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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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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兄長。

陸道蓮已經很久沒聽過有人這麽叫他了。

記憶中, 他生來就在上京寬宏鼎盛的昭玄寺長大,與寺裏收撿的孤兒一樣,無父也無母, 唯一不同的。

大概是他身邊總跟著一位師父。

他是教導他的長者, 也是他容納他在寺裏長大的監視人。

他予以他學識、教條、善惡之分,以極其嚴苛又不敢令他受傷的姿態, 矛盾而覆雜地對待他。

這不禁令幼年的陸道蓮心生無盡疑惑,他問他, “我是誰?你又是誰?誰生的我?”

從他會識字說話起,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尋找答案。

然而對方並不告訴他, 看他的眼神如同在看一顆充滿危險而不自知的惡果, 有時候又悲憫他,悲憫得好似在面對一條被拋棄的小狗畜生。

他剎那間明白, 所求答案和追尋這個問題是多麽愚蠢可笑。

他是誰,誰生的他又有什麽要緊。

他人就在昭玄寺,入了這裏, 就是這裏的人, 脫離紅塵,與俗世毫無牽連。

他的師父就只是他的教導師父。

或許, 師父還有另一層身份,就是這個寺裏受人敬仰的方丈、僧正, 上一代國師?

能值得一代國師, 去到哪都得隨身帶著他怕他出事。

過去小小的陸道蓮, 在如今的他看來蠢笨滑稽,狡猾且不可一世地問:“我尊貴嗎?”

我尊貴嗎?

你連讓我磕著碰著都不敢, 可見我身份不一般。

這種想法隨著他長大,他通過這種方式來推測自己在寺裏應當是不同的。

直到有一年, 上京裏來了個北地的貴子,他周圍都是簇擁,家世不凡、衣著也不凡,他們偷偷從寺裏的後山潛進來。

在晏子淵吆五喝六地讓家仆跪在地上,供他踩踏爬墻時,陸道蓮早已站在了院內的參天大樹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那一刻。

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不是,他跟他,幾乎長得一模一樣。

而是這個北地貴子,他居然比他還尊貴?

他能讓家仆給他當踩凳。

他卻連捏死一只螞蟻,都要招來教導者的管制,就很不公,不是嗎。

少年的晏子淵在第一個翻墻進來發現了他。

滿臉錯愕和難以置信地問他是誰。

他是誰,陸道蓮早在三歲以後就不再糾結詢問了,他身法鬼魅地從樹上下來,決定去找他的師父,那個每日都看不慣他的老頭問一問。

這世間,怎麽還會有和他一樣尊貴的人存在。

他能除掉他麽?

晏子淵追在他身後跑,質問的聲音都太吵了,若不是他記著那老東西的話,不可以殺生,不可以犯殺孽。

在一只野貓竄出來擋住他去路的時候,他停下來慢了片刻,晏子淵是根本追不上他的。

不過。

他被對方一把從背後撲倒在地,在晏子淵敢鎖他的喉嚨,逼問他是誰,他是不是他阿耶流落在外的賤種的那一刻。

陸道蓮覺得,不管他是什麽人。

這輩子他都會死在他手上的。

他們的不和從相遇那天起就註定了,就像晏子淵經常邀著上京那些王孫貴子到寺裏找他麻煩一樣,陸道蓮煩不勝煩也準備把人給了結了的時候。

他被人攔了下來,收回了他從別人那贏來的尖銳利器。

從而知道了一個本就猜測到的驚天真相。

“兄弟間不可鬩墻,他是你親弟弟,不眴,不可動他。”

“他與你同樣尊貴,你聽見了嗎。”

同樣尊貴?在陸道蓮還沒看見左擁右簇、恣意傲然和他長得相似的少年前,他是會覺得自己是獨一無二的。

可現在,對方是人人討好的北地貴子,他卻是昭玄寺裏,除了一張值得人趨之若鶩的臉,就別無其他身份地位的臭和尚。

他拿什麽尊貴?

更好笑的,是背地裏帶人欺辱挑釁他的晏子淵,居然會用一種憐憫他在寺裏吃苦了的姿態,朝他伸出手,“兄長,我們說和吧。”

他以為,他在昭玄寺過得低微。

他以為,他生長在清河晏家就比他擁有的更多。

他以為,他世家貴子的身份比他一個來路不明的僧人,更適合執掌權利。

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天真。

就像此刻,以為叫幾聲“兄長”,就能為他所用一樣。

愚蠢到這些年過去,還是沒有一點長進。

屋外連接幾道轟鳴雷聲,一下一下錘擊在人心上,烏雲遮天蔽日,使得午後的佛堂失去光亮陰暗無比。

而時不時落下的閃電,又將裏頭兩道神似的身影照亮。

所有由晏子淵帶來的少年回憶,如潮水般從陸道蓮腦海中退去,他從蒲團上緩緩立起身,帶來的陰影爬滿了佛堂半面墻。

供臺上拈花含笑的佛像諷刺地見證了這一罪惡的當場。

陸道蓮眼也不眨地逼視他,悠悠道:“你可別後悔。”

他語氣不烈,晏子淵卻聽得心悸了一瞬。

他想也不想,毫不示弱地回:“這有何可悔?你放心,就當是我找你借種,你只管叫我那婦人有了身孕,事後我決不虧待你。”

“你從上京帶來的人,路上應當損失不少吧?這樣,事成之後我分你兩成兵力。”

“這兩成,我會讓人為他們分配武器,足夠你在清河組建勢力。”

他可真夠舍得的,為了讓他代為圓房,連私兵都能分給他。

哪怕陸道蓮知道,那些私兵也可能是臨時征召的游俠野人組建而成,戰力一般,沒有規矩,比不上真正經過訓練,上過戰場的精兵一根毫毛。

他還是沈默的,作出了沈思的樣子,煞有其事地考慮了番。

就在晏子淵等候良久時。

陸道蓮一針見血地問:“那之後呢,若她真懷上我的種了,你打算怎麽做。”

他言語粗鄙直接,與他性潔如白雪、氣態如蘭芝的模樣相差千裏,堪稱斯文敗壞。

晏子淵倒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他。

畢竟他們少年就相識,對彼此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都了如指掌,其次他們二人爭鋒多年,誰都不服誰,都想壓對方一頭。

這麽久了,是時候得出個結果了。

他面露誠意道:“那自然是讓她生下來,我會好好待他,視他如己出,自此以後,我不會有別的血脈。”

晏子淵確實是他說的這麽想的。

他無法碰寶嫣,如何能碰別人。

可他坐在下一任晏家家主的位置上,就不可能沒有後代。

不僅寶嫣想延續香火,晏子淵也很需要一個屬於他的孩兒。

他一定會好好教導他的,讓這個有陸道蓮一半血肉的孩子,叫自己阿耶,他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

甚至當他們之間又起爭鋒時,這個孩子還能成為籠絡或是掌控陸道蓮的最佳用具。

他不信陸道蓮出了個家,就能視七情六欲為無物。

只要陸道蓮對他的血脈有一點仁慈,晏子淵就能狠狠利用這點軟肋,徹底把這個兄長壓下去。

一想到困擾多年的陸道蓮會因為血脈受制於自己。

晏子淵便迫不及待,野心昭昭地催促他親口同意這件事,“如何,我這般決定可令你滿意了?你去是不去?”

一個新婦。

換兩成兵力,那就是兩千多的勞力。

是人都知道該怎麽選,在心照不宣的對視下。

陸道蓮似乎被成功誘惑住了,無知無覺地步入這個為他設下的圈套,“為何不去。”

他意有所指道:“你都這般求我了,我豈能視而不見,見死不救?”

“是吧,阿弟。”

就像晏子淵惡心他那樣,陸道蓮同樣惡心了回去。

晏子淵走時,面色比吃了糞還鐵青難看。

像是為了有意報覆,在傍晚大雨將歇,天空清如碧璽的時刻。

佛堂外突然間來了一群說是奉命侍候陸道蓮的人,說是侍候,實際上更像是來監視他的。

仿佛擔心他會出爾反爾,晏子淵的親隨拉著下人在外頭道:“我等奉郎主之令,替大人為今夜的良宵做了些許準備,還請大人出來笑納。”

所謂準備。

其實就是特意弄了些吃食,請陸道蓮補充體力。

還帶來了一些與晏子淵沒穿過,卻相同樣式的新衣物,待時辰差不多的時候,就需要陸道蓮換上。

然而屋外逼迫的請求聲重覆了三遍,裏頭的人依舊置之不理,像沒聽見一樣。

氣氛逐漸凝固僵硬。

半晌,奉命前來的親隨終於耐不住時間緊迫,帶人闖了進去。

“滾開。”

一道低沈有力的呵斥陡然響起,親隨與帶來的人一起楞在原地,原本以為佛堂的主人是叫他們滾,但等看清白衣僧人對面的大漢時。

才明白被訓另有其人。

陸道蓮沒想到,在他推波助瀾下,得到晏子淵找他來借種的結果後,正準備前往新婦的新房時,最反對的人居然來自他身邊的下屬。

看著跟隨多年的莽漢,陸道蓮再次淡淡重覆道:“我讓你滾,沒聽見嗎。”

慶峰是個武僧。

向來直來直去,忠心耿耿。

他可以為陸道蓮做許多事,但唯獨在知道陸道蓮答應代晏子淵圓房後,他是第一個攔下他的人。

往日嬉皮笑臉,會粗聲粗氣說話的莽漢如今看不到任何一絲輕松的笑意。

有的只有滿臉的忌憚,和細微的委屈焦灼之意。

慶峰:“不行,師叔,我不能讓,你也不能去。”

陸道蓮道:“哦?我為何不能去。”

慶峰看他越發無所謂的態度,眼皮仿若受到威脅般動了動,即使知道這是陸道蓮發怒的前兆,他還是忍著畏懼,狠心道:“師叔是不是忘了在方丈臨終前答應過什麽?”

這話像是觸及到了什麽禁忌。

令陸道蓮在剎那間,一雙清明雲淡的眸子,透露出不悅的煞氣。

他越是不高興的時候,就越會露出一點笑意。

就像現在這樣,他明知故問慶峰,“我怎麽不記得我答應過他什麽?要不你來說說。”

“師叔!”

如同被戲弄一樣,大漢第一次露出茫然受挫的神色。

他像是不敢相信陸道蓮會不記得對方丈的承諾,嘴皮抖了抖,說:“你答應方丈,會改邪歸正,這輩子……都不會觸律犯禁。”

“你朝他發過誓的。”

養大陸道蓮的昭玄寺方丈、僧正在兩年前就圓寂了。

有時候,連陸道蓮都分不清這個人到底是怎麽看待他的,是視他如惡疾,還是視他如稚子?

若是稚子,為什麽眾人中,唯獨待他嚴苛無比。

就因為他差些將暗地裏推了他一把的人悶到水缸中淹死,還是因為他把一些有毒的東西塞進包子中,餵了一條總是跑出來咬人的瘋犬?

“你這小人,年歲不大,心性卻險惡如斯。今日若不加以管教,以後怕是為禍眾生。”

記憶中,兩條短腿的他被拎起責罵,昭玄寺方丈把他帶去禁閉堂責罰,“進去吧,不到認錯的時候,不要出來。”

若是惡疾,為什麽又會在他年幼時,把一個與他差不多大,農家出身,一身黑瘦氣,腦子不太夠用的孩童帶到他跟前,“他叫慶峰,有些習武天賦,今後就跟著你。”

“你生他生,你死他死。”

“他有什麽用?”

“他是來代你承受孽報的。”

陸道蓮年幼時的確還未定性。

他做事喜歡憑喜好,沒有準確的善惡之分,或者說善惡觀念在他那其實是模糊的。

他憑著心情來對待他人萬物。

有人推他,他就得報覆,他該死。

有瘋犬傷人,沖著他垂涎欲滴,看他宛若獵物,那也該死。

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錯,可昭玄寺方丈不那麽認為,他認為他就是惡果的化身。

臨終前,怕自個兒閉眼了再無人能管束到他,還逼他滴血發誓,“你這性子,你這性子六親不認,遲早有天為禍四方。”

“你得答應我,七律八戒,一概不許犯,否則你罪無可恕,這輩子都不得善終。”

興許是知道他沒那麽容易聽話掌控。

昭玄寺方丈培養出來的慶峰,就成了他險惡心性的手替,代他行使百無禁忌的權利。

慶峰:“……他還交代過我,讓我看護你,師叔想做什麽只管吩咐我去做就行了,不是說好了,不管殺人也好放火也好,通通由我來做。”

“這樣孽報也只會報在我身上,師叔難道忘了方丈對你的一片苦心?”

“難道那新婦就非碰不可?”

不想讓陸道蓮去代晏子淵圓房,就是怕他違背誓言,觸戒犯禁後遭到報應。

本以為他待那個新婦,也只是玩弄的態度,沒想到他會為了她,不顧方丈臨終前的交代,執意要破戒。

慶峰沈聲請求,“師叔,讓我……”

陸道蓮毫不猶豫地打斷他,“讓你什麽?”

他像是聽到眼前大漢表明的忠心,黑瞋瞋的眼珠裏不悅的煞氣散去不少,取而代之的是戲謔的冷笑:“想什麽呢慶峰,這種事情可沒辦法叫你替我代勞。”

“晏子淵那新婦,是我一早看上的。”

他視線一掃,落在完全聽懵了的晏子淵的下屬身上,肆無忌憚地道:“老方丈已經死了,我早受夠他的規訓了,人死如燈滅,隨便應諾的事何必當真。”

他走向那些聽到所有秘密的人。

“不得善終又怎樣?”

陸道蓮以極其詭異的手法及快得看不清的速度,擰斷了離他最近的下人的脖子。

像是不打算留一個活口。

在慶峰雙目大睜中。

陸道蓮噙著一縷笑,如渡河而來的佛陀,使的卻是鎖魂的招,直接越過驚慌的眾人將佛堂的大門都關上,“原來親手殺人是這種滋味,看來——”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天昏昏。夜清清。

與橫屍遍野的燒雪園不同,無人知曉府裏的另一端發生了什麽。

寶嫣的雀園像亂世中唯一亮著燈的溫柔冢,園裏下人一無所覺地燒著熱水,為今後少主母和郎主的圓房做準備。

寶嫣的新房在今夜特意點了好聞的香。

紗幔也換成了喜慶的顏色。

她穿著翻箱倒櫃,試了好多套才覺得合心意的衣裳,梳了顯得慵懶而嫵媚的發髻,獨自一人,期待又緊張,忐忑又慌慌地起身、坐下,反反覆覆。

她怕那個應允她的夫婿不會來。

又怕他會悄無聲息地出現。

就像驗證了她心中惶恐一樣,夫婿比約定中晚了一刻才到。

他突然就現身在了院子裏,寶嫣遠遠的,透過窗看到一道高大身影的那一剎那,微微焦急的心情漸漸平覆下來。

她想晏子淵還是來了,他沒有毀約。

可是入夜後,天又情不自禁下起小雨,“夫婿”還站在那條路上一動不動的望著她的房門。

他再不走,衣裳就要被雨打濕了。

是沒有雨具麽,寶嫣趕緊在櫃子和花瓶的地方找了找,正好有一把油紙傘立在花瓶中,沒被婢女收起來。

“夫君。”寶嫣準備撐起傘,撩起裙擺去接他。

她剛走到門外,便被一道黑夜中淋著雨,一步一步朝她走來的身影逼回房裏,他面目上沾了薄薄的雨水,僧衣下擺一灘泥濘。

不像救苦救難的菩薩,像極了地獄來的惡鬼。

不,不是她的夫君。

她弄錯了。

陸道蓮呼吸起伏不定,他剛開了殺戒,殺人如麻的激流快感還沒那麽快退去,手上的佛珠滴了幾滴不知是血還是雨水的汙漬在地毯上。

他直勾勾地盯著被他嚇得神魂驚顫的新婦,“怎麽,不認識我了麽?”

“你那日不是說想求見我,可惜我那日有客,沒法讓你進去,所以今夜特意向你‘賠罪’來了。”

極度震驚中,寶嫣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不可置信地望著長著和她夫婿一模一樣的面孔,“你,你是誰?”

她退不了後。

後面沒路了,她被那道突然闖入到她房裏的身影嚇得絆住腳,栽倒在地上。

她的臉好小,巴掌大,他一掌就能蓋住了。

在被陸道蓮碰到臉,誤以為他要打自己的時候,寶嫣害怕地閉眼。

嘴皮被人摸了下,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羞恥。

然後她就被拽起來,按住坐到了這個陌生僧人的大腿上,“你不用在意我到底是誰,你只要知道,今夜我才是能叫你快活的人。”

“若你實在想叫,那就尊稱我一聲‘兄長’。檀越聽清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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