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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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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我們看得很細,前一個旅行團已經走遠,石窟裏恢覆安靜。我這個沒信仰的人都覺得那石頭都閃著金光,莊嚴華麗。

下一個旅游團不久就來了,人們又把石窟擠得滿當當。壁畫都圍著欄桿,我看到一位中年男人扶著欄桿仰頭凝望,壁畫上是失去了面部的佛陀和天王,男人跟在旅游團最後出去,在洞口用手指輕輕摸了摸混黃的山壁。

日光照在地上反射至壁畫,印著來來往往的人影。一陣一陣的講解聲,來了去,來了去,一陣一陣的嘆惋聲,來了去,來了去,一陣一陣的祈禱聲,來了去,來了去,石窟外春風拂綠,來了去,來了去。人盡離開,我走在最後。我回頭,看到自己的影子印在佛的耳側。

她們在這守了一千六百多年,風雲變幻無聲無息,人們再見她時,她再次車馬駢闐奏鈞天廣樂,禮諸天神佛看世人攘來熙往。

我們跟著這個旅游團向下個石窟走去,導游說這裏有個藏經洞,1900年被王道士發現,中有經卷包括經、律、論、疏釋、偽經、讚文、陀羅尼、發願文、啟請文、懺悔文、經藏目錄等,後世名之“敦煌遺書”。時年八國聯軍侵華,大事在上,官員沒有餘心於那些經卷。零散的各國“探險者”在人們看來只是會走路的錢袋子,當地官員的不作為默許了各國“探險者”的瓜分,官員見狀方知經卷價值,自己更要分一杯羹,再加上鄉人偷盜,數量已無法估量。後來通過各方渠道終於尋回一萬六千餘卷,現藏於中國國家圖書館,為鎮館四寶之一,不過已知的尚有四萬四千餘件精品流落海外。

很多石窟鎖著門,包括藏經洞。經過時導游指了指:“這就是藏金洞,很小的門,是吧。”

木門逢很大,從門縫間繞了幾圈鐵鏈,上了把老式掛鎖。智嵇從木門縫往裏看,她的大眼睛轉了好幾轉,嘆了口氣離開了,林珎跟著朝裏看,嘆了口氣離開了,何涯側著身朝裏看,嘆了口氣離開了,我也朝裏看,哼了聲離開了。

裏面能有啥呢?啥也沒有。

逐漸刮起了風沙,一陣一陣的,智嵇的頭發整個飄起來,她用耳機線把頭發綁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紮起頭發。她的確是圓臉,下巴也是肉肉的隱約兩層,但並不顯胖,我覺得她正合適。

她縮著脖子註意到我看著她,沖我擡擡脖子:“你是誰啊?”

“又犯病了?”我答。

我沒有一點想笑的欲望,她應該也沒有。我倆互相瞪了兩秒,互相白了眼又自顧溜達。

風沙像要教會我們滑鏟一樣從後方不停地施力,我們被推得幾乎躺著走,腳步快卻碎小。林珎和何涯走在前頭,智嵇在我前面,我落於最後看他們背影。

我忽然回頭,後面竟然沒有人了,只有那些石窟。

我看著她們,她們看著我。

“都怪那個道士。”智嵇嘟囔。

“嗯?”我有點沒反應過來她突然的話。

“不過也不該全怪他。”智嵇回頭瞥我,扭頭接著走。

“他出發點不壞。”我說。

一個外來道士,自己掏錢修覆著興旺著石窟,官府不管,怪道士不懂經卷?

一個中國人,面對如山古籍,竟可以為了修繕佛像就將之變賣,這又是多麽蒙昧。

可蒙昧的是王道士嗎?他曾扛著兩大箱經卷奔波八百裏路找衙門鑒定,要說衙門蔑待,卻也索取其中精華私藏,要說衙門知其寶貴,卻仍舊放任經卷由一鄉野老道看管。

民指望官做主,官只想著天下動亂皇權岌岌可危,恐怕連累自己官運到頭甚至小命不保。

我想起當年戊戌六君子押解至北京菜市口,向他們扔爛菜葉的百姓是否明白,這六位“叛徒”才是真正試圖啟迪民智推翻帝制的,他們所叛的一直都是皇權。天下是皇帝的,天塌下來皇帝頂著。洋人在跟皇帝打仗,與我何幹?給洋人送菜,洋人給的多。給洋人開個門,洋人給的多。洋人拿那些沒人要的書換了不少錢,我也去拿點兒,反正不拿白不拿。

最可怕的莫過於蒙昧。有人蒙昧於一碗稀粥,有人蒙昧於一支花翎,有人蒙昧於一朝朱璽。再沒人跪拜那空蕩的石窟,沒人敢回憶那沈沒的戰艦,兩三個字十億白銀,兩三個字半壁江山,還不如石舫一曲伶人歌。如果這些都已消失於肉眼,無法提示它們的存在,那麽那些屍體摞成的山呢?鮮血流成的河?那些操著其他語言的外來人,帶來滿天轟炸,挑起滿地硝煙,四野冤魂哭夜,那些人卻抱走了你的祖宗留給你的遺書與河山。

而你,在幹什麽?

今人看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後人看今人,又有何異?“撞沈吉野”吶喊了一百年,究竟是豪情,還是悲憤?所悲所憤的究竟是前世的蒙昧還是今生的自以為是?

智嵇走到前面去了,我依然跟在最後。林珎回頭看我,他向我返回走來,面色哀傷,同我心中一般。

我兩步走近他,我一直不知道我追求的是什麽,看到這些石窟,我心有所慟,卻總像蒙著一層紗,當我看到林珎的眼睛,和他那硬挺的睫毛和頭發,我心中豁然明朗。

他站在黃沙中,挺拔著清清白白的身體,像一片綠葉支棱在戈壁灘。我摟住這片綠葉,用鼻息親吻他細長卻堅韌的葉脈。

我更加欽佩這孩子,他有理想,那粒種子一直在他心裏,即使遭遇厄境,也溫柔地將理想保護在心中土壤裏,這溫柔讓他慈悲這個世界。

我放開他,仔細端詳他,我感受到他的慈悲,他像石窟中的菩薩,我就是他的供養人,衷情地描摹我心中的菩薩。

我們順著指示游覽,不遠處有一片花草涼亭,智嵇拉我們去歇會兒。不遠有一對情侶似乎吵架了,女的背對著男人坐著,男人從後面伸著脖子道歉。我們看了他們很久,主要是因為那男人很眼熟。

智嵇轉到那兩人面前:“艾洋光,真的是你啊。”

女人看到智嵇“噌”一下站起來,艾洋光連忙跟著站起來,搶先一步攔住女人推到智嵇肩上的手:“欣邂,不是她不是她,哎哎哎,她是我前兩天剛認識的朋友。”

“前兩天又認識了個?”女人猛地扭過臉瞪著艾洋光,可以看到這個女人皮膚很白,長長的卷發,很漂亮,從相貌上看,她和艾洋光非常般配。只是女人此刻瞪著的眼睛,感覺他倆下一秒就得分手。

智嵇嚇一跳,小碎步向後挪,何涯早已過去,將智嵇保護在身後向我們這邊過來。

“別走啊!說清楚!”叫欣邂的女人指著智嵇要追過來:“艾洋光你什麽口味啊,哪來的小姑娘,成年了麽,你就敢上?”

艾洋光抱住女人不停地念叨“不是不是,別誤會別誤會”,那女人非但沒有停嘴,見艾洋光這樣,反而說得更難聽。只聽何涯一聲暴喝:“你他媽把嘴放幹凈點!”那倆瞬間安靜。

不止那倆,我們仨也安靜了。我們還從沒見過何涯暴怒,他一直都是很和氣的樣子。

智嵇被何涯護在身後也沒敢說話,身為在場年紀最大的男人,我咳嗽一聲走過去安撫地拍拍何涯手臂,對那女人:“我們與你男朋友認識兩天不到,談不上朋友。”女人聞言臉上露出尷尬深色,她看看艾洋光,見艾洋光一副慫蛋樣,眉、間閃過一絲厭惡,又側傾身體向何涯身後找去:“內個……姑娘,對不起,是我唐突了。”

我非常意外這女人態度竟然轉變得這麽快,不過她道歉幹脆,比她那男朋友可強了太多。

我低頭看艾洋光,他縮著脖子朝那女朋友哈腰,感覺到我的視線,轉頭又對我哈腰:“相哥,對不住對不住,欣邂脾氣比較急,多擔待多擔待!”

“該擔待的是智嵇。”我聲音冷淡,欣邂又仔細看了我一眼,似乎這才相信我們的確不算朋友。

艾洋光又伸長脖子往何涯身後找智嵇,又是一連串點頭點頭道歉道歉,好好一張帥臉,全是狼狽。智嵇那丫頭被何涯按在背後不讓出來,只好和艾洋光隔著何涯碩大的身軀,也伸著脖子十分尷尬地呵呵傻笑。

休息十分鐘,我們和艾洋光他們並沒坐在一塊兒。即使涼亭裏人非常少。

艾洋光他們時不時向我們望來,我們有意忽略。休息得差不多,我們先一步起身離開。

經過這麽一鬧,何涯更是跟在智嵇三米之內,隨時保護,這段時間的種種讓我不止一次慶幸帶上了何涯。我曾經問過智嵇,何涯對她如此愛護,她是否會有壓力,畢竟那只是一個半途認識的驢友。智嵇說,可能他只是想用這種方式彌補曾經欺騙朋友的愧疚吧。

智嵇要去衛生間,女衛生間又排大隊,我們在外面等。正等著,一個人影朝我們挪過來:“哥。”

又是艾洋光。

“?”我以眼神詢問,並不想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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