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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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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章

小南瓜早已跑得不見蹤影了。屋裏很黑,異乎尋常的黑,明明窗外雪光是瑩白的。

可能是因為伊春也喝多了,所以被這濃密的黑暗糾纏住,無法脫身。連手指尖都是酥軟無力,它們應該很靈活很強健,一劍揮下去的力量足以斬斷男子的手腕。

柔弱、找不到自己的力氣——這些情況本來絕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這樣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發展的,要推開他推開他。

她的手抵在他胸前,卻只能發覺自己身型的瘦削嬌小。唇上是滾燙的,手心卻漸漸泛涼,一種陌生的令人意亂情迷的感覺讓她心驚肉跳。

他令她完全窒息,無法自拔。

像是知道她身上所有的弱點,甚至不用言語詢問,糾纏的發絲被他一綹一綹撥到另一邊,那兩片柔軟熾熱的唇從臉頰蔓延過去,依稀還帶了一絲狡黠的試探,在她脖子上輕輕一觸,旋即離開。

立即能感覺到她猛然一顫,很有點不知所措,舒雋張嘴在她脖子上咬一口,舌尖細密舔舐,她的肌膚溫熱滑膩,或許是因為陌生,也或許是緊張和醉意,肌膚上起了一顆顆雞皮疙瘩。

伊春晃著腦袋要離開,手腳陷在他懷裏,像陷入一整片汪洋大海,有一種掙紮不出的絕望。

勉強說一句:“我們都喝多了……”

話音又一下子斷開,他毫不保留,像是真要把她吃掉似的吻她,燒刀子的餘味在口中泛濫,苦而且澀,可他的氣息卻又醇厚香甜令人陶醉。

人與人之間的戰鬥大多腥風血雨,刀劈斧砍,毒藥蒙汗,方法花樣千奇百怪。

伊春分明覺得自己現在也是在戰鬥,沒有腥風血雨刀劍無情,他用唇舌令她軟弱,用指尖使她疲憊,用懷抱教她沈淪。

唇與唇粘膩在一起,舌尖猶如蠕動不安的蛇百般糾纏,絞在一起竟是不能分開。

迷亂中她系頭發的繩子被弄掉了,滿頭青絲被他捧在手中,從上到下順撫。那雙手從頭發上流連往下,忽然用力抱住她的腰身,幾乎要嵌進身體裏。

想留住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倘若專註地盯著他,會是什麽模樣?不要飛那麽高,不要什麽都不在意,不要與他——漸行漸遠。

他不會是落在後面的包袱,阻礙她前進的絆腳石,也不會孤僻地一個人走開,居高臨下看著她。正如她那天說的,在她心裏,兩個人是平視,沒有誰高誰低,像兩只鳥兒,並肩飛翔難道不行嗎?

如果愛情一定要有先來後到,楊慎可以給她的,他全部都可以給,他不能給的,他也會給。

他曾對逍遙門女公子說過,誰要是喜歡他,就只能喜歡他一個,不然他就再也不理對方。那時候他多麽冷血無情,牛皮吹得比天高。原來自己愛上一個人,才明白是什麽滋味。

美也好醜也好,窮也好富也好,這些東西完全暗淡成了無光的灰塵。

好像整個世界都是黑白的,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會斑斕多彩,情不自禁便要一直看著她,追隨著她,要她過得最最幸福。

是的,這一次他不再逃避,也不會模棱兩可地無視心底感情。

他喜歡她,就是這樣。

“……伊春,和我一起。”舒雋說。

她沒有後退的路,不會有,舒雋喜歡誰,一輩子也不會松手。

一片混亂,伊春像是被一陣風抱了起來,旋轉、目眩神迷。黑暗裏有重重紗帳,暗香浮動,將他們纏繞。

輕微的撕裂聲在頭頂響起,大約是拽斷了一片輕紗,它們輕飄飄地落在伊春臉上,阻斷了呼吸的可能。

隨著輕紗落在地上的還有她的外衣。

衣服沒了應該覺得冷,可是她卻越來越熱,燒刀子上了頭,暈暈沈沈。

床應該很大,可是翻來覆去,她覺得自己又快掉下去,懸在那裏很不安。偶爾隔著輕紗望向外面,只能見到他身體隱約輪廓,精瘦、有力,雙臂擰緊她,長發似黑色瀑布披散在她身體上。

伊春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陌生,對這個人,對這件事。

他喘息著忽然把腦袋鉆進輕紗裏,與她額頭抵著額頭,眼裏有整片海洋的火焰在燃燒。

“我這麽做,是不是不太好?”舒雋聲音有些沙啞,低聲問她。

她也在喘息,兩人的四肢還糾纏在一起,完全無法分離。他的身體比烙鐵還要燙,某個危險征兆抵在她身體上,那裏令她感到天性裏的恐懼。

過了很久,她才開口,很輕很輕:“……為什麽……這樣?”

問得古怪,他卻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將她的頭發全部撥到後面,露出整個額頭。

他說:“因為我喜歡,你呢?”

她還是很久很久都沒有回答,最後忽然握住他的手,低聲道:“我不知道,給我點時間。”

他笑了一聲,像嘆息似的,身體微微顫抖了兩下,聲音也跟著顫抖:“……那現在這樣……怎麽辦?可以繼續嗎?”

“……我不知道。”

她有時候真狡猾的讓人牙癢癢。

舒雋深呼吸了幾下,擡手把輕紗丟下床,跟著翻身躺在她身邊,隔了好一會兒呼吸才漸漸平穩。

“你不願意,我就不。”他用腳把被子勾上來,蓋住她光裸的身體,把頭整個扭到一邊,再也不看她。

屋子裏忽然變得極其安靜,靜得有些詭異,她還是一個字都不說。

舒雋忽然翻身轉過來,問她:“在想什麽?”

伊春回答的很老實:“想你。”

他又笑了,摩挲著她的額頭:“想我什麽?說說看。”

伊春掉過臉定定看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說:“在想我欠了你許多賬,銀子,人情。是因為要我還債麽?”

他的手忽然就變冷了,飛快從她額頭上撤離。

“原來如此。”他說,說完跳下床,再也沒回頭,徑自走了。

他走了很久之後,伊春忽然覺得屋子裏變得寒冷徹骨,好奇怪,火盆子明明燒著,剛才明明熱得要流汗。

她把身體蜷縮在被子裏,卻還是不能緩解半點寒意。

那是從身體深處蔓延出的一股刻骨滋味,無端端,讓她感到傷心欲絕,像是失去了某個寶貴的東西。

伊春猛然從床上坐起,飛快地把散落床角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推門追了出去。

偌大的風雪擊打在她臉上,冷得她一個哆嗦,差點倒退數步。

她把手攏在唇邊,大聲叫:“舒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讓你生氣的!”

聲音隨著暴肆的風雪飛出很遠,可是沒有人回答她。伊春披上大氅,沖進風雪裏左右找人,可是每間屋子的燈都沒亮,一間一間去推,半個人也找不到。

她大叫了好幾次舒雋和小南瓜的名字,依然沒人回答。

伊春忽然覺得一切都很荒謬,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簡直像容貌俊美卻惡意耍人的鬼魅一般,塞給她一個美夢,還沒捂熱呢就再度搶走。

再把屋子找一遍,還是沒有半個人。風雪中默然矗立的院落,像一只詭異怪獸。

伊春喘了幾口氣,回頭對著門口那個墳墓拜了三拜。

她該離開了,實在沒辦法再繼續待在這裏。她甚至不能肯定是不是酒後一場亂夢,酒醒後變得混亂無比,不知道怎麽面對一切。

“對不起……舒雋,我走了。”

她把劍系好,轉身飛快走出院落,連夜離開了雪山。

當帶著沖天怒氣擊退趁夜暗襲的雪山五矮子之後,舒雋的火氣還沒消。

到底是冷靜一夜,還是現在回去找她好好理論一番,他也不知道。究竟老天是怎麽把她做成這種樣子的?真不能喜歡上她,否則只會被氣得吐血。

舒雋推開房門,還是決定回去看她,可惜迎接他的只有空蕩蕩的床,斷裂的輕紗還卷在地上,人卻消失無蹤。

很好,她幹脆先跑了。

小南瓜還鬼頭鬼腦地把腦袋伸進來,像是怕打擾似的壓低聲音叫他:“主子,這五個矮子要怎麽辦?照你方才說的,讓他們重新打掃廚房?”

舒雋動了一下,回頭飛快走出屋子。那五個矮子被繩子拴成一條,傻兮兮地蹲在雪地裏仰頭看他。

他冷冷一笑,第一次感到暴怒是什麽樣的滋味。

“把他們肉切下來燉湯,給狗吃!”說完,他猛地甩上門,差點把門框砸裂。

小南瓜嚇了一跳:“燉、燉湯?!主子!這不是真的吧?主子?!”

這次不管他怎麽叫嚷,舒雋再也不出來了,好像死在屋子裏似的。

隔了一會兒,他忽然又沖出屋子,大氅和帽子都穿好,一句話也沒說,繃著臉朝山下追去。

小南瓜這才發覺不對勁,悄悄探頭往屋子裏看,伊春果然不在裏面。估計是主子想趁著酒醉霸王硬上弓來著,結果把人家姑娘惹毛了趁夜下山,主子欲火中燒地去追。

嗯,沒錯,一定是這樣!小南瓜嘖嘖嘆息搖頭,恨鐵不成鋼。

他在門口枯坐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手腳都凍得冰涼,那五個蹲在雪地裏的矮子更是臉色發青,因著被舒雋點了啞穴,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在地上滾來滾去表達不滿。

小南瓜怒道:“再滾我就真把你們的肥肉切下來熬油!都怪你們這幫矮子!主子要是追不到姑娘,咱們看著辦!”

話音剛落,便見舒雋一個人慢慢走回來了。

他一骨碌爬起來,跺著凍僵的手腳,貼過去偷偷左看右看,硬是沒見到伊春的身影。

“那個,主子啊……”小南瓜試探著想說話,舒雋卻低聲道:“怎麽還沒把這些混賬熬了燉湯?”

他結結巴巴:“這個……真的要燉湯?”

舒雋沒回答,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隔了好久,他才說:“收拾一下,準備走了。那丫頭……暫且讓她自己闖兩年吧。”

肯定是沒找到人,所以他這麽蕭索。

小南瓜扁嘴搖搖頭,想不出什麽安慰的話,只得聽從他的吩咐收拾東西去了。

****

青林暗換葉,紅蕊續開花。此時正值春夏交替之際,揚州氣候溫暖潮濕,在船頭站久了,便覺後背被一層薄汗浸透。

船夫在前面緩緩搖櫓,小船在碧波中蕩漾,岸邊楊柳垂依,猶如芳華少女含羞帶怯,方是江南旖旎景致。

他一面搖船一面笑道:“諸位擡頭看,揚州二十四橋可是別處看不到的。歷來許多大詩人大詞人為二十四橋作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雕。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首詩諸位一定聽過吧?”

伊春聞言便把鬥笠拉高,露出一張蜜色臉蛋來,盯著那霓虹臥波似的長橋看了半天,點點頭:“是很好看。”

船夫笑道:“今日運氣不佳,沒遇著畫師出門,有時候天氣好,那些擅長作畫的畫師們也會聚集在此作畫,便宜的幾文錢,貴的幾兩銀子,諸位便能和二十四橋一同留在畫上啦。”

同船還有幾個人過水路,都問他有什麽著名畫師,七嘴八舌說得好不熱鬧。

伊春默然看著越來越遠的二十四橋,腳下小船在微微搖晃,不知為何令她想起與舒雋在東江湖的那段日子。

倘若是他在這裏,會說什麽?不過他向來雅的很,估計根本不會給她解釋這個景那個景,只會抱著三弦慢慢唱歌。

他有很多時候都顯得孤僻冷漠,臉上雖然是漫不經心的笑,其實是拒絕任何人靠近他自己的世界。

可是那天他分明是打開了門,她卻把他弄生氣了。

他就有這種本事,明明對她輕薄是他的錯,到頭來感到愧疚的人反而是她。

這是什麽道理?伊春也不明白。

她向來不愛自找麻煩,想不通就幹脆不想,回頭笑吟吟地聽船夫高唱揚州小調,和船裏其他人一樣喝彩叫好。

水路行了一段,忽聽前方傳來哭喊和落水之聲,船夫的歌聲一下停了,把船一撐,停在水當中。

一船的人都驚疑不定地探頭去望,卻見前面不遠處同樣一艘送客漁船被另幾艘烏篷漁船包圍住,上面的客人們哭的哭喊的喊,為一群彪形大漢攔住索要財物,不給的便丟進水裏。

“運氣還真不好,遇到這些水鬼!”船夫打了個哆嗦,趕緊把船往回搖。

伊春低聲問:“老丈,他們是什麽人?光天化日之下搶劫財物,官府不管麽?”

船夫嘆道:“官府怎會管這等閑事,這幫水鬼頭頭每個月供奉給捕快們吃香的喝辣的,誰會管咱們死活!報上去多少次,都說沒有強盜,反而把報官的那些人打一頓板子,說他們妖言惑眾。這些家夥不是揚州人,看那個體型!估計是北方來的,簡直窮兇極惡。”

說話間,那些烏篷漁船大約發現了這裏還有一條肥魚,立即從後面追了上來。

船上的人驚慌失措,沒命地叫著快搖快搖,奈何那幾條烏篷漁船有十幾個大漢催動追來,在水裏竟快若流星,幾乎是眨眼功夫就圍住了小船。

當頭一個大漢抱著胳膊站在船頭看他們,裸著胳膊,上面刺著一只猛虎,看上去極其兇惡。

“要命的把錢交出來,不要命的便跳下去!”他居高臨下地發令,說得十分簡潔。

船上那些人紛紛掏出荷包,一個字也不敢說。又有兩個大漢上船來,一個拿錢一個搜身,眼看著一個中年大嬸藏在肚兜裏的幾塊銀子也被掏出來,她臉色青白交錯,要哭又不敢哭,看著十分可憐。

“荷包!”一人走到伊春面前,擡手將她的鬥笠打飛,忽見是個年輕姑娘,長得也不賴,不由笑道:“是個小娘們!還挺嫩!”

說著便來搜身,手指剛摸到她的腰身,只覺脖子上一涼,竟是被一柄鐵劍抵住了。

“應當反過來,把你們的荷包都交給我。”伊春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那大漢擡手來推她,卻被她閃身讓過,一把搶過他手裏的幾個荷包,擡腳一絆,他便直挺挺地掉進了水裏。

“反了不成?!”烏篷漁船上的水鬼們因見同伴落水,紛紛跳上船來抓她。

伊春先搶荷包,再把人推水裏,一連串動作熟練無比,想來這半年不到的功夫也積累了不少搶錢經驗,連人家手上戴的玉石鏈子也不放過,統統抓過來。

那幫水鬼見她如此身手,索性潛到水底在下面使勁搖晃漁船,試圖把小船弄翻,只要她落到水裏,就奈何不了他們了。

伊春縱身一跳,穩穩落在水鬼老大身邊,與他大眼瞪小眼。

水鬼頭子倒也穩重,直接問她:“你要如何?”

伊春最喜歡和爽快人打交道,笑道:“把錢還給他們,再把你們身上的錢給我,就此兩不相欠。”

水鬼頭子並不多話,一揮手讓水鬼們把搶來的荷包統統還給那一船客人,跟著把自己的荷包朝她懷裏一擲——沈甸甸的,裏面只怕不少銀子。

“只能給你我的。”他說。

伊春點點頭,把銀子往懷裏一塞,又跳回漁船,船夫趕緊把船搖了起來,力求趕緊逃離這幫水鬼夜叉。

那頭目忽然冷道:“我等是揚州中興幫人,報上名來。”

“我叫葛伊春。”她答得非常爽快,“誰要不服,隨時來找我。”

作者有話要說:本章補完。新章馬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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