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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夢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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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夢謠·下

夢中驚覺已非昔年/長安兵戎見

——《桃花雪》

“你們虛偽的嘴臉甚至讓我相信了你們。”

“小姐,小姐。白小姐。”

人聲?

是很低沈的男音。

白沐鐘放下手肘,迎面卻是刺目的電筒光,刺激得她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視野裏一片雪花狀的斑點蔓延鋪滿。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哭腔,抽抽搭搭地說著:“你是誰,你是誰。”

幾十秒後白沐鐘終於可以看清東西了。她看見一只醜陋的爬行動物匍匐在自己身邊,它嶙峋糾結的鱗甲凸起,猩紅的分叉舌頭吐在吻部外,透明的涎液已經在地板上積聚了小小的一灘,而手電筒的主人卻是——她擡起頭看向光源。

那是一個紅發男子,一身黑色制服,類似於警服的設計,只是沒有了警徽。他蒼白面容古井無波,口裏的話語關切:“我是小區保安喬治,今天是我巡邏,看你們這戶有點不對勁就上來看看…”他目光落在那只爬行動物身上,口氣驟然變得歉意起來:“抱歉,阿西確實有點嚇人…這是我養的寵物,學名是…”

“…科莫多巨蜥。”白沐鐘輕聲道,勉強露出友好的微笑,“久仰了,喬治學長。”

喬治是他們學校裏的一個神話,人盡皆知。

初中六年他跳級硬是用三年讀完,沒上大學就直接轉去了社會工作,老師們談起這個學生時皆是為他沒能上大學而捶胸頓足。同樣的,他飼養的寵物也隨著主人的揚名而在學校裏聲名鵲起。人人皆知喬治養了一只科莫多巨蜥,取名阿西。白沐鐘也是憑借這個判斷的這個男子和神話主角是同一個人。

既然是校友,那就很好說話了。

她垂下眼簾,任由喬治抓住自己的手腕,把她從地板上提起來。

…沒有什麽事情比這更巧了,不是嗎。

白沐鐘跟在喬治身後下了樓,在一樓客廳發現了另一個人。

是個女人。

巧克力色的鬈發用發卡在腦後夾起,黑色制服與喬治有所區別的只是性別設計。她倚著墻壁正低頭調整著對講機,聽見下樓聲就擡起頭,碧綠色的眼睛溫柔無害:“找到了?”

“嗯。”喬治把那個女人介紹給白沐鐘,“我的同事,莉絲。”頓了頓,補充,不過是說給莉絲聽的,“一個學校的。”

“噢——”莉絲伸出右手,微笑端莊大方,“學妹晚好噢。”

“…嗯。”白沐鐘也伸出手,兩只女人的手一碰即分開。

莉絲和喬治是一個類型的人,兩人的成長經歷幾乎是一個版本,只是莉絲多了一個副本——幫學弟整蠱新人。

而那個學弟。白沐鐘擰起眉。如果她沒有記錯,似乎是…唐曉翼。

果然沒有這麽巧的事。

不過是一個連環套。

越來越有趣了。

喬治和莉絲堅持要在白沐鐘家待到她父母回家,白沐鐘實在拒絕不了,只好先拜托他們在沙發上坐下,自己則跑去廚房試圖搗鼓點什麽東西出來招待他們——還有阿西。

白沐鐘家的廚房是由大理石築成的,地板光滑得能夠隱隱約約反照出人影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因為鮮有人在這裏做飯,不過冰箱和櫥櫃還是塞得很滿的。白沐鐘剛剛拿出茶葉罐就看見對面的燈光也亮了起來。

這一層只有她和隔壁兩戶,而兩家的廚房排窗是正對著的。

現在也該有八點半了吧…隔壁回來很晚呢。

白沐鐘只是看了一會兒就低頭開始洗茶杯。慣常的人情冷漠,戒備與自我保護會隔開每個人之間的距離,即使是鄰居那也是咫尺天涯。白沐鐘並不認為這是順理成章,只是因為她對隔壁是下意識的避諱。

會有怪異的自己領地被侵犯的感覺,白沐鐘不知道這個應該叫做什麽。

——是占有欲還是自我保護?

——二者皆有。

滾水沖入茶杯底部,茶葉被裹挾著翻滾膨脹,鼻翼間滿溢的茶葉香氣。

白沐鐘放下水壺,唇角不自知地下垂,劉海抵著睫毛微微顫抖,細微的碎發摩擦著接觸到空氣的眼球部分,麻木短暫的疼痛。

“茶來啦。”她端起茶杯,出門去。

對面廚房的燈同時熄滅,玻璃後的人瞳孔如鳥兒撲零零,迅速擴散開來。

四.相錯

我是波浪/你是陌生的岸

——《雲與波》

“你讓我乘風飛起,去往未知的海岸。”

“那麽,真是麻煩你們了,很抱歉。”

白沐鐘在防盜門後微笑著,擡起手向莉絲做出道別的手勢。皮鞋踏過地板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聲控燈次第點燃熄滅,仿佛是隨著他們的離去而出現光明驟然抽離的情況。白沐鐘定定地站在那裏,手始終扶著內門,似乎是猶豫著要不要關門。

她的眼睛始終盯著對門,緊閉的漆黑鐵門無聲拒絕打擊著她。

白沐鐘盯了有一分多鐘,突地為自己的神經質輕輕地呼出一口氣。

果然還是神經過敏了,對門…才不是監視自己家的呢。

她低著頭把內門關上。門閉合時被壓縮的空氣從門縫中被噴擠出來,揚起一旁原本緊緊拉著的落地窗窗簾。

對面的落地窗燈火通明,一個人影佇立在窗後的地板上,他的身後是一大堆蒙著白布的家具,在暖色的燈光下頗有鬼魅冷傲之感。

白沐鐘倏地重新拉好窗簾,背抵墻壁再度蹲了下來。

是他。

和莉絲有交集、和白沐鐘是同班同學的…唐曉翼。

“沐鐘,怎麽了?怎麽還不過來?水已經放好啦。”

白沐鐘如夢方醒似的,回過頭大聲招呼著:“馬上就來,媽媽!”她再次掀開窗簾望了一眼對面,那邊已是一片漆黑冰冷,全然不曾存在人煙飄散過的痕跡。

…是她神經過敏,看錯了麽?

唐曉翼和自己素昧平生…怎麽可能在監視自己家。

她應該是有非常嚴重的被害妄想癥。

白沐鐘手慢慢攥緊窗簾,意識到自己的借口蒼白無力到她本人都不相信。

…才不會看錯呢。

那天晚上白沐鐘終於還是沒有寫成作業,雖然在莉絲喬治出現後半個小時內來了電。

喬治對停電的解釋是接觸不良導致電線短路,剛剛電工已經修好了。但白沐鐘再蠢也觀察得到,當她坐在一片黑暗之中時,對面落地窗的厚重窗簾之後,分明亮著一盞燈。雖然小到幾乎看不清,但確實是證明他們撒謊的一個重要條件。

白沐鐘並不知道為什麽保安要說謊,她只是感覺這樣很奇怪。

就好像…猝然變成了眾矢之的,無人可以信任,無人可以並肩前行。

白沐鐘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思慮了好久,終於發現了一個重點——

一切的起源,都是因為他的出現。

唐曉翼。

從他出現開始。她覆印書本、家中停電,一直到最後的喬治倆人的出場,甚至是隔壁的鬼影,仿佛有人在暗中操縱,自始至終,都是微笑著看著她垂死掙紮。白沐鐘有了被人作弄的惱怒感,下定決心明天去拜訪一下鄰居。

畢竟他不可能做出違法亂紀的事情,不是嗎。

而且就算他做出什麽出格的事…

白沐鐘慢慢地攥緊了被褥。

…如果他真的做出了…

唐曉翼打開門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景象:走廊的窄窗開著,初煦的日光灑在瓷磚地上,而她的鞋子就踩在陽光上。他的目光順著她的足部往上。牛仔裙,水紅襯衫,銀項鏈,披散的頭發攏在肩後,鎖骨突兀嶙峋得驚心動魄。近看其實她並不是特別的漂亮,只是第一眼看起來驚艷至極,眉目間流轉的璀璨光芒是他所形容不出的,大概就是所謂的嫵媚。她瞳孔是極純粹的黑,很少有黃種人擁有這樣的瞳仁。唐曉翼終於開始懷疑她特意化了妝,甚至戴了美瞳。於是他倚在門框上,抄手:“什麽事?”

“我還沒問你看夠了沒。”即使是故意為之也要說得冠冕堂皇。

他微微挑起眉毛,似乎有些驚訝:“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如果是問我發現你在看我,那麽是剛剛。”白沐鐘表情不卑不亢,公式化地開口說道。然後她猛地一轉話鋒,唇角綻放綿延出燦爛的笑容:“如果是問我發現你在監視我的話,那麽是昨天晚上莉絲出現的時候。”

唐曉翼看著她這樣的神情只覺大事不好,他決定轉移話題,身體往後面一讓:“請進。”

他看見她微微一楞,還是走了進來。

赤足行走在木質地板上,白沐鐘緊張思考著自己的處境。

進了龍潭虎穴、身前是惡狼身後是出口、好奇心害死貓。

…回頭是岸。

白沐鐘無意識地收緊拳頭,圓潤的指甲尖端抵住掌心。微妙的癢感。

不可能落荒而逃。她擡起頭看著前面少年的肩膀,面孔再度出現了剛剛的笑容。

沈香氣味輕輕騰空而起。

唐曉翼帶著她轉過一架屏風,迎面是一個巨大的魚缸。藍瑩色的水映照著雪白的地板,說不出來的盛大瑰麗,粼粼波紋在純藍背景之前緩慢擴散破裂,斑斕珊瑚和暗綠水藻互相糾纏生長,侵占了水底的大部分位置。明明是這麽大的魚缸,裏面卻沒有一只魚。白沐鐘看得入了神,全然不知唐曉翼已經不知所蹤。

耳畔忽然一聲“嗡”的悠長輕響,白沐鐘清醒過來,瞳孔中映照出魚缸一面玻璃緩緩張開的景象。

那麽幹凈大塊的玻璃,從中分裂成兩半,正朝著她的方向慢慢展開。白沐鐘下意識的想躲,但她發現自己竟然動不了——不是被人做了手腳,而是她自己的身體不想離開——白沐鐘實在惱怒,可感情的劇烈波動並不能使軀殼移動分毫。她只能看著玻璃張開到極致,然後絕望的閉上眼。

水會灌滿口鼻耳,然後倒灌向大腦、呼吸道和消化道。水流中夾雜著的細小異物會堵住咽喉道,摧毀溶進中樞神經系統。白沐鐘悲哀的想著,他果然還是敢做出違法亂紀的事情。

…只是他們,真的有值得他敢於殺害人命的深仇大恨?

白沐鐘今年十五歲,從出生到現在一直是個正常人,沒有什麽記憶丟失的奇怪遭遇。

她很自然的蹣跚學步、適齡入學,就連體育考試也一如女生普遍的情況——扭扭捏捏,跑幾步就氣喘如牛,立定跳遠勉強混到一米七——白沐鐘在這電光火石的幾秒之中迅速回憶完了自己的十五年,到最後依然是滿腹狐疑。

她並不記得在此之前她見過唐曉翼。

她也不記得自己這麽多年做過什麽特別過分的事。

那麽只能說明…他,認錯人了。

然而她根本來不及思考這之間的利害關系。

水聲已經在耳邊崩潰,清涼的空氣撲面即來,她感覺到有溫潤冰涼的水流從腳面上流過。

並不是意料之中的大水洶湧。

白沐鐘戰戰兢兢地睜開眼。原來她也是怕的。

魚缸根本沒有溢水,那些無生命的靜物依然木訥美麗,只是水中多出了一個生命體。

那個少年站在水中,潔凈的水流在他身側分開,形成蔚藍的漩渦。他海洋一般溫柔無害的眼眸睜開,金色的鬈發,雪白的襯衫,純黑長褲下一雙白皙足趾微微張開。白沐鐘不覺看呆了,只見他從水中走出,透明的指尖仿佛流淌著琉璃的色彩。然後他在她面前站定,玻璃在他身後閉合。

“真是抱歉,小姐,”他淡粉的唇開開合合,明眸皓齒笑起來的模樣攝魂奪魄,“如果不是唐太捕風捉影了,也不會把您牽扯進來。”

白沐鐘看著這個外國少年,他身上到處流淌的水不斷滴到地板上,恣意滾動。

他始終微笑著,神色淡淡的疏離和歉意。

“我是亞瑟,小姐,”他友好的伸出手,柔軟手掌肌肉均勻紋理優美,明顯的養尊處優,似乎有溫潤的水在掌紋之間流動,散發出精致的光,“亞瑟·馮·蒙哥馬利,祖上是英/國的那位著名將領。”

…亞瑟?

白沐鐘重新審視他。少年擁有俊逸的華貴面孔和纖細的骨架,即使渾身濕透也難掩天生貴氣。陽光下的他仿佛即將融化,那樣華美而又脆弱不堪。

“是大西洋船王閣下嗎?”她聽見有人這樣說著,已辨認不了是何人。

亞瑟神情有幾分驚訝:“正是在下。”他的目光看向白沐鐘身後,語氣溫度逐漸上升,到後來甚至有了狂熱的情緒:“是歡嬋麽?”

“不是。是莉絲學姐。”唐曉翼的聲音終於再次響起,聲源卻是大門處。白沐鐘回過頭,看見他還以原來的姿態倚在門框上,像是從未離開過,表情微妙的窘迫,眼睛望著門外:“不用擔心,已經被我打發走了。”

亞瑟越過白沐鐘,走到玄關入口,隔著一道地毯對唐曉翼說:“小姐怎麽辦?因為你的魯莽,她差點…”

“她差點怎麽了?”有那麽一瞬間白沐鐘錯覺唐曉翼的口氣是冰冷質問的,只是他立刻到了亞瑟面前,隔扇上垂下的大簇花朵遮掩了他的面部,但他的話語依然清晰,“我沒有把她怎麽樣,她全身上下並沒有缺少什麽。”

但我剛剛還以為自己快死了。白沐鐘心中默念。

她望著亞瑟若隱若現的背影,喉嚨深處微微的哽咽。

我們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縱使接近也無法相通。

原來一直是我在自吹自擂,以為足夠同你比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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