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淇淋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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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淇淋掉了
“小韻！”
“簌——”，深色的一團高空落下的聲音響過，接著一聲巨大的又悶又脆的聲音傳來，很快地上不斷蔓延的紅色，遠遠看上去就像巧克力冰淇淋化了，越化越大…越來越大，大到龔柔韻整個視野中只能看得到這個。
額頭上掛著細汗，畢竟渝州一直是個陰郁沈悶的地方。龔柔韻嘴裏咬著的冰淇淋，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咬下去吞掉，還是吐出來。
那是誰？
是父親嗎？
可是明明上個月都向她們保證了，他絕對不會這樣做的。絕對不會的！
龔柔韻手上提的塑料袋一緊，不會的，不會的，加快了步伐。
他上周才獲了獎啊。
現在怎麽可能呢？
可是總有個聲音，一直在心底肯定著她不想承認的事實，一直一直。
她抿著雙唇，但還是固執地加快了步伐，兩腿有些不聽使喚地發抖。
馬上就到酒店的廣場，遠處看去，光禿禿大理石廣場上是不是有個灰藍色的影子？
龔柔韻在心底無數次地告訴自己可能就是恰好呢
這樣的衣服多了去了，一定不會是的！
可是每一步的向前都只能否認自己。
又想上前辨認到底是誰，又害怕得到自己懼怕的結果，仿佛只要不看到，這樣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邊向前走，也說不清什麽，可龔柔韻的眼淚還是早已模糊了視線。
塑料袋就這樣落到地上失去形狀，裏面買來的冰淇淋也各自散落，由悶熱了一整天的雲層炙烤的地板，冰淇淋無聲地變成一小灘並不透明的液體。
“呀！是誰啊？今天跳樓？”有個路過的行人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
這樣一聲，樓上窗戶裏伸出黑壓壓的腦袋，逐漸有人出來，把屍體圍成一個圈。
“看樣子都救不活咯！”
“肯定活不成了！”
“骨頭都露出來白花花的誒！啷個還救得活嘛！”
“莫說了，我上次見到個死的比這個還慘的，渾身都是血淋淋的！嚇！那個才叫造孽啊！死又沒死遭，還要活受罪！”這時才開始有人陸陸續續發現。
龔柔韻看著這樣的身影還是不願相信。
就這樣的殘破身體怎麽會是自己的父親呢？身上剛結好的疤現在又由於之前的沖擊力爆開，從一條條的紋路裏，翻出血淋淋的骨肉。
想試圖捏住他的骨頭，可是一伸手都是黏糊糊的血液…
骨骼粗糙截面都已經暴露在空氣中，擡起來的手已經不成樣子。
她試著用雙手顫顫巍巍地捧住腦袋，翻過頭顱。
可只露出辨識不出模樣，摔遢的鼻梁，看不清的臉龐…細碎的肉塊和骨頭渣的頭骨，臉部已經分不出血肉明顯邊界。
這一點都不是父親生前的模樣，一點都不像！一點都不像！
背後大概是酒店的工作人員，開始清理人員不要聚集，看了看龔柔韻，還是只將周圍的人攔到幾米開外。
龔柔韻沒撒手，旁邊竊竊私語的話，瑣碎的閑言，一層一層把她包裹起來，她知道手中抱著的人是她的父親，流淌著一樣的血液，即使已經模糊的血肉不清，她也認識。
每日都坐在一起吃飯的人，怎麽會認不出來？
可是意識到這真的…真的是自己父親的這一瞬，龔柔韻再也忍不住了。
他死了，他什麽都不用再解釋。上個月之後在浴室裏割腕，在家裏不說一句話，不能見光、不見人…而現在，他現在終於什麽也不用解釋了，他在自己面前自殺了。
應該是聽到了閑言鬧聲，父親的同事們跑了下來，不敢置信地站在周圍，想上前說句什麽，卻發現什麽都不能說，似乎無論怎麽說自己都會扯進來，索性不再說什麽，只是無聲地註視著這場哭泣。
朱何也站著，越不過工作人員，沒能站在龔谷光身側，想要觸摸，只是又收回了落在空中的手。
不知道是他們中的誰打了救護車，什麽內容龔柔韻已經聽不清了。
淚水稀釋著血液，一齊流了下來。
女孩淚如雨下，仿佛這樣就可以洗凈手裏男人沾滿紅色液體的臉龐。
女孩試著張了張嘴，卻發現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是一些空氣氣流掠過聲帶，帶起了陣陣震動，充血著，但是沒有聲音。
女孩盯著手裏的人，整個人就像一具沒有靈魂只會流淚的空殼子，想著剛剛明明可以走得再快一點的，至少…至少可以接住他，不會是摔在冰冷堅硬的石英地上，而她現在只會緊緊地抱住手中的漸漸也變得冰涼的父親。
周圍的同事上前勸說的，但什麽聲音都像是嗡嗡作響，什麽聲響都像隔了一層厚厚的罩子傳來，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聽不清。
你真的已經沒有什麽值得留戀了嗎？一定要這樣嗎？一定要自殺嗎？
你的心血、你的數學什麽都不值得你留在這個世上了嗎？
那些密密麻麻的證書，不都是你花了無數個日日夜夜才拿的嗎？那些不來我家長會的時候，那些姐姐的展覽你也不會去看的時候，那些時候你不是都在為了你最愛的數學嗎？
什麽都留不下你了嗎？！！！
連…連我也不能留住你嗎？父親？
那些密密麻麻都泛黃的稿紙、那些你笑著為母親提鞋的下午、那些你為姐姐吹口琴的午夜、那些你曾經安慰過我的話，你自己怎麽不聽！
你不是說最愛我了嗎？
父親是個多體面的人啊！從來不會遲到、要把衣服的所有褶皺都熨平整、要把頭發梳得整齊光亮才肯出門。
本來是那麽要強的人啊！
龔柔韻絕對絕對不會想到他會就這樣的方式結束他的生命！
誰也沒想到，誰都不會想我的父親，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的！
你不是叫我去買冰淇淋嗎？
我剛買回來的。
我回來了，我買回來了，我也給你帶了，你不吃了嗎？
龔柔韻胡亂抓起已經化了一半的冰淇淋，想放在龔塵嘴邊，即使已經黏著灰塵，包裝也已經碎了一半，手就這樣在半空中頓住。
再看見一次龔谷光由於重力早已摔爛的臉，龔柔韻還是會被嚇到。雖然這張臉在今後常常出現在龔柔韻的夢中，但她那時就穩穩地捧在胸口，依舊沒有松手。
還是我買的太慢了嗎？
所以才會想要早點見到我嗎？
真的是因為我嗎？
是不是早回來一點，讓你乖乖吃藥，你就會聽話了？
…
救護病房外。天已經完全黑了。
冉清急匆匆地趕來。
只趕上醫生的死亡通知。
親戚們認識冉清的人們都認為，那麽嬌滴滴的冉清肯定承受不住這次這樣的打擊的，都紛紛囑咐到看開點、往前看。
都認為她會哭、會鬧，甚至會做出什麽過激的行為。
但龔柔韻記得，她只是靜靜從龔柔韻手裏接過病危通知單，沒說一句話。
那晚，是冉清帶著她回去。
第二天簡單問了她事情的經過，龔柔韻覺得母親會罵自己，會恨自己，可是發現並沒有，只是低調地操辦了父親的葬禮，然後她又和往常一樣地生活著。
依舊擺弄著五顏六色的餐盤，依舊做著不太好吃的飯菜，依舊和以往那樣地活著。
看吧，沒有誰一定離不開誰的。
陰郁了幾日後，葬禮當天。
經過警察的確認意外，雨下了兩天，氣溫又一下子下降。
只有龔谷光照片還在笑著，龔谷光有很多照片，但大多都是證件照，他的所有證件照都是嚴肅的照片。
冉清在相冊裏專門找了一張和她的生活照，他在晾衣服，雙手用力地抖動著洗凈的被單，陽光有些刺眼，他的眉眼卻是在笑。
冉清就拿這張轉成黑白兩色，嵌在墓碑上，現在被素花環繞。
父親的好友算不上多，加上也是低調操辦。這次來的人也不多，並沒有過多人前來吊唁。
來的都是一些同事朋友，大多數的面孔，龔柔韻也都見過。
龔柔韻低著頭站在墓碑旁，接受著來者的安慰與吊唁，只是接受著來者的哀悼。
這場葬禮，有父親的一些學生，有父親的同事，也有不多的朋友。
為數不多熟悉的面孔，就是朱何了。
朱何走來，神色陰沈，試著握住冉清冰冷的手，冉清硬生生地抽回，但神情清冷。朱何又捏了捏龔柔韻的手，拂去了臉上的淚水，告訴她逝者安息。
人都陸陸續續都走得差不多了，下著的小雨，也漸漸地停了。龔柔韻不知道冉清還在等著什麽。
走得直到看到龔柔慕一襲黑裙從商務車走下，摘下墨鏡，和龔柔韻一模一樣的臉。
是龔柔慕，是姐姐。是啊這麽大的事，也應該回來看看吧。沒想到真的趕回來了，龔柔韻還是有些不敢相信，總覺得姐姐好像很多年都沒回來了。
龔柔韻看到姐姐，本來是一模一樣的臉，姐姐卻更消瘦，眉眼間帶著戾氣，心情雜陳。
龔柔慕恭恭敬敬走到靈前，鞠了一躬，隨後起身站直，對著棺材上的照片一下子笑了，毫不掩飾地笑了，冷哼了一聲說，“你也有今天？”
不像是哀悼的語氣。
踱步走到龔柔韻面前，“就這樣早早埋了？不在人間多放幾天？他這樣的人，果然是沒有神主庇佑的！”
“姐！你在說什麽呢！”
“他才是惡鬼，就他這樣一灘爛泥才應該在人間受罪！死得這麽慘——不像是自殺吧？他知道他死後會是這樣一灘爛泥嗎？”又高聲道，“我應該謝謝到底是誰做的？死成這樣這麽倒是便宜他——”
“姐，在爸爸的葬禮上話別說得太——”龔柔韻上前準備拉住龔柔慕。
龔柔慕一聲巴掌摔上去，壓低嗓音，咬牙切齒道，“我巴不得他早點死，要是是我在他後面推了一把，我當場就能笑得出聲來！”
龔柔慕睥睨，“所以你到底是有什麽本事，現在站在這裏說話，我的小公主？”尾音上翹，“你有的那些試卷分數現在能做什麽？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現在家裏還不是——”
龔柔韻害怕地流淚，不明白姐姐為什麽就像是變了一個人，為什麽姐姐戾氣會這麽重。臉上的巴掌印也是火辣辣地疼。
“小慕，回家再鬧！”
“家？那是我的家嗎冉清？那個不就是你們和你們的寶貝女兒的家嗎？後天就是我新展的日子，我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也要我回來看看這場面。”
龔柔韻一撫黑色長發，笑著質問，眼底卻含著冷酷，“你們誰記得要去看了？你記得嗎？”
沒人回答。
龔柔慕冷笑一聲，向身後的黑色西裝男子拿出了一瓶已經開好了的紅酒，一橫手全倒在了黑白相框前，湧動的酒精混雜著水果香氣，一下子就彌漫在整個露天的空間中，也有不少酒漬粘上名貴衣裙，但女人並不在意，只是眼神冷酷地繼續倒著，轉身面對著墓碑，“龔谷光，沒人陪你下地獄！”
說完鞠了一個深深的躬。
乍一眼看起來恭敬、得體，卻不像是親人的送別。
身後的龔柔韻看在眼裏，覺得這場荒誕離奇的劇幕，只有她一個人才正常。
隨著快門連續按下的哢擦聲，龔柔慕坐上黑色商務車離去。
自那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姐姐，只留下了一個火辣辣的巴掌印，來告訴龔柔韻這樣荒誕的事情是真實發生過的。
而自己，好像在漫長的青春當中，漫無目的地前行著。似乎除了成績單，並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甚至是拿得出手的興趣。
除了偶爾的聯絡，當然只是龔柔韻單方面簡短的問候信息，姐姐也只回覆不多幾字。
不是聯絡感情，就算生疏了，好像雙方也都不在意，只是以防客死他鄉而不知。
那年的高考，龔柔韻沒有考好。
和以往比少考了三十分，雖然以這樣的分數，她當然還是可以報更好的學校，不過沒想太多，龔柔韻還是只填了和父親一樣的學校和專業。
冉清知道她是在賭氣，逼她自己重覆著她父親的老路。
冉清跟龔柔韻說你可以走自己的路。
她記得父親也對她說過很多次這句話，“你可以走自己的路，走自己的路。”總是這般語重心長地囑咐道。
但是父親做的一切，假期裏給她塞滿了全是數學的試卷和習題、家裏書櫃上全是和數理有關的書本，給她看到的世界都是數學。
只有龔柔韻知道，她不是在賭氣，不是她選了數學，是她只能選擇數學。
龔柔韻也以為，她的生活就會這樣和冉清漸漸回到正軌，就像以前一樣。
直到龔柔韻上大學的傍晚。
龔柔韻的家離渝州大學不遠，冉清原本也在渝州大學授課，雖然那件事之後，她就已經半教半休。
龔柔韻在大學也就沒有選擇住宿，每天回家。
大一有天傍晚，龔柔韻像往常一樣，在客廳白板上，學著父親的樣子，在上面算著數式，專心致志。直到聽到聲響，望過去，發現是買菜回來的冉清立在玄關，光透過五顏六色的玻璃，照在倒在一旁的菜籃上，而冉清淚流滿面。
龔柔韻看到這一幕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母親又把她看成父親了。
可當龔柔韻剛走向冉清一步之後，出了神的冉清，就好像突然驚醒過來，淚流不止——她的夢碎了。
反反覆覆，永無休止。
家裏一模一樣的人時時刻刻地提醒著她，她的愛人已經死去，一直在她衰弱的神經上百般折磨。
這樣的詛咒日夜纏擾著她，一位信仰著唯物主義的大學教授。
龔柔韻沒有辦法，她知道她安慰不了母親。龔柔韻只是走過去，撿起菜籃，把晚飯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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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韻！”
“簌——”，深色的一團高空落下的聲音響過，接著一聲巨大的又悶又脆的聲音傳來，很快地上不斷蔓延的紅色，遠遠看上去就像巧克力冰淇淋化了，越化越大…越來越大，大到龔柔韻整個視野中只能看得到這個。
額頭上掛著細汗，畢竟渝州一直是個陰郁沈悶的地方。龔柔韻嘴裏咬著的冰淇淋，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咬下去吞掉，還是吐出來。
那是誰？
是父親嗎？
可是明明上個月都向她們保證了，他絕對不會這樣做的。絕對不會的！
龔柔韻手上提的塑料袋一緊，不會的，不會的，加快了步伐。
他上周才獲了獎啊。
現在怎麽可能呢？
可是總有個聲音，一直在心底肯定著她不想承認的事實，一直一直。
她抿著雙唇，但還是固執地加快了步伐，兩腿有些不聽使喚地發抖。
馬上就到酒店的廣場，遠處看去，光禿禿大理石廣場上是不是有個灰藍色的影子？
龔柔韻在心底無數次地告訴自己可能就是恰好呢
這樣的衣服多了去了，一定不會是的！
可是每一步的向前都只能否認自己。
又想上前辨認到底是誰，又害怕得到自己懼怕的結果，仿佛只要不看到，這樣的事情就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邊向前走，也說不清什麽，可龔柔韻的眼淚還是早已模糊了視線。
塑料袋就這樣落到地上失去形狀，裏面買來的冰淇淋也各自散落，由悶熱了一整天的雲層炙烤的地板，冰淇淋無聲地變成一小灘並不透明的液體。
“呀！是誰啊？今天跳樓？”有個路過的行人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
這樣一聲，樓上窗戶裏伸出黑壓壓的腦袋，逐漸有人出來，把屍體圍成一個圈。
“看樣子都救不活咯！”
“肯定活不成了！”
“骨頭都露出來白花花的誒！啷個還救得活嘛！”
“莫說了，我上次見到個死的比這個還慘的，渾身都是血淋淋的！嚇！那個才叫造孽啊！死又沒死遭，還要活受罪！”這時才開始有人陸陸續續發現。
龔柔韻看著這樣的身影還是不願相信。
就這樣的殘破身體怎麽會是自己的父親呢？身上剛結好的疤現在又由於之前的沖擊力爆開，從一條條的紋路裏，翻出血淋淋的骨肉。
想試圖捏住他的骨頭，可是一伸手都是黏糊糊的血液…
骨骼粗糙截面都已經暴露在空氣中，擡起來的手已經不成樣子。
她試著用雙手顫顫巍巍地捧住腦袋，翻過頭顱。
可只露出辨識不出模樣，摔遢的鼻梁，看不清的臉龐…細碎的肉塊和骨頭渣的頭骨，臉部已經分不出血肉明顯邊界。
這一點都不是父親生前的模樣，一點都不像！一點都不像！
背後大概是酒店的工作人員，開始清理人員不要聚集，看了看龔柔韻，還是只將周圍的人攔到幾米開外。
龔柔韻沒撒手，旁邊竊竊私語的話，瑣碎的閑言，一層一層把她包裹起來，她知道手中抱著的人是她的父親，流淌著一樣的血液，即使已經模糊的血肉不清，她也認識。
每日都坐在一起吃飯的人，怎麽會認不出來？
可是意識到這真的…真的是自己父親的這一瞬，龔柔韻再也忍不住了。
他死了，他什麽都不用再解釋。上個月之後在浴室裏割腕，在家裏不說一句話，不能見光、不見人…而現在，他現在終於什麽也不用解釋了，他在自己面前自殺了。
應該是聽到了閑言鬧聲，父親的同事們跑了下來，不敢置信地站在周圍，想上前說句什麽，卻發現什麽都不能說，似乎無論怎麽說自己都會扯進來，索性不再說什麽，只是無聲地註視著這場哭泣。
朱何也站著，越不過工作人員，沒能站在龔谷光身側，想要觸摸，只是又收回了落在空中的手。
不知道是他們中的誰打了救護車，什麽內容龔柔韻已經聽不清了。
淚水稀釋著血液，一齊流了下來。
女孩淚如雨下，仿佛這樣就可以洗凈手裏男人沾滿紅色液體的臉龐。
女孩試著張了張嘴，卻發現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是一些空氣氣流掠過聲帶，帶起了陣陣震動，充血著，但是沒有聲音。
女孩盯著手裏的人，整個人就像一具沒有靈魂只會流淚的空殼子，想著剛剛明明可以走得再快一點的，至少…至少可以接住他，不會是摔在冰冷堅硬的石英地上，而她現在只會緊緊地抱住手中的漸漸也變得冰涼的父親。
周圍的同事上前勸說的，但什麽聲音都像是嗡嗡作響，什麽聲響都像隔了一層厚厚的罩子傳來，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聽不清。
你真的已經沒有什麽值得留戀了嗎？一定要這樣嗎？一定要自殺嗎？
你的心血、你的數學什麽都不值得你留在這個世上了嗎？
那些密密麻麻的證書，不都是你花了無數個日日夜夜才拿的嗎？那些不來我家長會的時候，那些姐姐的展覽你也不會去看的時候，那些時候你不是都在為了你最愛的數學嗎？
什麽都留不下你了嗎？！！！
連…連我也不能留住你嗎？父親？
那些密密麻麻都泛黃的稿紙、那些你笑著為母親提鞋的下午、那些你為姐姐吹口琴的午夜、那些你曾經安慰過我的話，你自己怎麽不聽！
你不是說最愛我了嗎？
父親是個多體面的人啊！從來不會遲到、要把衣服的所有褶皺都熨平整、要把頭發梳得整齊光亮才肯出門。
本來是那麽要強的人啊！
龔柔韻絕對絕對不會想到他會就這樣的方式結束他的生命！
誰也沒想到，誰都不會想我的父親，會以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的！
你不是叫我去買冰淇淋嗎？
我剛買回來的。
我回來了，我買回來了，我也給你帶了，你不吃了嗎？
龔柔韻胡亂抓起已經化了一半的冰淇淋，想放在龔塵嘴邊，即使已經黏著灰塵，包裝也已經碎了一半，手就這樣在半空中頓住。
再看見一次龔谷光由於重力早已摔爛的臉，龔柔韻還是會被嚇到。雖然這張臉在今後常常出現在龔柔韻的夢中，但她那時就穩穩地捧在胸口，依舊沒有松手。
還是我買的太慢了嗎？
所以才會想要早點見到我嗎？
真的是因為我嗎？
是不是早回來一點，讓你乖乖吃藥，你就會聽話了？
…
救護病房外。天已經完全黑了。
冉清急匆匆地趕來。
只趕上醫生的死亡通知。
親戚們認識冉清的人們都認為，那麽嬌滴滴的冉清肯定承受不住這次這樣的打擊的，都紛紛囑咐到看開點、往前看。
都認為她會哭、會鬧，甚至會做出什麽過激的行為。
但龔柔韻記得，她只是靜靜從龔柔韻手裏接過病危通知單，沒說一句話。
那晚，是冉清帶著她回去。
第二天簡單問了她事情的經過，龔柔韻覺得母親會罵自己，會恨自己，可是發現並沒有，只是低調地操辦了父親的葬禮，然後她又和往常一樣地生活著。
依舊擺弄著五顏六色的餐盤，依舊做著不太好吃的飯菜，依舊和以往那樣地活著。
看吧，沒有誰一定離不開誰的。
陰郁了幾日後，葬禮當天。
經過警察的確認意外，雨下了兩天，氣溫又一下子下降。
只有龔谷光照片還在笑著，龔谷光有很多照片，但大多都是證件照，他的所有證件照都是嚴肅的照片。
冉清在相冊裏專門找了一張和她的生活照，他在晾衣服，雙手用力地抖動著洗凈的被單，陽光有些刺眼，他的眉眼卻是在笑。
冉清就拿這張轉成黑白兩色，嵌在墓碑上，現在被素花環繞。
父親的好友算不上多，加上也是低調操辦。這次來的人也不多，並沒有過多人前來吊唁。
來的都是一些同事朋友，大多數的面孔，龔柔韻也都見過。
龔柔韻低著頭站在墓碑旁，接受著來者的安慰與吊唁，只是接受著來者的哀悼。
這場葬禮，有父親的一些學生，有父親的同事，也有不多的朋友。
為數不多熟悉的面孔，就是朱何了。
朱何走來，神色陰沈，試著握住冉清冰冷的手，冉清硬生生地抽回，但神情清冷。朱何又捏了捏龔柔韻的手，拂去了臉上的淚水，告訴她逝者安息。
人都陸陸續續都走得差不多了，下著的小雨，也漸漸地停了。龔柔韻不知道冉清還在等著什麽。
走得直到看到龔柔慕一襲黑裙從商務車走下，摘下墨鏡，和龔柔韻一模一樣的臉。
是龔柔慕，是姐姐。是啊這麽大的事，也應該回來看看吧。沒想到真的趕回來了，龔柔韻還是有些不敢相信，總覺得姐姐好像很多年都沒回來了。
龔柔韻看到姐姐，本來是一模一樣的臉，姐姐卻更消瘦，眉眼間帶著戾氣，心情雜陳。
龔柔慕恭恭敬敬走到靈前，鞠了一躬，隨後起身站直，對著棺材上的照片一下子笑了，毫不掩飾地笑了，冷哼了一聲說，“你也有今天？”
不像是哀悼的語氣。
踱步走到龔柔韻面前，“就這樣早早埋了？不在人間多放幾天？他這樣的人，果然是沒有神主庇佑的！”
“姐！你在說什麽呢！”
“他才是惡鬼，就他這樣一灘爛泥才應該在人間受罪！死得這麽慘——不像是自殺吧？他知道他死後會是這樣一灘爛泥嗎？”又高聲道，“我應該謝謝到底是誰做的？死成這樣這麽倒是便宜他——”
“姐，在爸爸的葬禮上話別說得太——”龔柔韻上前準備拉住龔柔慕。
龔柔慕一聲巴掌摔上去，壓低嗓音，咬牙切齒道，“我巴不得他早點死，要是是我在他後面推了一把，我當場就能笑得出聲來！”
龔柔慕睥睨，“所以你到底是有什麽本事，現在站在這裏說話，我的小公主？”尾音上翹，“你有的那些試卷分數現在能做什麽？矯揉造作、無病呻吟！現在家裏還不是——”
龔柔韻害怕地流淚，不明白姐姐為什麽就像是變了一個人，為什麽姐姐戾氣會這麽重。臉上的巴掌印也是火辣辣地疼。
“小慕，回家再鬧！”
“家？那是我的家嗎冉清？那個不就是你們和你們的寶貝女兒的家嗎？後天就是我新展的日子，我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也要我回來看看這場面。”
龔柔韻一撫黑色長發，笑著質問，眼底卻含著冷酷，“你們誰記得要去看了？你記得嗎？”
沒人回答。
龔柔慕冷笑一聲，向身後的黑色西裝男子拿出了一瓶已經開好了的紅酒，一橫手全倒在了黑白相框前，湧動的酒精混雜著水果香氣，一下子就彌漫在整個露天的空間中，也有不少酒漬粘上名貴衣裙，但女人並不在意，只是眼神冷酷地繼續倒著，轉身面對著墓碑，“龔谷光，沒人陪你下地獄！”
說完鞠了一個深深的躬。
乍一眼看起來恭敬、得體，卻不像是親人的送別。
身後的龔柔韻看在眼裏，覺得這場荒誕離奇的劇幕，只有她一個人才正常。
隨著快門連續按下的哢擦聲，龔柔慕坐上黑色商務車離去。
自那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姐姐，只留下了一個火辣辣的巴掌印，來告訴龔柔韻這樣荒誕的事情是真實發生過的。
而自己，好像在漫長的青春當中，漫無目的地前行著。似乎除了成績單，並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甚至是拿得出手的興趣。
除了偶爾的聯絡，當然只是龔柔韻單方面簡短的問候信息，姐姐也只回覆不多幾字。
不是聯絡感情，就算生疏了，好像雙方也都不在意，只是以防客死他鄉而不知。
那年的高考，龔柔韻沒有考好。
和以往比少考了三十分，雖然以這樣的分數，她當然還是可以報更好的學校，不過沒想太多，龔柔韻還是只填了和父親一樣的學校和專業。
冉清知道她是在賭氣，逼她自己重覆著她父親的老路。
冉清跟龔柔韻說你可以走自己的路。
她記得父親也對她說過很多次這句話，“你可以走自己的路，走自己的路。”總是這般語重心長地囑咐道。
但是父親做的一切，假期裏給她塞滿了全是數學的試卷和習題、家裏書櫃上全是和數理有關的書本，給她看到的世界都是數學。
只有龔柔韻知道，她不是在賭氣，不是她選了數學，是她只能選擇數學。
龔柔韻也以為，她的生活就會這樣和冉清漸漸回到正軌，就像以前一樣。
直到龔柔韻上大學的傍晚。
龔柔韻的家離渝州大學不遠，冉清原本也在渝州大學授課，雖然那件事之後，她就已經半教半休。
龔柔韻在大學也就沒有選擇住宿，每天回家。
大一有天傍晚，龔柔韻像往常一樣，在客廳白板上，學著父親的樣子，在上面算著數式，專心致志。直到聽到聲響，望過去，發現是買菜回來的冉清立在玄關，光透過五顏六色的玻璃，照在倒在一旁的菜籃上，而冉清淚流滿面。
龔柔韻看到這一幕的那一刻，她就知道，母親又把她看成父親了。
可當龔柔韻剛走向冉清一步之後，出了神的冉清，就好像突然驚醒過來，淚流不止——她的夢碎了。
反反覆覆，永無休止。
家裏一模一樣的人時時刻刻地提醒著她，她的愛人已經死去，一直在她衰弱的神經上百般折磨。
這樣的詛咒日夜纏擾著她，一位信仰著唯物主義的大學教授。
龔柔韻沒有辦法，她知道她安慰不了母親。龔柔韻只是走過去，撿起菜籃，把晚飯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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