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相（一）

一代英主明德帝病勢沈重，不得不臥榻休養時，睡夢中常常夢見自己年輕時殺過的一個臣子。

陸丞相，陸棠棣（dì），他少時的伴讀，登基之後的股肱，以及後來紮在他眼中，刺在他心頭，讓他橫看豎看、左看右看都不太順眼的尖刺。

多年以前，他成功將這根眼中釘、肉中刺拔除，接到牢中陸棠棣的死訊，也只是輕飄飄將大理寺呈交上來的稟明陸棠棣死因的奏折放下，沒有追究任何一個放任朝中丞相在牢中病死的獄吏、官員的罪責，即使最初他將陸棠棣放下監牢，僅僅是想讓他思過幾日，好好想想為臣者該如何與君相處。

久在朝堂、龍座之後，即使少時再如何志同道合、互相引為明君賢臣，希冀往後共創君臣佳話，治理得天下海清河晏，在面對血淋淋殘酷的現實時，還是會不禁感慨當時天真罷了。

人怎麽可能不被權力和欲望沾染呢？

明德帝恍恍惚惚，神思昏沈間見一個身著官服、臉色極淡的人坐在自己龍床之側。

朱叡翊（ruìyì）心中一驚，凝目細看，哂笑：“陸棠棣，你又來做什麽。”

往日身體康健之時從來不曾夢見過他，如今沈屙難起，陸棠棣卻幾次三番入夢，很難說不是個不祥之兆。

朱叡翊心中發沈，有心斥去這不知是妖是鬼的故人幻象，但不知何故，竟開不了口。

“陛下，你病勢甚急重。”

床前坐著的陸棠棣臉上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僅將朱叡翊靜靜看著，但僅僅是這麽居高臨下、靜靜將朱叡翊看著，朱叡翊也十分厭惡：“滾下去。”

病重時夢見死人，實在不吉。

“陛下該保重龍體。”陸棠棣語氣淡淡。

“朕叫你滾下去！”朱叡翊驟然發怒，厲聲呵斥想要叫人，身體卻作對起來，氣血攻心，一個勁猛咳，已見幹枯的手緊抓住身下軟墊，唇齒間鹹腥蔓延。

陸棠棣這才起身，俯視面無人色的君主，無有尊敬的意思。

朱叡翊被這眼神刺痛了：“你……你……”想要出聲卻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又是心驚又是氣怒又是發寒，調理好一陣，才沙啞開口，“你想做什麽？”

死了十多年的幽靈，再現身想做什麽？又能如何？墳冢中他的肉身都已變作枯骨了罷。

想到此處朱叡翊露出個譏諷的微笑。

陸棠棣垂眸：“臣來迎接陛下。”

迎接……迎接？

朱叡翊一怔，方才還有的譏嘲如潮水般退去，心中震悚，雙手因過分用力骨節浮凸。

“朕九五至尊、天下共主……”他心情波動異常，話不連句，聲聲作咳，語氣卻急促著，氣勢也不甘退讓，“就是閻王來了……”

陸棠棣仍安靜著，毫不動容：“臣來迎接陛下，也有一問要問陛下。”

大限將至，朱叡翊眼睛睜大，無法作答，張口翕口，氣息喘促。

“陛下因何將臣殺死了，也不願給個全屍，還要空棺下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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