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90章 吹臺

關燈
第90章 吹臺

靜默的室內, 除了邵洪禎聲音外,再無其餘任何響動。

他氣息沈沈,猶如落在寒夜中的零碎雨滴, 窸窣耵聹。李執瑾沈默無語, 擡首與他對望, 又在轉眼間笑開。

“大人說的這些,都是外頭的大事,妾也不懂得多少;您連日奔波,又受了這麽重的傷, 不若先留在妾家中休養。至於日後事,大可等以後再行計較。”

邵洪禎眼皮子一跳。

正要再行陳明此事中利弊,擡眼卻瞬間跌入李執瑾平靜幽深,又蘊藏無盡危險的眸子裏。

他心中大駭, 驚覺失言。

面上瞬間攏起尷尬之色,又急忙扭頭往室內各處看,卻發現原本隨在李執瑾身邊進來的小寒杏兒二人, 連帶廳中伺候的一眾仆從丫鬟, 不知何時, 都已離開了。

安置好邵洪禎, 李執瑾一路慢悠悠回院。

期間還不忘吩咐家中瑣碎之事。先說不論如何, 總要叫謝娘子把小皇孫抱出來,給邵洪禎看一看;然後才說起逛花燈會之事。

“最近城中不安寧,花燈會要多安排些人手護衛。”

“不論太子殿下能否尋回, 陛下派在他身邊的繡衣使者都會很快找到。只要這些人一露面,陛下便會徹查此事, 我與白安那日雖被三公主送出侯府,卻免不了接下來的清查。”

李執瑾轉頭, 交代葉阿叔兩句。

這才放心下來。

花燈會上人流如織,點點亮光不僅照亮了長安城,更照亮了整片夜空。

自宣平門至橫門,橫跨東西兩市,途徑左馮翊官署與右扶風官署的一整條民居主街,都張燈結彩,燈火閃爍。戴著長帷帽的女娘們被家仆簇擁,小小孩兒們歡笑不斷。花天錦地,賽過滿天星辰。

李執瑾與姚氏站在一處,看陳白安領著華容,被大群仆從護衛看顧著,在不遠處瘋玩。

唇角也不由勾起笑。

“七娘,我這裏有謝娘子護著,你不必寸步不離守著。”

“今日難得出門,你也去和陳娘子華容他們熱鬧,別整日悶著,明明小小年紀,卻將自己性子悶的如同五六十歲老媼一般。”

李執瑾聽著不遠處華容歡快的笑聲,眸中光華點點。

想想,也點了頭。

小皇孫的看顧工作,已經全部交給邵洪禎。此刻,她家院中就只剩下一些喜清靜,懶於出門的老翁老媼。

正是有心之人渾水摸魚的好時機。

李執瑾走近,聽華容與陳白安站在一只精美宮燈前鬥嘴,聽他們一個說漂亮,一個說俗氣;每到氣憤之際,還要相互扮個鬼臉,撓一撓對方。就覺得好笑。

“阿姊。”

華容先發現李執瑾,著急的跑過來牽住她。

又眨著他無辜的小鹿眼睛,尋求認同的看她。

“這個燈是不是很好看,我想買給阿姊,可是……可是陳家阿姊說它醜。”

“她逗你的。”

陳白安氣的跳腳,一邊念叨李執瑾偏心,一邊戳華容的嫩包子臉。最後心不甘情不願的付錢。

如了華容的願,看他蹦蹦跳跳的又去尋老虎花燈。

陳白安這才討好的笑著,不住重覆自己,就是和華容開玩笑。

見她情緒不高,覺得奇怪。

“怎麽回事,我看你這兩天一直悶悶不樂。”

“而且,你以前是多喜歡清靜的一個人,我還以為你同意華容來看花燈會,只是安排護衛和小廝跟著他出來轉一轉也就罷了,沒想到你也會來,還帶出來這麽多人。”

“倒是有些反常。”

陳白安雖然性格跋扈,又為人高傲,卻也是世家女娘。

有那麽一位當世大儒做外公,確實比其他人嗅覺更敏銳些。她圍著李執瑾轉了兩圈,原本靈動的眼睛在她面上停了許久,即便心裏已經察覺到不對,也未曾多說,直拉著李執瑾在熱鬧的燈會上左突右晃,一會兒猜燈謎,一會兒買糕餅,忙得不亦樂乎。

“那不是老虎花燈嗎?”

又到了一處燈飾鋪子,陳白安立刻眼前一亮,拽著李執瑾衣袖,向她指了指掛在燈架最上頭,一只老虎花燈。

那老虎花燈,是用不同顏色紙張,加以線條勾勒,制出來的。

大概是將主要消費群體圈定在城中的小郎君身上,故而,這老虎花燈做的並不威武,反而胖乎乎圓滾滾,閉著眼睛撅起肥屁股,正趴在錦絹燈面上伸懶腰。

不只李執瑾被這老虎花燈逗的可樂。

陳白安更是笑出聲。

揶揄著要去找華容,好叫他也來看看,他心心念念的老虎花燈究竟是怎麽個鬼樣子。

李執瑾無奈追在她身後,只覺陳白安自從和華容一起玩機關玩具後,怎麽看怎麽覺得越來越幼稚,天天和個小孩兒較勁。

“白安,你慢點。”

“等我一下。”

今夜街上的人又多又雜。

李執瑾追著陳白安叫了好幾聲,都沒能令她停下腳步。

她無奈提起裙擺,正準備往前追兩步,斜次裏忽然一雙大手,準確無誤抓住李執瑾胳膊,將她拽進了一個儺戲面具小攤背後,陷進黑暗之中。

被迫緊貼在堅實又冰冷的青磚墻上。

李執瑾的心不受控制猛地跳了兩下,渾身汗毛瞬間倒豎,貼著脊背伸出一層冷汗。

她正要喊叫掙紮。

卻被那人從背後握住腰,捂住唇。

這樣熟悉的姿勢,令李執瑾原本激烈掙紮的動作瞬間停頓;下一秒,她便聞到了身後人衣衫上沾染著的熟悉的松柏香氣。

“是我。”

淩驀迦的聲音順著李執瑾耳廓,輕而易舉砸進她心裏。

叫她徹底僵住,不只是身體,連帶呼吸心跳一起僵住。

“七娘。”

淩驀迦握著李執瑾腰的動作未松,反而收的更緊。

他呼吸略沈,制住她動作的雙臂因極度緊繃而微微發顫。

“為什麽不見我?”

隨著語落,淩驀迦雙臂立時收緊。

李執瑾只覺他的胳膊如同千斤重的鐵箍般,鉗在她腰上。這個人,仿佛要折斷她的肋骨,勒的她喘不過氣。她難以抑制呼吸中的顫抖,強忍著因意外來的太突然引起的劇烈心悸,動作忙亂的在他胳膊上拍了好幾下。

下一瞬,勒在她腰上的手臂一僵,那幾乎奪走她呼吸的強力終於微微卸開。

“對不起,弄疼你了。”

淩驀迦圈在李執瑾腰上的力道雖松了些許,卻完全沒準備放開她。

“七娘。”

背後再次傳來淩驀迦喚她名字的聲音,李執瑾想回頭,再趁此機會,從他懷裏掙出來。

卻被他按住肩膀,被迫弓起整張脊背,不得不緊貼在他胸膛之中。

“七娘,你乖一點,不要動。”

他的唇依舊貼在她的耳畔,呼吸帶出來的濕熱不斷沖刷她柔軟的耳垂。

“你別動。”

他又說了一聲,將下巴也一並壓在李執瑾肩上,卻又小心的不叫她承受全部力量。好像擔心她生氣一樣,刻意梗著脖子,讓她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又無法做出攻擊動作,迫他遠離。

在李執瑾心中多日盤桓的最後一絲疑慮,終於被確定。

她一時無法分辨內心深處究竟是生氣多一些,還是恐懼多一些。

她再也不顧忌,用盡力氣掙紮,要從淩驀迦懷裏掙脫出來。

卻被他一只大掌更加用力捏住肩膀。

強烈到有些麻木的鈍痛席卷李執瑾全身,深入骨髓,她想痛呼,卻因嘴唇被他緊捂著,只能發出陣陣嗚咽。

“七娘,你聽話,你不要亂動,不要掙紮,聽我的話,我就放開你。”

鼻腔裏能吸到空氣越來越少。

肩膀的疼痛更是讓李執瑾窒息,她最終還是認輸,順著身後人的意思,微點了點頭。

重新掌控呼吸,李執瑾不由深喘兩下。

被寒夜的冷風嗆了喉嚨,情不自禁發出一連串咳嗽聲。

淩驀迦似乎被她嚇住,又十分舍不得她受苦的,緩緩在她背上拍了兩下,直到她呼吸重新平靜,這才又再次圈住她的腰,將她制在懷裏,連連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是你一直不見我,我心裏害怕,又擔心你生氣。對不起。”

李執瑾咬著舌尖,迫使自己冷靜。

她試探著將左腿往後挪,抵住淩驀迦膝蓋,逼著他稍稍往後撤身,這才急忙將手撐在面前的青磚墻上,獲得些許自由的空隙。

她深吸口氣。

盡量不使自己聲音聽起來緊繃異常,緩了緩,才笑出聲:“我也算在你身邊伺候數月,卻不知道,你力氣竟然這樣大。”

“也從不知曉,你口中只是負責飲食起居的普通小廝,竟是個世間難尋的箭術高手。”

“淩驀迦,你騙我。”

以前在淩府,李執瑾時常與淩驀迦待在一起,他從來都是溫柔待她。

願意聽她的叮囑;願意指點她如何用不同態度對待家中不同人;他總是輕聲細語和她說話,從不在她面前露出半點異色。

若非大街上傳言,叫李執瑾知道了他身邊那個叫榘瑟的小廝,是個能百步之外一箭射殺領兵將軍的箭術高手,她都不會想到,過去那些令她心暖,又不斷生出漣漪波瀾的溫柔相待,竟只是他偽裝出來的假面。

“我沒有騙你,我沒騙你。七娘,我怎麽會騙你呢?”

“我只是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我並不知道那一日你會出現在朱虛侯府,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你別不理我,也別不見我,我真的害怕。”

李執瑾想笑。

卻笑不出來。

她因感念淩驀迦不惜賣身為奴,也要在淩驛淮手中保住她性命,而委身到淩家為奴。從初雪之日,到歲終之月,那麽長時間,她根本不相信淩驀迦會找不到機會,對她據實已告。

她心裏清楚的很,淩驀迦就是在怪她。

“聽到街上傳言後,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你為何要那般哄騙我。”

“其實,那日在詔獄門口,你是真的不想讓我救淩大人;而並非是我自以為的你在用言語寬慰我,不忍我為難。”

“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

身後淩驀迦的身體瞬間緊繃僵硬。

接著,李執瑾耳邊就傳來了他略微沈重的呼吸聲。

他數次吸氣,聽起來似乎想說什麽,最終卻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

李執瑾再也忍不住。

眼眶瞬間通紅,鼻尖也隱隱發澀。

她緊壓著顫抖的語調,盡量讓自己的情緒平靜、緩和。

“我知道你為什麽找我。你放心,就算我身陷囹圄,被嚴刑拷打,我也絕不會透露與你有關的半個字。”

果然。

淩驀迦原本強硬制住她,緊勒在她腰上的手臂,不自主間松了一瞬。

李執瑾心下愴然,淚珠即刻滑落,卻緊抿雙唇,強迫著不使自己發出哽咽聲音。

“作為交換條件……”

她深深喘息,努力平覆情緒:“你將我的身契還給我。”

“從今往後,你我再無半點關系。若你事敗,我不落井下石;而你事成,也絕不可借機打壓對付我。你我之間,一切歸零。”

“不。”

淩驀迦聲音能力,幾乎是壓著李執瑾嗓音的尾調,剎那壓進她耳中。

“七娘,除了朱虛侯府之事,我與你說過的其他所有話,都出自真心。我也可以向你保證,待了卻此事,我便再也不瞞著你任何事。你信我,我是真心愛慕心悅於你,即便為你丟失自己的性命,我也甘之如飴。你不能不理我,也不能不見我,更不能與我撇清關系。”

“我不許你這麽做。”

淩驀迦勒在李執瑾腰上的手重新收緊。

又一次箍的她肋骨生疼。

李執瑾再次被他摁到了青磚墻面上,失去方才好不容易搶到的一點點自由空隙。

她再也收不住情緒,眼淚撲簌簌滑落。

眼看著不遠處燈飾上燭光點點,在她的淚水中開出星星點點的花。

就在這如幻似真,若遠若近的水霧朦朧之中,李執瑾終於看到了從面具攤前匆匆經過,焦急尋找她的護衛;漸漸的,也聽到了陳白安與華容在街道上呼喚她的聲音。

她想應一聲。

想讓他們來救救她。

結果還未發出聲音,嗓子裏就先梗了一下。

也正是這一下,叫她身後的淩驀迦瞬間警覺,再次用手掌捂住了她的唇。

她強忍著腰側肋骨疼痛,強忍著呼吸不暢帶來的窒息感覺,拼命掙紮。

換來的卻是他收的越來越緊的禁錮。

李執瑾終於忍無可忍,她猛地啟唇,在淩驀迦沒反應過來之前狠狠咬住了他的虎口,將尖利的牙齒刺入他皮肉之中,任由血腥味沖刺進她的口腔鼻腔,順著她的唇他的手,滴落在塵埃之中。

淩驀迦呼吸一重,手瞬間松開。

李執瑾則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掙紮著轉身,用盡渾身力氣狠狠在淩驀迦身上推了一把,將他推的趔趄著後退數步。

她以為她能逃脫。

卻在下一秒,被不知從什麽地方忽然冒出來的水木二人,攔住去路。

李執瑾心中悲切。

她怎麽早沒看出,淩驀迦是這樣人。明明他才剛剛說過,不對她說假話,結果,卻在說這樣話的時候,也不忘提防著她。

她淚水潺潺,回過頭去望淩驀迦。

他還是那樣輕逸俊朗,是個松風水月的世家公子,好像過往十數年一直沈浸在書卷之中,長成了世人眼中心中最最儒雅的翩翩公子;就連他的眼神,也依舊如初見時那樣,叫李執瑾以為那是澄澈,是淵清。

可他的行事,卻與他展露在世人眼中的表象,相去甚遠。

或者可以說南轅北轍。

“淩驀迦。”

“你應該清楚,當日朱虛侯府事發前,只有我與白安在三公主照應下提前離府。若陛下徹查,定不會漏過這一點,我與白安也一定會進廷尉府受審,說不得還得被關上兩日。”

“我想你還是不要在這個時候強迫於我,否則,我不能保證自己在公堂上會說出什麽樣的話,會不會拖你下水。”

“放我走。然後,把我的賣身契還回來。”

“我這不是在跟你做交易。”

淩驀迦眸光深深,其中隱含著李執瑾從未見識過的覆雜與晦澀。

他看著她。

她也看著他。

他們二人在這黑暗間的對峙,如同割裂在光明世界之外,極度壓抑,如同天凝地閉。

李執瑾背對著街道,隱約間似乎又聽到了兩聲陳白安呼喚她名字的聲音,卻又似乎什麽都未聽到一樣。極度緊張之下,她無法分辨真假,她甚至無法分辨,此刻就站在不遠處,緊盯著她的淩驀迦,究竟是閻羅,還是三清。

最終,還是淩驀迦妥協了。

聽到他說你走吧三個字之後,李執瑾片刻不敢耽擱。

瞬間奔向不遠處的光明。

“七娘。”

陳白安很快發現了她,匆匆朝她迎過來。

不住聲的問她去了哪裏。

李執瑾無法欺騙陳白安,所以她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默不作聲的拽著她,企圖快一點離開這是非之地。

以至於她完全忘了在出發來看燈會之前,就琢磨著的,要讓陳白安帶著華容,先回謝家。

叫陳白安與華容這兩個了無心計的人,撞見了這世間最殘酷血腥,也最黑暗的一面。

漫天的火光在寒夜中烈烈翻騰。

沖天的血氣擊散了他們一行所有人的歡愉。

鮮血的腥甜,與火油的腥臭交織著,鉆進每個人的鼻腔。

華容被嚇得大哭出聲。

姚氏與陳白安則滿面慘不忍睹,抖若篩糠。

原本安靜的街區內,響起敲鑼聲音,漸次夾雜著嘈雜的呼喊救火的聲音。

李執瑾卻在這一片火光沖天,幾乎要將人烤化了的滾燙氣流中,緩緩笑開。

周圍所有人,或是震驚,或是不解,又或是驚異的望向她,他們都不明白,李執瑾為什麽會在這樣的情形下笑出聲。甚至姚氏與陳白安都顧不上害怕,小心翼翼上前來關懷她,攙扶她,用言語寬慰她。

他們都以為李執瑾如此仰天長笑,是因受不住多年居住的宅子,在大火中毀於一旦。

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只是個開始。

是一出漫長且殘酷的戲劇,宣布開幕的吹臺之作。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