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汪！汪！”楊今朝剛打開系統控制室的大門，一只灰白色的大狗就像瘋了一樣撲向韓零。

“士奇……”韓零坐在客廳沙發上低聲一句，還未回過神來，已經被士奇百米沖刺一個撲倒。

士奇搖著大尾巴狂舔著韓零的臉，韓零想躲避它，卻還是被舔了個遍。

她抱著士奇，終於露出一個難得的微笑。

楊今朝在一旁看著這一幕，也不覺笑了一下。

“停下……”韓零叫了好幾聲，士奇才收回舌頭，趴在她懷中，依舊搖著大尾巴。

韓零用紙擦著臉上的口水，眼神又慢慢落寞下來。

士奇搖著的尾巴漸漸停下來，兩只淡藍色小眼睛盯著韓零，忽然收起舌頭，閉住嘴巴，把快樂的笑容收斂住了。

它看了韓零好一陣兒，才又轉頭，對楊今朝身旁的哈小花發出一串呼嚕呼嚕的聲音，又轉頭，對著韓零嚶嚶細叫，又把把狗臉往她臉上蹭了蹭。

它想蹭掉主人的淚。

“楊今朝，”韓零撫摸著士奇，蒼白無力的聲音從喉嚨裏傳出，“能幫我把狗送到我媽那裏嗎？我現在這個狀況，也沒力氣照顧它。”

士奇聽著韓零的話，兩只毛耳朵豎得筆直。

待韓零話音落下，它又開始嚶嚶嚶撒嬌般地叫喚開來。

楊今朝身邊站著的哈小花也開始不安，它突然轉身扒上主人的褲腿，眼神可憐地望著他，搖著尾巴，也發出一串細細叫聲。

“我把它們送回系統好嗎？”楊今朝，明白它的意思，他摸著小花的頭對韓零道，“士奇好像還有許多朋友在等它。”

“好。”韓零答應下來，輕輕摸著士奇的狗頭，閉上眼。

楊今朝拍拍哈小花，哈小花便走過去用嘴扯了扯士奇，瞪他幾眼，再把狗鼻子往控制室的方向一指。

士奇明白小花的意思，他依依不舍看幾眼韓零，小心翼翼地再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舔她幾下，這才心滿意足，跟著哈小花往系統控制室走去，重入尖子狗系統。

韓零看著士奇遠去的身影，默默閉上眼。

不知過了多少天，她一直保持著那樣的狀態：絕大部分時間都在閉眼，精神渙散地躺著，有時會把眼睛睜開，但那雙眼，毫無神采。

有一天，韓零照例在床上呆呆躺著，楊今朝走過來，坐在她身旁，將一只白色發夾，慢慢卡在她發間。

“你在幹什麽？”韓零忽然問。

“戴著它，別摘下來。”楊今朝對她道。

“嗯。”韓零閉上眼，“謝謝。”

“唉。”楊今朝輕嘆一聲。

兩人無言。

過一會兒，韓零打開艱澀的喉嚨，說出了這麽多天來，她一直憋在心裏的話：

“楊今朝，放我回去吧。”

楊今朝看著她。

“我留在這，對你來說是個累贅。”她翻個身，低著眼，虛弱地笑了笑，“以前是你怕耽誤我，不跟我在一起。現在換我了。我跟你想的一樣，我不想耽誤你。”

她頓了頓，又道：“我這個樣子，估計好不了了。”

楊今朝不說話，只默默聽她說著。

“放我走吧，我真的……像個廢物一樣……我也不知道以後該怎麽辦……”韓零哽咽，“我們的想法都是一樣的，誰也不想浪費誰的時間耽誤誰……所以，你放我走吧……”

楊今朝閉上眼。

韓零擡頭，見他雙目緊閉，似是為難，心中更加難過。

她仔細想一陣，突然打開笑容，用另一種輕快語氣對他道：“今朝，我想一個人出去走走……你看，我整天待著這房間裏，太悶了。你放我出去吧……哪怕旅游一段時間，讓我別那麽悶，也好啊……”

楊今朝靜靜聽她把話說完，深吸一口氣，才沈著道，“放你出去，可以。”

“嗯。”韓零眼裏有了些許期盼的光芒。

“但有個條件。”

“什麽？”韓零期待地問。

楊今朝咬了一下唇，對她道：“跟我結婚。”

坐在民政局的時候，韓零始終低著頭。

她想了許久，覺得自己太不道德，要死的人了，還跟人家結婚，這不是害人家嗎？

但轉念又想，她只有答應楊今朝，領完證，才可以獨自外出，一個人，想去去哪。

所以，就憑這點，她也不得不答應他。

至於道德問題……韓零也想過了，如果她不和他結婚，那他就不會放她出去。日覆一日，年覆一年，她待在他身邊，耽誤的，還是他的時間。

倒不如和他結婚，這樣，她可以更快離開他，更快離開這個世界，他也不會把更多的時間浪費在她身上。

這樣一想，還是結婚劃算啊。

領證的事，韓零沒告訴任何人。大學畢業以後，爸媽添錢再加自己一點積蓄，她就買下了現在住的房子，戶口也從爸媽那裏獨立出來。

所以戶口本在她手上，她無須向老媽請示拿取。

楊今朝也已經答應過她，他們領證的事，不告訴任何人。

所以結婚的事，她不說，誰也不可能知道。

看著兩只沓上鋼印的紅本被遞過來時，韓零的心突然無比輕松。

領證了，她馬上就要自由了。

自由地離開楊今朝，去一個沒人的地方，結束自己。

獲得真正的解脫。

“我們自願結為夫妻，從今天開始，我們將共同肩負起婚姻賦予我們的責任和義務……”韓零讀著宣誓詞，不自覺流下了淚。

好沒用啊，她真的好沒用啊。責任、義務，她一個也負不起來。

她有點念不下去宣誓詞了。

手忽然被人握住。

楊今朝轉過頭，邊念詞邊對她笑著。

那笑在她看來，既像鎮定劑讓她忍住淚，又像把刀一下一下捅著她的心。

“我們回去吧。”出了民政局，冷風呼嘯，楊今朝將一條白色圍巾系在她脖子上，對她道，“或者，想逛一逛街嗎？”

“回吧。”韓零的手伸在大衣口袋裏，摸著那只薄薄的紅色結婚證本。

楊今朝拉起她的手，往停車的方向走去。

回到家，韓零脫下外衣，蓋著被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側臥靜靜盯著窗外。

陰森森的天，沒有陽光。

“餓嗎？”楊今朝坐在她身旁。

韓零搖搖頭，轉過身問他：“既然結婚了，那我什麽時候可以出去旅游啊？”

“今天先休息一下，你想想要去哪玩，我幫你訂票。對了，還有行李也沒收拾呢。”楊今朝摸著她的手對她道。

“我想去哈爾濱，聽說那裏雪很厚，還有冰雕展。”韓零道，“我想明天就走。”

楊今朝皺眉思索一陣，最終點點頭：“好，我幫你定機票。去哈爾濱，得穿厚點，我去你家給你拿衣服”

楊今朝敲響韓零家的門，趙雲跑出來開門，一見是他，忙道：“今朝哥？怎麽了？”

“你們韓老師明天去旅游，我給她拿幾件衣服。”楊今朝說著，往韓零的臥室走去。

“旅游？”趙雲蘇跟上楊今朝的腳步，“去哪？你和她一起去嗎？”

“哈爾濱。”楊今朝挑出韓零衣櫃裏的厚衣服搭在胳膊上，“她一個人。”

“一個人？！”趙雲蘇吃了一驚，忙道，“不對啊今朝哥，她抑郁癥，一個人出去，恐怕……”

她說了半截，忽然反應過來：“你故意的？”

楊今朝合上衣櫃，轉過身對趙雲蘇笑笑：“是啊。你們韓老師，有救了。”

趙雲蘇什麽也沒說，目送著楊今朝離開韓零家。

韓零坐在地板上，身前躺著只行李箱。她像個孩子一樣，慢慢地、一件一件地，把楊今朝已經拿給她的生活必需品，塞進箱子裏。

“洗面奶、面霜、牙膏……”她邊低聲念邊整理著。

楊今朝倚在門邊看著她，心裏泛出一股難過感。

手機忽然響起，他快步走進系統控制室，接起電話。

“餵，今朝，控腦配置做完了，韓零的數據你取的怎麽樣了？”王司玨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

“那就好。我這裏，數據已經取好，也做好分段，今晚馬上組建啟動器。”聽到王司玨的話，楊今朝懸了多天的心終於微微放下一點。

“好。”王司玨的聲音沈下，想一陣，才再次開口道，“今朝，你確定要用刪除記憶而不是看心理醫生的方式，治她的病嗎？”

“是。”楊今朝沈眉堅定道，“我要徹底把那些記憶幫她抹掉。”

“可是風險很大。雖然我們已經做好記憶挑選，可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證精準刪除。很可能，在刪除她抑郁記憶的同時，她大腦裏的其他的記憶，那些美好的……”王司玨越說，聲音壓得越低，“甚至與你相關的回憶，都可能被誤刪。”

“我有把握，她至少能記得百分之五十與我相關的記憶，”楊今朝頓了頓，“能記得一半，就夠了。”

王司玨又沈默一陣，最後嘆聲氣：“或許那百分之五十，並不如你想得那麽有價值。”

“無所謂。”楊今朝苦笑一聲，“只要她的病能好。”

“既然你做決定，那就按你的意思。”王司玨道，“你準備什麽時候開始執行系統？”

“今晚就能做完所有準備，”楊今朝道，“最快明天，最遲後天。明後天你隨時帶著聯絡器，等我消息。”

“好。”王司玨道，“二十四小時待命。”

“謝謝你。”

“不用。”王司玨一笑，“這也是我欠她的。”

收拾了整整五個小時，韓零才將行李箱合上放好，已經是晚上十二點，她坐在地板上，雙腿已經麻木失去知覺。

她看著窗外的一片漆黑，深深舒口氣。

明天，她就可以解脫了。

腿麻了，站不起來，她努力半天，也站不起來。

楊今朝走過來，立刻上前，幫她揉腿。

“坐的時間太長，過一會就好了。”楊今朝又慢慢抱起她，將她平放在床上。

她躺在床上睜著眼，看著他，忽然輕聲道：“謝謝你。”

楊今朝滿臉倦容，露出個微笑：“睡吧，好好休息。”

韓零突然想伸手抱抱他吻他一下。

今晚過後，她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正想著，楊今朝突然俯下身，在她額上落下一個輕吻：“睡吧，零零。”

“嗯。”她閉上眼。

楊今朝一夜未回房睡覺，韓零不知他去了哪兒，漫漫長夜，沒有他的陪伴，她居然感覺——

好不習慣。

一夜未眠，直到天亮。

楊今朝將行李箱放進出租車後備箱，韓零已經在後座坐著，楊今朝擋著門，彎著身對她道：“零零，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去機場嗎？”

韓零微笑著搖搖頭：“沒事，我又不是沒坐過飛機。”

楊今朝神色微微一沈，又道： “哈爾濱很冷，記得下飛機以後換厚一點的那件大衣。”

“我知道，你放心吧。”韓零依舊笑著。

楊今朝不再多說什麽，盯她一陣，伸手摸了摸她的臉。

他這才關上車門，目送她離開。

出租車開出香華路，打個彎進入另一條道，韓零向後窗仔細望了望，而後確定，楊今朝肯定看不見她了。

“你好，麻煩停車。”韓零對出租車司機道。

司機將車靠馬路邊停下來：“不是去機場嗎？”

“我忽然想起來有點事沒辦。”韓零道，“多少錢？辛苦了。”

下了出租車，韓零拉著行李箱，慢慢地走在喧嚷的大街上。

街上來來往往的車，來來往往的人，接連不斷的車聲、人聲，讓她頭痛欲裂。

她馬上找了家酒店躲進去，靜靜坐在床邊等候著，直到午夜降臨，她在洗手間梳洗打扮一番後，連手機也沒有帶，只身一人，離開酒店。

淩晨一點。

街上安靜極了，只有陣陣冷風傳出陰森的呼嚎，偶爾路過的車輛也是從她身旁飛馳而過。

路燈昏黃，沿街的店鋪早已關門，只有燈牌亮著。

韓零喜歡極了這樣深沈孤寂的夜。

只有這種時刻，仿佛這個世界才屬於她一人，她不必去顧忌別人，不必害怕成為別人的負擔，甚至對自己的無能的自責，都會淡了幾分。

但她知道，這種安逸是短暫的，只要太陽升起，有人從她身邊再次經過時，她的壓力、恐懼、怨恨都會隨之而來。

所以，如果想要永久沈浸在這樣輕松黑夜，只有一個方法。

死。

她來到一處建築工地。

幾只流浪狗狗朝她吠叫，抗議她驚擾了它們的美夢。

韓零對那些狗的嚎叫追逐毫無知覺，她擡頭看著面前這座未完工的高樓，只有灰磚和升降臺孤零零露在外面，沒有顏色，也沒有絲毫生氣。

一股強大的壓迫感和興奮感同時湧上來。

她沒有一絲害怕，反而抱著十分期待，走進這棟尚未建好的磚灰色大樓，慢慢地，一步一步，踩著落滿灰塵的樓梯，毫不覺得疲累，上到三十層。

三十層，足夠讓她解脫了。

她沒有喘氣，呼吸平靜，走到沒有玻璃遮擋的窗架前。

樓上的風比樓下急很多，一股接著一股地灌進她的衣袖，鉆入她的身體。

韓零擡頭望去，明亮的冷月似乎就在眼前，往下一看，樓底是亂七八糟的一片漆黑。

她知道，從這裏摔死，遲早是要給開發商造成麻煩的。

可她別無選擇。

她的死，怎樣都是要給別人添麻煩。

但，這是最後一次。

站在樓層邊緣，韓零伸出一只腳懸空。

她開始想象自己死後的樣子。

老媽老爸雖然會哭，但也會真的覺得解脫了吧？不爭氣的女兒，終於離開他們了，不用再為她煩惱、為她焦慮、為她的不爭氣感到失望。

她的朋友同事，或許會哭，但對他們來說，她的死，是件好事，幫他們杜絕了未來她給他們造成麻煩的可能性。

唯一對不起的只有楊今朝了吧？

她不自覺摸了摸頭發上戴著的、楊今朝送給她的白色發夾。

他會難受痛苦，但總歸，他也會忘記她的。他總會找到一個比她更合適的伴侶，過上閑雲流水的快樂生活。而不是像現在，整天和她這樣一個抑郁癥患者在一起受苦。

她自己也是如此，死去，意味著解脫，徹底解脫。她不會再活在痛苦裏、活在自責裏。

真好啊。

她死了，這世界都會因她的離去而輕松自在啊。

韓零微微張開雙臂，漸漸將身子向前傾去。

身體重心很快前移，她感到整個人失去控制，一下子猛地跌落，向沒有盡頭的深淵沖去。

疾風在耳邊呼嘯，她又像一片枯萎的落葉，不受控制地往下飄去。

死亡，離她越來越近了。

馬上，就是解脫。

她閉上眼。

身體忽然停止下墜。

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睜開眼，韓零發現，自己的確停在了半空中。

離地面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她的身體仿佛定住了一樣，懸在半空。

一只手攬過她的腰，一個人慢慢進入她的眼簾。

“你怎麽在這？”韓零不敢相信，顫抖著聲音問。

楊今朝抱住她，對她笑了笑，神情又變得嚴肅，對耳裏的聯絡器清晰有力地吐出兩個字：“執行。”

瞬間，韓零感到大腦一片空白。

她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緩緩抱落在地面，眼裏的世界突然變成一片斑斕。

紅的、黃的、綠的……五彩繽紛，幾乎亂花她的眼。而後，往事一幕幕飛速從那些混雜的顏色中竄過，母親、父親、同學、戀人、同事……所有人，都以極快的速度穿越過她的視線。

她感覺眼皮越來越沈重，最後終於擡不起來，緊緊閉上。

她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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