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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珍珠慰寂寥·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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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珍珠慰寂寥·番外一

式微是從若樹上掉下來的。

虞淵之神的殞滅與眾神不同,形神具不得保留世間,會瞬間化為清氣歸於天地,縱有滔天法力也無法逆轉。當上一任虞淵之神永遠消失於天地之間時,籠罩在若樹周圍的虞淵之氣又會重新凝聚成形。

這是虞淵千百年運行的規則,新生即是死亡。

金烏為式微銜來雲上衣,蓋在她身上,成為她降生的第一份禮物。

整個虞淵都在等著她醒來。

式微在夢中隱約聽見有清亮童子之聲在唱:“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歌聲縈繞耳側三年,她才恍然從夢中醒來。

她是特別的,在若樹下睡了三年才醒過來,但是特別之處並沒有賦予她任何超越前任的力量,但她確實是最頑皮的虞淵之神。

朝飲墜露,夕餐落英,整日游蕩在山川草木之中,放蕩自由。八百裏虞淵黑澤,不過百年,她已經全部走過一遍,連最深處的洞穴也沒有放過。

可虞淵再廣闊,終究只是天地一隅。她的腳印遍布虞淵的一角一落,也沒有發現與她相似的存在,神魔也好,人妖也好,都沒有。

這裏是世外之地。

在這裏,只能聽到水拍岸,風過樹,鳥鳴濺的聲音,除此之外,再沒有了。

整整七千年,她看著金烏從東邊飛來又飛去,黑水漫過兩岸又退去,合抱之木被風卷起又重新發芽。

她決定離開這裏。

西山是離虞淵最近的煙火之地,也是虞淵的屏障。

式微走了整整三天才走出虞淵來到西山,伴著七彩鳥的鳴叫和陣陣的花香,她成為西山的不速之客。

她看見一名童子盤腿而坐,雙目緊閉,不知在幹什麽。

有鼻子有眼,與她生得一模一樣,只是他這是在幹什麽?

她悄悄靠近,坐在童子旁邊,學著他的樣子盤腿坐下。

童子並沒有那麽專心,時不時撓撓頭,動不動挪挪屁股,卻不曾睜眼,也不曾發現不知何時坐在他旁邊的式微。

半柱香過去,式微沒了耐心,手肘撐在盤曲的腿上,支著下巴,開口問:“你在幹什麽?”

童子被耳邊突然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睜開眼只看見女子雪白的面龐。

她生得真是好看,最是那一雙眼睛,像投進深夜裏染過一般的漆黑,嘴角微莞,偏頭看著他。

這裏是神仙之地,他大概遇見仙女了。

童子有些癡癡地問:“你是誰?”

“是我先問你的,你得先回答我的問題。”

童子回答說:“師尊上山采藥去了,命我在此處打坐修行。”

式微哈哈大笑,說:“你這樣不專心,談何修行。”

他被式微說得羞紅了臉,話題一轉,“我回答了你的問題,該輪到你了。”

式微一時無言。

她一直生活在虞淵,根本不需要名字,此時由人問起,不知該如何作答。

她想起了夢中時常聽到的那首童謠,於是說:“我叫式微。”

童子仔細想了想,確定自己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又問:“你從哪裏來?”

“虞淵。”

這回輪到他嘲笑她了,他說:“你騙誰,除了金烏,虞淵沒有活物。”

式微眉頭微皺,問:“你從哪裏聽來的?那裏有樹有鳥,還有我。”

童子不理這個滿口謊話的人,繼續他的打坐修行。

式微覺得無趣,打算戳戳童子胖嘟嘟的臉,手才剛伸出去,就被一株拂塵打中,痛得連忙縮手。

一個白髯老者手持拂塵,趁式微分神,將小弟子從她身邊拉過來,擋在小徒弟面前,說:“哪裏來的妖魔,敢傷我徒兒。”

事實上,對於自己的身份,式微並沒有一個明確的定位。她不知道大家是怎麽定義神魔妖仙的,她又是哪一類,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妖魔也好,神仙也好,都不重要,她只要知道,她是虞淵孕育的。

她並沒有對那個老者無禮的態度感到生氣,也沒有要解釋,只是覺得無趣,轉身就要走。

但是修道多年的老者卻沒有任她離開的意思。她渾身氣息不潔,定是作惡多端,且又想傷他徒兒,絕對不能放過。

想著,他就要跟式微動手。

這是式微第一次運用神力,一出手,力量似泉水湧出,根本控制不住,一掌便將老者擊殺在地。

童子扶著師尊的屍體,哭著指著式微說:“你個魔星,你殺了我師尊。”

式微看著自己的手,也有些不敢相信,不過她並沒有覺得多愧疚。

爭鬥必有死傷,打從他沖上來的那一刻就應該清楚。

她覺得那個小子哭聲太煩躁,沒再理會,轉身走了。

她沒有多在意這件事,天卻不會忘記。

第一個圓月夜,她的胸前生出荊棘黑印,心臟仿佛被尖刺裹住,痛不欲生,夜夜如此。

那群修道的人也開始糾纏上她,說要為命喪她之手的長老報仇。

式微冷笑,想,他們根本沒有參透天地至理,還妄談什麽修道。

他們瞧她露出的輕蔑表情,道她死不知悔改。

式微說:“是他先與我動手的,技不如我而命喪我手,與我何幹?你們連這樣的道理都不懂,一個個喊打喊殺,竟然還敢自稱修道之人?”

他們以為她這等妖魔,不通情性,卻沒有一個人看出她本為神胎。

式微從來不吝賜教,他們自然沒有一個人能在她手裏占到絲毫便宜,可他們卻樂此不疲。

這樣爭鬥與心痛的日子,持續了整整四百年。

式微想,這樣其實也不錯,至少每日都有人陪她一起,還時時是不同的人。

西山是開明之地,妖魔人仙都可以來此一游,可這終究是神仙之地,歸西王母統管。

式微在西山折騰了四百年自然逃不過西王母的眼睛。西王母聽到青鳥回稟的消息,心下也十分好奇,是誰這麽大膽子,敢日日在西山約架。

於是西王母找上了式微。

式微躺在樹上半瞇著眼休息,感覺到來人,漫不經心地問:“來者何人?”

“本座西山王母。”

式微定睛一看,是一名二八模樣的少女,但是修為卻十分高深,又見她周身祥瑞,便知她與那些凡人不同。

西王母也看出了眼前神女的不同。那雙暗黑如漆夜的眼睛,還有周身的神澤,西王母心中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感。

“虞淵……”

西王母的一聲輕聲嘀咕仿佛放大的了無數倍,於是全世界都知道萬年前殞滅的虞淵女神重生,現在就在西山。

從此以後,再沒有人來找她麻煩,也沒有山間的靈物來找她說話。

她又變成了獨身一個。

大家,不管神人,無論妖魔,唯恐避她不及。

她不明白,如何變成了這個樣子。

有一天,她聽見躲在她身後的小妖怪說:“你看,那就是天地間最煞氣的神仙,虞淵的女神。”

“就是連草木也不生的虞淵?”

“何止!那裏終年黑夜,還有萬丈深淵,流有烈焰,可以吞噬惡鬼,連骨頭也不剩。我還聽說,那裏有千裏瘴霧,無人可入。還有還有……”

不等他再說,式微便把他暴打了一頓。

原來,他們遠離她的理由,竟然是害怕。多可笑,他們連虞淵是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只會瞎說。那些沒膽子的妖怪也就罷了,連那些道貌岸然的神仙也這樣。

她恍恍惚惚走到河邊,突然聽見一陣哭聲。

她走近瞧了瞧,是一只年幼的河蚌精。

式微看到河蚌精抽噎著擡頭看了她一眼,以為河蚌精要跑掉,卻見河蚌精裝作沒看見她,又轉過頭繼續坐在大石頭上啼哭。

“你看見我怎麽不躲?”式微問。

河蚌精反問:“你是誰,我為什麽要躲你?”

“我是式微,虞淵的女神。”

“我管你是誰。”河蚌精說完又繼續哭。

式微想,她母親一定還沒來得及告訴她。

式微坐下來,看著水面蕩起的波紋,問:“你為什麽哭?”

“他們都欺負我。”河蚌精回答道。

“他們欺負你,你打回去。”

河蚌精拿雪白的袖子抹了抹眼淚,說:“我看見了,他們說你壞話,你把他們打了一頓,他們以後肯定都不敢找你麻煩了,可是我沒有你那樣好的本事,我打不過他們。”

“那我幫你打回去。”

“你今天幫我打回去,明日你走了,他們會千倍百倍地還給我。就像阿娘,阿娘在時,他們都不敢欺負我,如今阿娘走了,他們都來找我麻煩了。”

“那就變強。”

“哪有那麽容易,我連珠也沒有。”

“沒有珠?”

“是啊,別的河蚌精像我這麽大的,都有一顆自己的珍珠,偏我沒有得珠的機緣,所以他們都嘲笑我。”

式微聽到這裏,也沒有話說了。

她在西山住了四百年,知道這裏有一個河蚌精,是個半妖,父親是個凡人。

式微就安靜地坐在大石上,一邊看著清澈溪水緩緩從眼前流過,一邊聽著河蚌精在一邊啜泣飲淚。

幾天後,河蚌精興高采烈地跑到她面前,伸出緊緊合攏的雙手,慢慢打開,說:“註哥哥給了我一顆寶石,說我日夜摩挲,便可得一粒天下奇珠。”

式微看了一眼,是一顆來自南荒的石頭,天下至堅,任是她沒日沒夜地施法打磨,也沒有辦法改變它分毫。

她的註哥哥騙了她,這是一顆永遠也無法變成珍珠的石頭。

可是瞧她一臉期待的樣子,式微不打算告訴她真相。

於是河蚌精開始了沒日沒夜與南荒石消磨的日子,式微見她的日子也少了。

又過了兩百年,有大妖怪尋到她,希望她能跟他們走。

他們說,她生是神胎,可自詡正道的神仙沒一個認可她,唯恐避之不及,可見她本不屬於正道,不如和他們一起,他們也是被正道厭棄的,他們不怕世人傳言的厄運,因為他們就是世人的厄運。

式微並不覺得自己天生應該和誰為伍,只要她高興,神魔妖仙她都可以做一做。

不過有句話他們倒是說得很對,那些神仙確實表裏不一。

不過她現在在西山待得挺開心的,並沒有離開的打算。

整整一個月,他們就等在那裏,等得式微都要答應了,卻見他們提刀殺了來找她的河蚌精。

河蚌精一臉痛苦地捂住腹部的刀口,鮮紅的血液汩汩流出,一襲貝白色的衣裙已分不清原先的顏色,上面開滿了鮮紅的花。

頓時,天地變色,烏雲掩日,因為天神的情緒。

那幾個妖怪也是修煉了好幾千年的妖怪,卻從沒有見過這樣狠厲的氣息。只見式微一下就奪去離她十步遠妖怪手裏的刀,一刀將他劈作兩半,飛血濺到她臉上,像細碎的花瓣。

另一個狼面妖怪心知情況不妙正想逃走,卻發現自己的雙腿仿佛釘死在地上,寸步難移。

眼看著這個如入魔道的女神提著一把與她身形一點也不相稱的妖刀朝他走來,他只知道告饒。

可她聽不見。

“式微姐姐……”河蚌精虛軟無力地叫了一聲。

式微恍然回頭,卻見河蚌精慘淡的臉上仍有笑容。

明明那麽疼……

式微扔下手中的刀,朝河蚌精奔去,摟起她。

滿身是血的河蚌精躺在式微懷裏,從口中吐出那顆一點變化也沒有的南荒石,說:“我磨礪了兩百多年,連它的一角也沒有磨平,你這麽厲害,一定有辦法吧。”

式微顫抖著雙手,卻不敢接下這顆石頭。

“你剛才好可怕,以後不要這樣了……”河蚌精將石頭交到了式微手中,手無力垂下。

式微死死握住手裏的石頭,鋒利的棱角紮進她的皮肉,她卻好像感覺不到疼痛。

哇哇而叫的烏鴉成群結隊地往這裏趕來,遮住本已微弱的陽光,草木盡數雕謝。

式微眼眶酸脹,似乎有什麽要湧出,她心中似乎缺了很大一塊,痛感攫住了她,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比荊棘縛心還要痛。

良久,有老者撥開重重黑霧,破開一束光,走到式微身邊。

“癡兒,她已經去了,放她往生吧。”

式微擡眼看他,暖融融的耀眼光芒從他身後洩出,驅散厚重的濃霧,式微有些睜不開眼睛,看不太清他的樣子。

他打開式微緊攥著的手,見她手掌上斑駁的傷口,搖搖頭說:“果真是個癡兒。”

他又說:“她把這顆南荒石留給了你,可天下間沒有誰有這個能耐磨平它的棱角。”

式微臉色發白。是的,她沒有辦法將它變成一顆珍珠,她也不敢告訴河蚌精。

“除了我。”

式微對上他的眼睛,似乎想從中探出真假。

“隨我去蓬萊吧,我傳授你其中秘法。”

於是,式微拜入東王公座下,成為他最小的弟子。

東王公攜她入蓬萊,一路上言談,與她說:“我有一個小弟子,生得與你一般靈秀,以後你們可以相互做伴了。”

式微心中冷笑,她可不能算靈秀,世人只會覺得她邪媚,如果和她生得一般,想必也不是什麽好貨色。

直到她見到他。

天下的靈秀之氣是都鐘情於他嗎?恍若春蘭之雋秀,又備秋菊之英芳,懷之不能忘。

她坐在樹上看他耍了一套劍法,揚起的衣角似天邊的微雲,灑脫自由。

英氣有餘卻殺氣不足,這樣的招式,難以駕馭四方。

果然,他連她都打不過。

她在西山打了幾百年的架,從沒有落過下風,這次也一樣,何況她一出手就是全力。

東王公那個老頭哄她拜他為師,轉手又把她扔給遲懌,若不是知道他沒有瞎說確實有煉石之法,她早就鬧翻蓬萊了。也只有遲懌那樣傻乎乎地聽他師傅使喚,還要日日與她鬥法。

他真的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任她鬧,陪著她受罰。

式微覺得日子稍微有些意趣了。

花了多長時間她才真正明白,遲懌有君子之風,似桂如蘭,恪守禮度照顧她,自然和她胡鬧不同。

她問他:“師兄事事恪守禮度一定很累。”

他說:“沒有和你一起累。”

她想起了那些不實的言論。

空穴無風,可能她真的是個不祥的女神吧,靠近她不會有什麽好下場,所以大家才避她如蛇蠍。

是她日日玩鬧,才連累他罰抄《六行經》;是她惹怒東王公、長跪十日不起,才逼迫他覆活仙樹,最後暈倒在她榻側。

他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只會覺得她頑劣難教,若是哪一天知道了,他也會躲她躲得遠遠的吧。

這樣也好,既然覺得和她一起累,那便不要相互招惹了,省得日後又連累他。

她告訴他,明日有雨,叫他不必來了。

她在庭外坐到天明,看著滿天星宿閃爍。

銀河廣闊,星光璀璨,夜卻這麽深。

心中不知是什麽感覺,她摩挲著手裏那顆南荒石,第一次感覺到黑夜的漫長無邊。

她看著天邊泛起魚肚白,太陽漸漸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太陽的光輝又一次照射到她身上,卻曬不幹她滿身沾染的露水。

她聽到敲門聲,連忙起身,開門,見他站在門外,一如往日。

他問:“你跟我說這是要下雨?”

她摟住他,說:“本來是要下雨的,你來了,就不下了。”

她給過他機會了,他沒有抓住,這是他自投羅網,那就不要怨她了。

她就是這麽自私。

所以如果還有餘地,她才不會顧忌所謂的許諾,她定會讓他生生世世與她糾纏不休,可是已經沒有這個如果了。

他因她而死,她也為他死一次。

只是她已經嘗過失去的痛苦,她不要再讓他受一遍,那就讓他把她忘了吧,忘了她這個邪魔,忘得一幹二凈,讓一切回到他舞劍的清晨,她不曾來到蓬萊,不曾打斷他。

他們從來沒有見過。

這才是他的餘生。

她會將他的書信燃成灰燼,連同梨花形狀的記憶,一起埋葬在若樹腳下,她,也會回歸若樹的懷抱。

她終於明白,於河蚌精而言,那顆石頭是南荒石也好,北荒石也罷,能不能變成珍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了它,她就不再和他們不一樣了。

有了他,她就不再是獨身一個了。

遲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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