終於知道，原來世上有一種怕，那是刻在骨子裏的，比扯著她的那人忽而松手，讓她從邊緣墜落還要可怕。
梁導和吳導向方月涵傳達完重要的指令，她就脫口而出：“我是不行的”。方月涵永遠忘不了吳敬和梁淑震驚到懷疑自己耳朵的表情，她方月涵竟然也會拒絕？拒絕搭上世錦賽末班車的優惠票？拒絕一躍成為焦點人物的機會？反正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可是那一瞬間，她就是很明白，1260下，這樣的動作是會把她摔殘摔壞的，她很抵觸，是本能的抵觸。
挺身前空翻，小晃，與狼跳分腿跳的連接斷裂。
她難得表達自己一次的意見，還是會被所有人無視。午休時間，蹦床室裏方月涵一次又一次地從吳敬特別定制的起跳板上落下，淚水混著汗水淌個不休，卻沒有人註意到她的悲苦。
梁淑最後的話，戳中了方月涵最厚的瘡疤，也讓她本來就不甚堅固的小心臟碎成了一地渣渣。被放棄，還是去做那個可能會要命的1260下？方月涵是真的絕望了，她的心思無法集中於眼前的賽場，腦海中亂糟糟翻湧的都是要與這些恐懼同歸於盡的可怕念頭。
團身側空翻，橫木舞蹈，來到木端。
可是接連搞砸了跳馬和高低杠之後，吳敬和梁淑也像變了兩個人，沒有訓斥，沒有嘲諷，甚至連警告和申斥都沒有。他們臉上鼓勵的笑容一個比一個甜，一個比一個溫和地說著“沒事沒事，只要等下把1260下拿出來就好。”章齡也過來了，從未有過地摸了摸她的腦門。
後踢亮相，聽到提示音，準備下法。
在方月涵眼角的餘光裏，有看臺上舉足輕重的各省領導和體操中心扛把子，須發花白的孫主任一直緊緊盯著她，她做一個動作，亮一個相，他的喉結就沈重地動一動；
有賽臺下滿心期許的吳敬和梁淑，師從兩年，他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把她作為註意力的全部焦點，曾經，她的噩夢中都會閃回，梁淑為了糾正李奈平衡木的姿態而讓她自己靠著墻倒立的場景；
有隊友們帶著崇敬和艷羨的眼神，隊友們都是那麽有本事的人，此刻卻像她平時仰望著她們那樣，仰著頭，沐浴著她身上散發出的奪目光芒，就連裏邊些微的嫉妒也是如此珍貴，不遭人嫉為庸才，竟然有這樣一天，她也不再是一個怯懦的庸才了。
總之，她方月涵終於成了夜空中最皎潔的月亮，包括孫主任，趙副主任，章主教練在內，都是陪襯的星星。
騰空，轉體，落地，墊步。方月涵成功地做出了一個幾乎不缺度數的後直1260下，或者說，半成功地做出了一個後直1260下——地上那兩層軟墊的保護作用畢竟是不可小覷的。
臺下掌聲口號聲驚呼聲，方月涵剎那間成了整個華國體操界的掌上明珠。她站在兩塊厚厚的墊子上，感覺著命運的轉折就是這麽妙，這麽迅疾，這麽毫無預示，甚至可以違逆人的本能——換言之，天賦，那種“別人”有而她永遠不會擁有的東西。
她也玩味著當主角的感受：她站在木端，聽到提示音，準備飛躍下木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熱情和希望像一把把溫暖的篝火燃遍她的全身，那種感覺實在太棒了。
是的，再怎麽膽小懦弱的人，一輩子總得做一回主角吧，做一回可以掌控自己命運的主角，而不是被人隨手調度的龍套。
在自己的故事裏做主角，不做其它人的配角。在簡秋寧同樣將近十六年的歲月中，算是某種一以貫之的人生態度。
可是，當她在方月涵引起的轟動之後站在準備上法的位置，簡秋寧卻迷茫了，主角還是配角，真的可以由自己來決定嗎？
上難度，拼完成，超過對手，比賽時簡秋寧心底蠢蠢欲動的都是這種念頭，這一回也是一樣。不同的是，這一回她好像真的完全沒有超越對手的機會了。
上難度？平衡木是她天生短板的一項，練了這麽幾個月，也就是把5.9的一套穩定了下來，再添了一個看情況可以加在隨便哪個空翻之後的西松跳，這點難度還時認時不認的。
拼完成？她早就受夠了每次完成成套之後，在滿心自信自豪中看到的完成分總要比別人低一點的失落，那種失落就像孩子最愛的玩具被當著面地砸碎毀壞。她也早受夠了每一次“總結”中，領導們捏著一本正經的腔調，一遍又一遍地重覆著“比賽中的完成分和你們想象的有差別，那是因為，分腿絞腿的毛病在我們華國隊是零容忍的，不僅要扣分，更要加倍扣分。”
大概是走神了的緣故吧，簡秋寧從不失誤的前團上這次落歪了，右腳壓根沒踩到木上，左腳的重心也有偏離。她木感並不好，這會兒雖然人還賴在木上，但是已經完全感覺不到木頭的具體方位了，擡起的右腿在空中無助地踢蹬著。
就這樣，放棄吧，反正本來也沒有什麽希望了不是嗎？身體處於失控的片刻空白之中，簡秋寧的思維卻是清晰的。
“加油——頂住——”同樣清晰的還有臺下杜明暖焦急的吶喊聲，“找到重心？慢慢來，別著急——”
杜明暖的聲音那麽大，那麽響亮，簡秋寧甚至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跟著她喊出的那些指令動作起來，把身形又拉回了10厘米寬的木頭中間。
即使世人都遺忘了她的存在，總有那麽一兩個人，始終會把她當作主角那樣關心愛護，真心以待。這就該滿足了吧，永遠站在所有的聚光燈之下，那到底是一種奢望了。
簡秋寧猛力助跑，前團180在木上釘住。場館裏再次響起了齊刷刷的掌聲。
第三次隊測就這麽悄無聲息地結束了。平衡木的測試，除了方月涵的“新動作”以外，沒有太多的波瀾橫生，依舊是柳曦淩雪爭奇鬥艷、李奈莫青如敷衍成篇、杜明暖簡秋寧中規中矩的格局。
自由操場地上也沒有產生什麽驚喜。淩雪雖然腳傷已見恢覆，跳馬和高低杠都打了醬油，自由操仍然出於防傷目的退賽不比。李奈和莫青如已經做好了只需要打團體預賽的準備，隊測更是拿“弱智套”走了個過場。方月涵還是用的5.4成套，四串空翻都磕磕絆絆，《致愛麗絲》的新編舞還踏錯了好幾次拍子。杜明暖的1080接鹿跳和高舉腿立轉720再次成功，5.7的成套已稱得上熟練掌握。
柳曦的第三串後直900落地還是有動步，接不上前空翻掙連接加分，難度分停留在了6.3。簡秋寧6.5的難度倒是難得認全了一次，不過算上亂七八糟的內規加分，單項總分也別想超過柳曦。
全能排名前三的還是自全錦賽以來雷打不動的鐵三角：柳曦第一，簡秋寧第二，杜明暖第三。
成績單很快發到了各人手中，看臺上的一群人跟在走上來引路的章齡身後走向會議室，心中對名單有著各自不同的想法。而賽場上的七個小姑娘，則要在一個緊張而百無聊賴的周日以後，才能見到那張，企盼已久的、至關重要的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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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方月涵而言，將近十六年的人生中，從進市隊，省隊，國家隊，到為世錦亞運的資格奮鬥，她好像一直都是一塊邊緣得不能再邊緣的磚，哪裏需要就把她往哪裏搬，哪裏不需要，就可以一腳踢翻。至於她的意願，她不知道怎麽表達，也沒有人願意聽她表達。
所以方月涵總是害怕，她害怕自己這個螺絲釘哪一天落後於主體機器的更新換代，就會被徹底甩進垃圾堆。
手撐雙腿跳上成橫木劈叉，近木舞蹈。毽子後直，小晃。
因為這份晝夜懸心的怕，方月涵不介意抓住任何迎合，甚至可以說是討好身邊人的機會。教練罵得再難聽，她都只會默默地抹著淚，認下錯，繼續練著可能是超負荷的動作；師姐們叫她幫忙跑個腿、打個水，她也屁顛屁顛地接過任務，認認真真地做；就連對幾個資歷比她還不如的“小妹妹”，她也總是服軟低頭。沒辦法，對永遠處於邊緣的她而言，誰都是一根主心骨，一條粗大腿。
助跑，交換腿結環，再次小晃。
然而，當梁導特地把她叫出去，滿面鄭重地向她交代要專門培養她沖擊後直1260下的命名時，方月涵終於知道，原來世上有一種怕，那是刻在骨子裏的，比扯著她的那人忽而松手，讓她從邊緣墜落還要可怕。
梁導和吳導向方月涵傳達完重要的指令，她就脫口而出：“我是不行的”。方月涵永遠忘不了吳敬和梁淑震驚到懷疑自己耳朵的表情，她方月涵竟然也會拒絕？拒絕搭上世錦賽末班車的優惠票？拒絕一躍成為焦點人物的機會？反正她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可是那一瞬間，她就是很明白，1260下，這樣的動作是會把她摔殘摔壞的，她很抵觸，是本能的抵觸。
挺身前空翻，小晃，與狼跳分腿跳的連接斷裂。
她難得表達自己一次的意見，還是會被所有人無視。午休時間，蹦床室裏方月涵一次又一次地從吳敬特別定制的起跳板上落下，淚水混著汗水淌個不休，卻沒有人註意到她的悲苦。
梁淑最後的話，戳中了方月涵最厚的瘡疤，也讓她本來就不甚堅固的小心臟碎成了一地渣渣。被放棄，還是去做那個可能會要命的1260下？方月涵是真的絕望了，她的心思無法集中於眼前的賽場，腦海中亂糟糟翻湧的都是要與這些恐懼同歸於盡的可怕念頭。
團身側空翻，橫木舞蹈，來到木端。
可是接連搞砸了跳馬和高低杠之後，吳敬和梁淑也像變了兩個人，沒有訓斥，沒有嘲諷，甚至連警告和申斥都沒有。他們臉上鼓勵的笑容一個比一個甜，一個比一個溫和地說著“沒事沒事，只要等下把1260下拿出來就好。”章齡也過來了，從未有過地摸了摸她的腦門。
後踢亮相，聽到提示音，準備下法。
在方月涵眼角的餘光裏，有看臺上舉足輕重的各省領導和體操中心扛把子，須發花白的孫主任一直緊緊盯著她，她做一個動作，亮一個相，他的喉結就沈重地動一動；
有賽臺下滿心期許的吳敬和梁淑，師從兩年，他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把她作為註意力的全部焦點，曾經，她的噩夢中都會閃回，梁淑為了糾正李奈平衡木的姿態而讓她自己靠著墻倒立的場景；
有隊友們帶著崇敬和艷羨的眼神，隊友們都是那麽有本事的人，此刻卻像她平時仰望著她們那樣，仰著頭，沐浴著她身上散發出的奪目光芒，就連裏邊些微的嫉妒也是如此珍貴，不遭人嫉為庸才，竟然有這樣一天，她也不再是一個怯懦的庸才了。
總之，她方月涵終於成了夜空中最皎潔的月亮，包括孫主任，趙副主任，章主教練在內，都是陪襯的星星。
騰空，轉體，落地，墊步。方月涵成功地做出了一個幾乎不缺度數的後直1260下，或者說，半成功地做出了一個後直1260下——地上那兩層軟墊的保護作用畢竟是不可小覷的。
臺下掌聲口號聲驚呼聲，方月涵剎那間成了整個華國體操界的掌上明珠。她站在兩塊厚厚的墊子上，感覺著命運的轉折就是這麽妙，這麽迅疾，這麽毫無預示，甚至可以違逆人的本能——換言之，天賦，那種“別人”有而她永遠不會擁有的東西。
她也玩味著當主角的感受：她站在木端，聽到提示音，準備飛躍下木時，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熱情和希望像一把把溫暖的篝火燃遍她的全身，那種感覺實在太棒了。
是的，再怎麽膽小懦弱的人，一輩子總得做一回主角吧，做一回可以掌控自己命運的主角，而不是被人隨手調度的龍套。
在自己的故事裏做主角，不做其它人的配角。在簡秋寧同樣將近十六年的歲月中，算是某種一以貫之的人生態度。
可是，當她在方月涵引起的轟動之後站在準備上法的位置，簡秋寧卻迷茫了，主角還是配角，真的可以由自己來決定嗎？
上難度，拼完成，超過對手，比賽時簡秋寧心底蠢蠢欲動的都是這種念頭，這一回也是一樣。不同的是，這一回她好像真的完全沒有超越對手的機會了。
上難度？平衡木是她天生短板的一項，練了這麽幾個月，也就是把5.9的一套穩定了下來，再添了一個看情況可以加在隨便哪個空翻之後的西松跳，這點難度還時認時不認的。
拼完成？她早就受夠了每次完成成套之後，在滿心自信自豪中看到的完成分總要比別人低一點的失落，那種失落就像孩子最愛的玩具被當著面地砸碎毀壞。她也早受夠了每一次“總結”中，領導們捏著一本正經的腔調，一遍又一遍地重覆著“比賽中的完成分和你們想象的有差別，那是因為，分腿絞腿的毛病在我們華國隊是零容忍的，不僅要扣分，更要加倍扣分。”
大概是走神了的緣故吧，簡秋寧從不失誤的前團上這次落歪了，右腳壓根沒踩到木上，左腳的重心也有偏離。她木感並不好，這會兒雖然人還賴在木上，但是已經完全感覺不到木頭的具體方位了，擡起的右腿在空中無助地踢蹬著。
就這樣，放棄吧，反正本來也沒有什麽希望了不是嗎？身體處於失控的片刻空白之中，簡秋寧的思維卻是清晰的。
“加油——頂住——”同樣清晰的還有臺下杜明暖焦急的吶喊聲，“找到重心？慢慢來，別著急——”
杜明暖的聲音那麽大，那麽響亮，簡秋寧甚至來不及反應，就已經跟著她喊出的那些指令動作起來，把身形又拉回了10厘米寬的木頭中間。
即使世人都遺忘了她的存在，總有那麽一兩個人，始終會把她當作主角那樣關心愛護，真心以待。這就該滿足了吧，永遠站在所有的聚光燈之下，那到底是一種奢望了。
簡秋寧猛力助跑，前團180在木上釘住。場館裏再次響起了齊刷刷的掌聲。
第三次隊測就這麽悄無聲息地結束了。平衡木的測試，除了方月涵的“新動作”以外，沒有太多的波瀾橫生，依舊是柳曦淩雪爭奇鬥艷、李奈莫青如敷衍成篇、杜明暖簡秋寧中規中矩的格局。
自由操場地上也沒有產生什麽驚喜。淩雪雖然腳傷已見恢覆，跳馬和高低杠都打了醬油，自由操仍然出於防傷目的退賽不比。李奈和莫青如已經做好了只需要打團體預賽的準備，隊測更是拿“弱智套”走了個過場。方月涵還是用的5.4成套，四串空翻都磕磕絆絆，《致愛麗絲》的新編舞還踏錯了好幾次拍子。杜明暖的1080接鹿跳和高舉腿立轉720再次成功，5.7的成套已稱得上熟練掌握。
柳曦的第三串後直900落地還是有動步，接不上前空翻掙連接加分，難度分停留在了6.3。簡秋寧6.5的難度倒是難得認全了一次，不過算上亂七八糟的內規加分，單項總分也別想超過柳曦。
全能排名前三的還是自全錦賽以來雷打不動的鐵三角：柳曦第一，簡秋寧第二，杜明暖第三。
成績單很快發到了各人手中，看臺上的一群人跟在走上來引路的章齡身後走向會議室，心中對名單有著各自不同的想法。而賽場上的七個小姑娘，則要在一個緊張而百無聊賴的周日以後，才能見到那張，企盼已久的、至關重要的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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