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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你殘春淚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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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你殘春淚幾行

旸谷,又是風平浪靜的一天,守在甘水之畔的侍衛看了一眼遠處閃著金光的巨大樹冠,這樣想。

扶桑神木靜靜地佇立在旸谷岸邊,盤曲著身子插入雲霄,其葉如薺,蓊蓊郁郁,籠成的樹冠蓬松柔軟,披蓋著太陽柔和的光輝,像一朵巨大的祥雲漂浮在雲間。樹下,一個守衛也沒有,只有青衣白罩的神君,在急切地搜尋。

他停在扶木籠罩天穹的巨大陰影下,雖然看不見天空、照不到太陽,四周閃耀著的金光照耀在身,如在日下,暖意洋洋。

可是他的心卻越來越沈,越來越涼。

她在哪裏?

突然,他聽到樹的另一邊,有聒噪的鴉鳴聲,於是尋聲繞到樹的另一側。

這裏是日出之地,三足金烏的棲息之所,本該是和煦寧靜的地方,此時卻有些不安定。巨大枝幹上停駐著成百上千只烏鴉,時停時飛,極其聒噪。

離這裏再遠一點的半空中,懸停著一個巨大的黑色球體,遲懌走近一看,竟是由鴉鳥圍成的,裏外翻騰。他仰著頭,透過縫隙,看見裏面有一層金光如繭般包裹著,式微躺在裏面,雙目緊閉,一臉安詳。

她絳紫色的神力一股一股向外溢出,穿過金色的繭絲,穿過圍繞著她上下盤旋的鴉群,向扶木湧去,逐漸被同化為暖洋洋的金色,滋潤著扶木。

如此一股兩股,從式微身體裏逃逸,奔往扶木。

最後,式微會因神力衰竭而死,而扶木,會因為得到新的力量而恢覆生機。

遲懌踩過一只只烏鴉的背,向式微而去,越靠近,越覺得灼熱。

是太陽之輝,遠遠地承受便是溫暖的,一旦想靠近便會熱烈的火焰,灼傷肌膚,烘烤內臟。

遲懌身上罩著的月華紗衣,所用天蠶絲是善蠶桑的西陵女神親手所贈,又曾浸潤在皎皎月華中四十九天,再由青帝夫人親手織就,最後經青帝陛下之手放入天泉瀑布,沖刷磨煉三千遍才得此一件,雖為至柔之物,卻可拒五行之術,不畏寒暑。

縱有這樣的神物護體,遲懌還是感覺到了穿透肌膚的灼熱感,他手裏握著的谷寒劍,卻因受太陽之輝的激勵,寒氣迸發。

遲懌此時,一半寒冷,一半火熱。

他強忍著身體的劇痛,穿過聒噪的鴉群,摟住式微,用力將她帶出光繭。

獻祭的儀式不知進行了多久,此時式微的神力已所剩無幾,身體冰冷。

遲懌摟著她冰冷的身體,搖了搖她的肩膀,喚了她幾聲,卻不見她有什麽反應。

突然,他看到原先圍成一個球的烏鴉四散,露出裏面那個完整的光繭。

光繭已空,絲絲縷縷的光絲一根根抽離,凝成一只金鳳凰。

鳳凰長鳴,其聲清冽,震得遲懌耳朵疼。

那只金鳳從口中吐出太陽之輝的光矢,往他們這邊射來。

遲懌連忙張開結界,才避免被射傷,而被光矢射中的其他地方都燃起了熊熊烈火,周圍頓時變得燥熱難挨。

式微還昏倒在他懷裏,因為沒有神力護體,微白的臉龐已經被烘烤地發紅,額上浸出微汗。

遲懌脫下身上的月華紗衣,裹住式微,將她平放在地上,又將谷寒死死紮進土地,張開一張剛好籠住她的結界,自己卻走到結界之外。

金鳳是扶木所化,只是幾支光矢已經這樣難招架,消極抵抗一定撐不到隱蒼君見到昊天之帝。

是生是死,在此一搏。

他尚不知該如何對付金鳳,金鳳已向他沖來,排山倒海的太陽真火向他撲來,他只能勉強支撐。

神力相抗,即使扶木行將枯萎,遲懌也不是金鳳的對手。他正要收手,懷裏的春始之珠微微顫動,從他懷裏跑出來,閃出一道耀眼的青綠光芒,金鳳被刺得閉上眼睛,口中吞吐的火焰頓時熄滅,往後退了數丈。

此珠名為“春始”,卻無人知其來歷,據傳是天地初始時上古之神遺留的神物,卻沒有人可以驗證。它只是靜靜地待在青帝宮,成為青帝宮最神秘也是最重要的神物,由歷代青帝掌管。

打從他知事,他就知道這顆珠,但卻窺探不出它所蘊含的力量,也不知道它的作用,父親卻告訴他,此珠蘊崇天地生機,尤可涵泳。

春始之珠又回到他手中,金鳳又要上前,手中的珠子似乎有自己的意識,與金鳳相抗,不落下風。

彼時,他被珠子幽青的光芒吸引,尚且不明白父親的話;此時,珠的光澤愈勝,與金鳳吐出的金色光輝激烈交匯。

可遲懌已經有些支持不下去了。

他感覺到了珠子裏蘊含的巨大力量,但那股力量卻不是現在的他能駕馭的,他感覺他的力量被這顆珠子悉數吸去。

這種感覺,和他在虞淵想要將若樹利為己用的感覺相似,他根本控制不住力量從自己身體裏流走。

他放不開手,他又怎麽能放開手!

他突然釋然,不再留戀。

式微聽到嘹亮鏘鏘鳴叫,驚醒過來。

她竟然還沒有死。

一件朦朧月色紗衣把她裹得嚴嚴實實,側頭一看,見谷寒筆直紮在地上,心中一驚,連忙坐起。

金鳳與遲懌正在交戰,灼烈炙熱的氣息包圍著遲懌,他臉上浮起兩朵異樣的紅。

他怎麽來了?

來不及細想,她費力起身,拔起谷寒,用劍將掌心割破,劍鋒飲血,微微發紅。

式微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劍擲出,往金鳳而去。

金鳳鼓動著的翅膀扇起颶風,如離弦之箭的谷寒破風而入,徑直紮入金鳳的脖頸。

式微跪倒在地,嘴角含笑。

真是可惜了,她本想拉著扶木與她一起死的,可這一擊已經用掉了她全部的力氣,她現在連走動的力氣也沒有了。

金鳳受此一劍,式微血液裏攜帶的日落煞氣開始在它身體裏流竄,谷寒的陰冷劍氣亦乘虛而入。

金鳳痛苦一鳴,最後化成一道鳳首箭,向傷它的式微而去。

這是金鳳的最後一擊,攜帶著滿腔的怒火與不甘,射向式微,徑直而來。

式微輕蔑一笑,終究只是只畜生,沒有慧識,完全沒有考慮過她若是死了自己又能得殘喘幾天的問題,不過憑借強大的力量橫沖直撞,連怒火都是如此直接,襲來的鳳首箭是如此好躲。

可惜,她連躲的力氣也沒有了。

她有點認命地閉上眼睛,準備承受這一箭。

她和遲懌果然不對付,他一來,她的計劃全亂了,她沒辦法讓扶木與她陪葬了。

算了,她這樣死去,梓芒也不能如願,扶木從她這裏奪走的神力也不過再讓它支撐幾萬年而已。

想象中的鉆心之痛並沒有穿過她的胸膛,卻有一陣熱風襲過她的臉龐,月華之紗被吹起。

有幽青色的雪從天而降,撲滅了肆虐的熾熱火焰,帶來一陣清爽。

高大的影子擋在她面前,為她遮住了耀眼的扶木,一襲青衣染上了一層金邊,籠下一片陰影。

他僵直的身子往後一仰,式微連忙撲身上去摟住他。

鳳首箭射穿了春始之珠,穿透了他的胸膛,它的怒火得到了鮮血的平息,逐漸消散,只留下遲懌胸口一個巴掌大的洞。

式微突然一陣心悸,心肺之間猛烈收縮,喘不過起來,連牙齒都在顫抖。

她一定是在做夢,夢裏就是這樣的,他胸口空洞洞的,什麽也沒有。

對,這是夢。

她閉上眼睛,希望和上次一樣,再睜眼就已經從這樣的夢裏逃走,卻是徒然。

她能感覺到他溫熱的身子依然躺在她懷裏,漸漸變冷。

咽喉處似乎卡了什麽東西,她連話都說不出來,雙唇顫抖。

春始之珠被擊碎,幽青的光芒得到釋放,像雪一樣從天而降。火焰被熄滅,燒死的草木又發出鮮嫩的枝葉,連扶木也開始抽芽,鴉群安靜棲息於扶木之上,一陣一陣清爽的風撫過,這樣舒心愉快。

“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天地生機。”毫無保留地饋贈給萬物卻沒有聲音,讓那些度過肅秋與寂冬生命,在此蓬勃,從此遠航。原來,青木心法從來是放,不是收。

式微猛得咳了一聲,血從她嘴角流出,她用顫抖的聲音叫了一聲他的名字:“遲……懌……”

遲懌虛弱地擡起手,輕輕擦掉她嘴角的血漬,捧著她的臉,說:“不要害怕。”

可是如何讓她不害怕,再沒有人陪著她胡鬧,幫她收拾爛攤子,她又要變成那個終日躲在樹上與一群靈鳥喁喁私語的孤寂女神。

他要留她一個在這世間,他自己都不敢想象。

再沒有人會為她吹笛舞鶴,帶她去三千紅塵處,和她一起放舟游蕩於一片碧綠之中……

從此以後,她的唇吻過他的肌膚,只能感受到一陣透心的寒涼,手撫過他胸膛,只能摸到一片空洞。

她眼角微紅,似有淚淌。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她有淚意,其實,在她心中,他還是很有分量的吧。可惜,現在才明白,平白浪費了劍冢的三萬年時光。

可惜……

“我不能再陪著你了。”

連扶木也能覆生的春始之珠的光芒卻無法留住他,他的生命在一片春意盎然中雕謝,眼睛像梨花一樣收攏,那些無可奈何的、情深義重的眼神,都將零落。

“你為什麽要來?我那樣對你你為什麽還要來!”

她戲弄他,壓迫他,他為什麽還要來?

他是備受愛護的神君,何時受過這樣的待遇,他應該厭棄她,仇恨她,遠離她,忘記她,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果然她應該相信的,她就是不祥的。

她最該怨恨的,從來都是自己,是自己的張揚自私,害了他們。

她那原本應該黑漆如夜的瞳仁裏升起過一陣暗紅,忽閃忽閃。

她抱著他,仰天一嘯。

那些折磨她無數個夜的孤獨不甘、害怕後悔,一時之間全部湧上她的心頭,那些不曾言說的仇恨,和著徹底鮮紅的眼眸,從眼角滑落一滴血淚。

輕柔的紗衣在風中飄蕩,沒有依靠,緩緩落到式微身上,有熟悉的草木氣息從後將她擁住。

子規輕蹄,不如歸去不如歸去,柳絮虛飄,春花落幾行。

原來,已是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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