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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北京。

孩子睡著了,程念站在窗前,回想起生孩子時的情形。大夫說孩子太大,順產可能有困難,可以先試試。二十個小時過去,程念只開了三指,卻已經疼得有幾分鐘失去了意識。陪產的顧鄉焦急地問大夫,還要多久?太折磨人了。最後他們決定還是剖吧。從手術室出來,顧鄉就守在她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她。旁邊的產婦直誇,你老公真不錯。連一直對顧鄉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媽媽也說,比你爸強多了。顧鄉才33歲,就已經成了報社的名記者。拋開事業不說,他長得儀表堂堂,沒有任何不良嗜好。他聰明,穩重,有責任心。當初,他們結婚時,就有女同事酸溜溜地說,程念好運氣。如果沒有那條微博,她也會一直這麽認為下去。

一周前,顧鄉說晚上有應酬,晚點回來。淩晨一點,顧鄉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了。這是她第一次見他喝醉。他一向都是那麽理智,那麽節制。程念不快地問,你怎麽喝成這樣?顧鄉晃晃悠悠地說,我高興,不,是難受。程念忙問,單位出什麽事了?顧鄉扶著墻,哇一聲。程念趕緊把他拽到衛生間。顧鄉吐完跌坐在地上。程念拉不起來他,皺眉說,你別在這兒,快起來呀。顧鄉紋絲不動。程念蹲下來硬把他扶起來拖到床上。顧鄉嘴裏還在嘟嘟囔囔,十年了,十年了,你就這麽一點音信都沒有,你知道我心裏多難受嗎?程念一怔,你說誰?顧鄉翻了個身,睡了。程念卻怎麽都睡不著了。

顧鄉上大學期間有個女朋友,畢業那年分手了。她問過他們為什麽分手,顧鄉說不知道。如果從那時算起,可不就是十年嗎?程念心裏一動,猶豫著拿出顧鄉的手機,連輸三次密碼,都不對。孩子的生日、他的生日、她的生日都不對。過了一會,她又嘗試著輸入他們的結婚紀念日、他父母的生日。都不對。程念從沒看過顧鄉的手機,但她知道他很多密碼都是孩子的生日。難道他特意改了?程念心裏一沈。她翻到顧鄉的微博小號。兩個小時前,顧鄉發了一條微博:十年!不思量,自難忘。願你每一天都安寧、快樂。在我們錯過的每一天。我的一生摯愛。程念定定地看著那幾個字,曾經賴以信任的轟然崩塌,心裏一陣刺痛。

第二天早上,她不動聲色地問顧鄉,你好像從來沒有喝醉過,昨天和誰喝這麽多?顧鄉沒看她,說,自己。程念又問,一個人喝悶酒?顧鄉快速地扒拉了兩口飯,說,今天還有采訪,我得走了。這一周,程念期待著顧鄉和她解釋,哪怕只是個謊言,但是什麽都沒有,他都不屑於騙她。她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有時,叫他好幾聲,他才如夢方醒似的擡起頭。有好幾次,程念想和顧鄉挑明了,看看嬰兒床裏的孩子,又把話頭咽到肚子裏。

顧鄉沒有註意到程念的痛苦,他還沒從痛苦的泥坑中爬出來。幾天前,他在會場看到了前女友潘惠,那些令人傷懷的往事又浮現在眼前。

2001年的那個夏天。他們牽手走在後海邊,他正暢談著他們婚後的生活。猝不及防地,潘惠說,我們分手吧。顧鄉認真地看著她,想看看她在開什麽玩笑。她卻堅定地重覆了一遍,我們分手吧。顧鄉問,為什麽?她嘴裏蹦出來幾個冷冰冰的字,我們都可以找到比對方條件更好的,跨越階層,為什麽要捆綁在一起呢?顧鄉吃驚地看著她,如果不是親耳聽到,他很難相信這話是從潘惠嘴裏說出來的。

顧鄉和潘惠是高中同學,他們約好了一起考到北京的大學,從大一起,他們就在一起了。他們說好了除了死亡,什麽都不能將他們分開。顧鄉又問,為什麽?你為什麽會這麽想?以我們的學歷,我們倆也可以過上想要的生活,我們絕不會比別人差。潘惠冷冷地說,你未免太自信了,你想想北京現在的房價,是普通人能買得起的嗎?我想好了,我們分手吧。顧鄉憤怒地搖搖頭,說,我不同意。潘惠甩開他的手,說,顧鄉,你醒醒吧,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分手。以後,你就別來找我了。潘惠說完轉身走了。顧鄉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潘惠走遠。事出突然,他一時間想不通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難道是因為他爸炒股賠了很多錢?可她之前明明說沒關系。一個月後,顧鄉終於明白潘惠是鐵了心要離開他了。無論他怎麽聯系她,她都沒有回應。顧鄉因此大病一場。病好之後,他終於接受了潘惠離開他的事實,但也對戀愛喪失了興趣。如果不是父母催著結婚,他或許不會步入婚姻。

十年過去了,顧鄉望著潘惠的身影,內心還是久久不能平靜,他要知道為什麽,十年前她不肯說,十年後她總該說出來了吧。顧鄉叫了聲,潘惠!潘惠的背影一僵。她轉過頭,故作輕松地笑了笑,說,好久不見。進會場時,潘惠一眼看到顧鄉的名字,她想走,卻鬼使神差地留了下來。十年了,他還好嗎?他還恨她嗎?潘惠的眼睛濕潤了。顧鄉不動聲色地說,我們一起喝杯咖啡吧。潘惠點點頭。他們坐在咖啡店,許久無言。最後還是顧鄉打破了沈默,你怎麽樣?一切還好嗎?潘惠說,都好,你呢?顧鄉冷峻地看著潘惠,說,你覺得呢?潘惠心裏一顫,說,希望你一切都好。顧鄉的口氣和緩了一些,說,我一直想不明白,十年前你為什麽那樣做。潘惠嘆口氣說,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意義了。顧鄉說,不,有意義。我就想知道為什麽。潘惠看著顧鄉,眼裏泛起淚光,你一定要知道?顧鄉有些動容,但還是說,我一定要知道。潘惠的手揉搓著杯子,末了,終於下了決心。她說,我爸得了肝癌,我不想牽累你。

潘惠想起分手前的幾天,她看到幾個女孩圍著顧鄉,眼裏滿是傾慕。有同學說顧鄉在學院很受歡迎,好幾個北京女孩喜歡他。那天,潘惠幾乎是貪戀地註視著顧鄉,這個英俊的男生,此刻還是她的。愛一個人就要讓他幸福。她不願讓他背負她的重擔。她擁有他那麽久,是時候放手了。潘惠的視線漸漸模糊了,遠處的顧鄉終於變成了幻影。慢慢地,那幻影消失了,顧鄉又回來了。顧鄉聽完,心痛地說,你太傻了,你為什麽不和我說?!為什麽!你的自以為是毀了我們兩個人,你知道嗎?潘惠無聲地啜泣著。她又何嘗沒有悔恨呢。大錯鑄成,又有什麽可說的呢?顧鄉伸出手,想要拂去她臉上的淚水。潘惠偏了下頭。顧鄉的手在空中停留片刻,終於還是收回去了。他們不再是男女朋友了。他們已經成了他人的夫、他人的妻了。顧鄉黯然說,我們總還是可以做朋友的吧。潘惠笑了,眼裏噙著淚,當然,你永遠是我最好的朋友。

顧鄉心裏一動。十五年前,他們上高二的時候,顧鄉試探著問潘惠,在她心裏,他是什麽位置?潘惠就是這麽說的。一年後,他們在一起時,顧鄉問潘惠,你當時究竟知不知道我喜歡你?潘惠點點頭。顧鄉說,那你還那麽說?潘惠說,因為好朋友永遠不會分手啊。顧鄉從回憶中擡起頭,說,我們又做回朋友了。潘惠說,對,這回我們不會再分開了。顧鄉心裏難過,那我最好的朋友,我們能不能握握手?潘惠猶豫了一下。顧鄉說,算了,我開玩笑的。潘惠沒說話,伸出手。顧鄉呆了一下,握住潘惠的手。潘惠拍拍他,松開手。潘惠看看顧鄉,說,再見了,我的朋友。顧鄉一楞,你不會又失聯吧?潘惠搖搖頭,不會,我們是朋友,永遠的朋友。顧鄉將潘惠送上車,看著她的車消失成一個小黑點。他的心情還是久久不能平靜。他不自覺地走到酒吧,酒入愁腸,只是幾杯,就醉了。

2001年,對於潘惠來說,也是最艱難的一年。十幾年後,她還是不願細想那一年是怎麽熬過來的。

如果弟弟沒有走,也許爸爸不會得癌癥。小潘走後,大家都覺得他很快就會回來。小潘幹什麽都沒長性,在南方那種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又能待多久呢?爸爸偶爾會說,讓他出去鍛煉鍛煉也好,要不然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在煤礦當個正式工人多好,多少人眼紅。幾個月就這麽過去了。爸媽漸漸沈默了。他們想到那兩個工人的死,生怕小潘也慘遭不測,但誰都不敢說,仿佛不說,這厄運就不會落在小潘身上。老潘沒事總望著門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夜深人靜的時候,睡不著的老潘就坐在院子裏喝酒,只有喝了酒,他心裏才木一點。

老潘沒能等到小潘,也永遠都等不到了。那天,老潘突然摸到自己腹部有個腫塊,嚇得酒都醒了。何巧珍一摸,果然是一個硬包塊。他們接連跑了三家醫院,確診了肝癌。老潘還是不相信,他說,我沒幹過壞事,我不會得這病。老潘的口頭禪是孝敬父母天降福。老潘生性老實懦弱,不討父母喜歡。16歲時,老潘跟著爺爺來到了開明煤礦,接了爺爺的班。老潘的奶奶也不喜歡老潘,對他不是打就是罵,但是老潘從來沒有抱怨過。

老潘想不通自己這麽孝順為什麽會得病,他覺得一定是醫生弄錯了。老潘去找了大仙爺,大仙爺說只要他按她說的做,大仙爺就可以救他一條命。老潘吃了大仙爺幾服藥,果然精神多了。老潘信心百倍,相信自己不久就會好起來。一個月後,老潘消瘦了很多,何巧珍和潘惠勸他去醫院。老潘不肯,說一定是這個大仙爺不靈。老潘又換了一個真龍,真龍說他被鬼纏住了,只要他做了法,鬼就會放開他。老潘喜不自勝,忙給真龍放了300塊錢。何巧珍看著錢,心疼得要命。她悄悄跟老潘說,你先看看靈不靈,靈再放那麽多。老潘一瞪眼,用你管。同事的兒子結婚,老潘去不了,托人上禮。何巧珍忍不住了,這時候你還上什麽禮?老潘說,我兒子女兒結婚的時候還叫他呢。何巧珍心說,到時候你都沒了,人家還能來嗎?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老潘忌諱這個。及到礦區進行棚戶區改造,老潘家拿到兩個名額,卻被劉德家占了一個。劉德是老潘的下屬,這麽多年來,老潘沒少照顧劉德。何巧珍說要去劉德家找他問個清楚。老潘堅決不讓,說,劉德就是個窩囊貨,等我回頭上班了,看我不罵他,他敢?一個名額值好幾萬,老潘硬是不讓何巧珍去問劉德。何巧珍一說要去找劉德,老潘就瞪眼罵她。何巧珍氣得胃疼,老潘不讓她去,不是更顯得他們窩囊。

幾個月過去,老潘更瘦了,他開始接受自己生病的事實了。大夫說手術已經毫無可能,只能吃點中藥了。潘惠帶著老潘去北京看病。第二次去時,大夫給了他們一張名片,說去另一家醫院掛他的號,不用排隊。老潘和潘惠感激不盡。去過幾次,潘惠終於明白,那家醫院是大夫私人開的,藥價要比原來的那家醫院貴很多。老潘用小本記著每次看病的開銷,細致到每一筆路費。回來的火車上,老潘想吃點水果,一問水果價錢,就算了。

老潘越來越瘦,也越來越沈默了。他漸漸地連出門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坐在床邊,看著窗外。一天,小區裏死了一個人,院裏搭起了大棚。老潘輕輕地說,有個人死了。那天夜裏,潘惠夢見兩個土堆,醒來後,她明白那是兩座墳,淚流滿面。兩天後,老潘也走了,眼角掛著淚水。潘惠知道老潘走得不甘心,他才45歲,他還沒看到小潘。多少次,潘惠看著空空的床,想,老潘爹不疼媽不愛的一生就這麽結束了。當真是個受苦人。苦是命運,人是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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