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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惆悵來時路已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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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惆悵來時路已迷

岳如箏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小樓,那樓下的一株綠萼梅寂靜佇立,仿佛在等待著她的歸來。只是時已三月,花朵早已雕落,淡淡的陽光拂在枝葉上,有一些微微的絨綠。岳如箏正望著那一點點的綠意出神,卻聽身後有人輕笑一聲,她還未回頭,便有人自腰後將她一抱,道:"小姐,你怎麽站在這裏發呆?"

岳如箏扣在那人手腕上,稍一用力,便將她拉到身前。原來是個才十四五歲的小丫鬟,圓臉杏眼,肌膚幼白,她被岳如箏抓著手腕,急得蹙起眉頭道:"小姐快松手!你把我也當成極樂谷的人來對付嗎?"

岳如箏笑盈盈地松了手,道:"茜兒,早就叫你跟著我們練習武功,你卻怕苦不肯。不然的話,說不定你也是江湖中有名的女俠了。"

茜兒倒背著雙手,看看岳如箏道:"我才不要舞刀弄槍,嚇死人了。小姐,你出去的時候,我們被圍困了三天三夜,那院外的幾棵大樹都被毒煙熏死了。這株綠萼梅好在離院墻遠一些,才保住了性命。"

岳如箏想到進門時看到的景象,不由輕嘆了一聲,走到樓前的秋千前,坐在上面,望著那株梅樹發呆。她不知當時如果自己也在印溪小築,會不會又克制不住而和極樂谷的人動手,而當師傅她們正面臨圍困的時候,自己卻留在南雁蕩,似乎過得還頗為閑適。她這樣想著,便對自己產生了一些埋怨之情。

茜兒卻不知一向無憂無慮的岳如箏為何回來之後便心事重重,她輕輕走到秋千邊,從腰畔荷包裏倒出一簇白中帶著綠意的花瓣,托在手心,遞到岳如箏面前,道:"小姐,你走了之後,綠萼便謝了。我替你收拾了這些花瓣,就等你回來呢。"

岳如箏伸出雙手,從她那接過這輕盈若透的梅瓣,合攏於掌中,隱隱還能聞到絲絲縷縷的微香。她呼吸著這份沁人心脾的味道,忽又想到了南雁蕩山那片桃林,嬌柔芬芳的桃花香,起初也是淡然飄逸,卻會隨著陽光漸暖而愈來愈馥郁悠遠……

次日一早,於賀之便差人來尋邵揚與岳如箏。二人來到水榭,見江疏影仍是端坐於波光之間,垂眉斂目,臉色雪白。於賀之則與她對面而坐,雙掌上下交錯,橫於胸前,手指微微顫動。岳如箏雖未到跟前,卻已經感覺到四周空氣隱隱震蕩,再看那本來漣漪不止的湖面,竟忽然變得波平如鏡,但在這極度的平靜之中,實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在壓制著水面。

岳如箏和邵揚均不敢上前,肅立於一邊。於賀之雙掌忽然翻轉,直落江疏影兩肩肩井穴之上,但見江疏影身子一震,便向前無力地倒去。岳如箏急忙飛奔上前,於賀之已將她扶起,江疏影唇邊有淡淡血痕滲出,更襯得容顏似雪。

岳如箏扶著江疏影的手臂,向於賀之道:"師伯,昨天您不是說我師傅體內的毒已經沒了嗎?"

於賀之額間亦微微冒汗,臉色凝重,道:"你師傅當日所中的毒液雖已被我運功逼出,但那蛇尾毒液只要滲入血中便會沿著經脈逆行,所以我想以內力將這些毒性融匯一處,再想辦法化解。但剛才嘗試一番,並不能如我所願。"

岳如箏憂慮道:"那究竟要怎樣才能讓師傅恢覆?"

江疏影搖頭道:"我與你師伯都常年隱逸,對這些下毒解毒的事情也並不了解。"

邵揚沈吟道:"師傅,我曾聽說聽雨山莊的衛莊主頗通藥理,不如我和如箏去一次黃山?"

於賀之道:"我讓你們來就是為了此事。現在看來只憑內力是無法化解這毒性的,只有尋求解藥,才能真正讓你師傅康覆。"

江疏影倚著水榭雕欄而坐,向邵揚道:"你可以去一次聽雨山莊,向衛莊主請教。這裏有你師伯守護,應該不會有事。"她頓了頓,又轉向岳如箏,道,"如箏,你不要跟著出去了,以免節外生枝!"

岳如箏胸中郁悶,蹙眉道:"師傅,你還是不放心我?這次有師兄在一起,我肯定不會莽撞生事了!"

江疏影不悅道:"你的性格我最清楚,邵揚哪裏看得住你?上次叫你去找師伯,你反而去結識了七星島連海潮的兒子……只不過我與你師伯昨天也說了,連海潮只有女兒,你認識的那個少年,還不知到底是什麽來歷。"

"可是連珺秋親口說了,小唐是她的弟弟!"岳如箏委屈地道。

"那他為什麽姓唐?為什麽一個人住在南雁蕩山,不與家人聯系?我還聽你師伯說,那少年沒有雙手,這又是怎麽回事?"江疏影擡目註視著她,面容雖是憔悴,眼神卻不減淩厲。

"我……我沒問他。"岳如箏被這一連串的質問弄得心神黯淡,聲音也低了下去。

"你在那還住了十多天,卻什麽都不知道!"江疏影喟嘆道,"如箏,我一向待你如親生女兒,看來實在是太嬌慣你了。你怎麽連一點處事經驗都沒有?跟那個身份可疑的少年同出一處,也不怕被別人恥笑。不管他是不是七星島的人,你以後再也不準去南雁蕩了!"

"是他救了我,收留我養傷,要不是他,我也早就被極樂谷的人帶走!為什麽不能再去……"岳如箏又是不平又是難過,心裏一急,語氣便硬了起來。邵揚見狀,急忙一把拉住她的手臂,道:"師妹,你怎可頂撞師傅?!還不快退下,讓師傅好好休養!"

於賀之也皺著眉上前一步,攔在江疏影與岳如箏之間,向江疏影道:"如箏終究還是小孩性情,她又怎會了解這江湖險惡……不過當日那少年來找我之時,我見他連夜冒雨而來,言辭懇切,倒也不像是別有用心之人,所以才容許如箏暫時留在了他那裏。"

江疏影乏力地倚在欄桿上,輕輕嘆道:"如箏,總之一句話,你要自重!"

岳如箏心中五味雜陳,見師父神情疲憊,又不敢再與她辯駁,只好隱忍著低頭退下。

岳如箏與邵揚離開水榭之後,一路上都默默無語。走到半路,邵揚拉住她道:"如箏,師傅也是為你著想。你不要這樣悶悶不樂。"

岳如箏低垂眼簾,望著道邊青青草苗,道:"我只是覺得難過。為什麽你們對小唐一點感激之心都沒有,反而追究他的身份,還質疑他的動機?"

邵揚不悅道:"我不是已經跟你提出,可以拿錢物去送給他嗎?你還想怎麽樣呢?"

"我說過他不會要的!"岳如箏提高了聲音,沖著他道,"當天我就叫你再等等,等他回來後再走,你非要拉著我下山!"

"你不覺得他是有意避開我們才去了深山嗎?人家不想跟你道別,你為什麽還那麽傻?!"邵揚見她至今還耿耿於懷,不由也惱怒了起來。他走到岳如箏身前,打量她一番,道,"岳如箏,師傅現在內力全無,你卻還想著那個唐雁初,我看你真是不象話了!"

"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我哪有想著他?我只是為他鳴不平……"不知怎的,岳如箏一邊憤憤地說著,一邊覺得自己的臉一陣陣發熱。

邵揚冷笑了一聲,負手道:"這樣最好。我現在就去聽雨山莊,你好生待在小築,不要再惹師傅生氣。"

岳如箏本來是想與他一起去,但眼前兩人之間氣氛尷尬,她又想到當日遇到的聽雨山莊少莊主那驕縱的樣子,便懨懨地回了聲"知道了",就獨自回了小樓。

邵揚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忽然覺得自從她在南雁蕩住了這十幾天之後,就變得喜怒無常,更讓人捉摸不透。以前的岳如箏,很容易生氣,卻也很容易就釋懷。她看來似乎什麽心事都沒有,成天如同長不大的孩子一樣,但邵揚卻知道,在她心靈深處,時常會有說不清的陰影纏繞。就好像她最怕大風大雨的黑夜,她自己都不知原因,卻難以擺脫這份畏懼之感,與她這自幼習武的身份十分不符。

邵揚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岳如箏時的情形。

那是十年前的一個春夜,他正在大蜀山下的溪邊練劍,師傅則在不遠處的默林彈箏。那時新月初升,皓白無瑕,整座廬州城都被這素潔之光覆上了一層靜謐。就在這月光之下,有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從山間小道而來,神情恍惚,孤單無依。

當時的邵揚,也不過十二歲,乍一見這癡癡呆呆的女孩,嚇了一跳。女孩卻停在了離他不遠處的梅樹之下,也不說話,直接坐在了樹下,抱著梅樹便閉上雙眼睡了過去。她的臉上滿是塵土,頭頂上松松地梳著兩個丫髻,樣子很是狼狽。但她睡著的神情很是沈靜,伴著默林中飄來的古箏之音,她那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好像已經走過了千山萬水,經歷了重重磨難,終於找到了可以暫時棲息之處。

邵揚收起劍,躡手躡腳地進了默林,找來了師傅。江疏影帶著他來到女孩身邊的時候,她還在熟睡之中,瘦小的身子緊緊倚靠著梅樹,露在裙外的雙腳是光著的,也不知是沒錢買鞋,還是在流浪中丟失了。她的腳上滿是傷痕,細細的腳踝有些發青,想是春寒料峭,受凍所致。

於是師徒二人便靜靜地坐在了梅樹邊,伴著那皎潔淺淡的月色,伴著時有時無的梅香,伴著這如同失群孤雁一般的女孩。

很久之後,女孩才揉著眼睛醒了過來。那時,已是月上中天,滿城寂靜。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這師徒二人,卻未曾讓她十分驚訝。她還是睜著一雙圓亮卻又迷惘的眼,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人。

"你叫什麽?從哪裏來?"江疏影輕聲慢語地問。

女孩茫然地坐著,月色下,她的眉眼其實很漂亮。只是她好像陷入了深深的回憶,卻又找不清回憶的方向。

坐在她身前的邵揚見她呆坐不語,便湊上去問道:"你連自己叫什麽都不知道了?"

女孩下意識地往後閃了閃,背靠在梅樹上,想了想,才小聲地道:"箏兒。"

她說的並不是廬州話,好像帶著點南方口音。其實邵揚和師傅一直也不確定,她說的到底是什麽名字,或許是珍兒,或許是真兒,也或許根本不是這個發音……

後來,江疏影將這個連自己名字都說不清的女孩帶回了印溪小築。

"那夜月色清雅,你恰好在箏音之中而來,以後就叫你岳如箏吧。"江疏影俯下身,對著已經換好了幹凈衣衫的女孩道。

小小的岳如箏仰起臉,望著天上的明月,眼裏忽然溢出了晶瑩剔透的淚水。邵揚不知所措地摸摸她的頭發,想要安慰她幾句,她卻抱著他的手臂,戰戰兢兢地道:"我可以,留在這裏了嗎?"

……

從此之後,岳如箏便留在了印溪小築。她除了能說出自己的小名之外,還知道自己是在正月初一,這個除舊迎新的日子出生的。岳如箏一直說自己有個姑姑,美麗溫柔的姑姑有一個大大的箱子,裏面藏著許多小巧的貝殼,還有一個能聽到海浪之聲的海螺。可是她卻說不清自己為什麽一個人到了廬州,也說不清她的姑姑究竟在哪裏。

有的時候,年少的邵揚甚至曾猜測,這個有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動不動就會眼淚汪汪,但笑起來便又忘卻了一切憂愁的女孩,會不會是從月宮偷偷下凡,卻不慎忘記了回家之路的小仙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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