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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連天花落路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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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連天花落路漫漫

去采藥的時候,岳如箏習慣跟在唐雁初身後,就算是她不需要再抓著他的竹筐,她也喜歡在後面一邊走一邊看著他的背影。走路的時候,他很少說話,也很少回頭。岳如箏就靜靜地跟在他身後,看他低著頭,一步接一步地走著。

他連走路都那麽認真,安靜。好像沒有什麽能夠打攪他的生活,連珺秋的到來幾乎已經成了過去,不留任何痕跡。岳如箏看著他努力保持平衡的樣子,以及微微晃動的衣袖,心裏還是會湧起一些傷感。這傷感來得說不清道不明,她很難分清自己究竟是在憐憫他,還是為他身帶殘疾而遺憾,或是別的什麽因素……

春風和煦,桃花開得愈加燦爛,與遠處青黛山巒輝映生色,紅的更艷,粉的更嬌,白的更清。唐雁初從岳如箏的閑談中慢慢知道了她的一些事情,岳如箏也會提及她的師兄,不知何時會來接她回去。

二月末的一天,天氣晴朗,陽光微暖。唐雁初剛從外面回來,岳如箏便興沖沖地跟他說:"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有什麽新發現?"

她自從腳上漸好之後,便開始自己的"冒險",這一帶的山山水水,都蘊含了她的新發現。唐雁初不以為意地看看她,她果然自己就忍不住,道:"這山裏有魚啊!"

唐雁初眼裏浮現一絲淡淡的笑意,道:"很奇怪嗎?"

"是在那山坡下的深潭中,我路過的時候看見的。那種魚我從來沒有見過,不知道能不能吃……"岳如箏又浮想聯翩,想著想著就想到了吃的方面。

唐雁初沒有接話,坐在院裏自顧自地整理藥草。憑著這些天對她的了解,他覺得岳如箏無非也就是想想而已,等會兒就會偃旗息鼓。不過他還是低估了她對於捕魚的興趣,更確切的說,是對吃魚的興趣。岳如箏連連發問,要怎麽才可以捕魚。他起先還是自己做事,但後來只好告訴她,屋子裏有網兜,是師傅在世時候做的。

岳如箏欣喜萬分地找到了網兜,拉著他的袖子,到了她說的那個深潭邊。潭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亮閃閃的波光,看上去清澈靈動,似乎也帶著暖意。

唐雁初看看那潭水,道:"你不怕冷的話,就自己去抓。"

岳如箏興沖沖地脫了鞋子,挽起裙角便踏入那潭水,才一落腳,便"哎呀"一聲叫了起來,忙不疊地縮回雙腳,跑到岸上,頓足道:"怎麽那麽冷?!"

唐雁初看了看她那雪白的腳踝,道:"我不是說過不怕冷就去嗎?"

"那你也沒說有那麽冷啊!"她沒好氣地道。

唐雁初有點無奈,走到她跟前,道:"你又不講道理。"他見岳如箏的雙腳還在微微發抖,便自己脫了鞋子,走到潭水中,道:"把網兜遞過來。"

岳如箏遲疑了一下,蹲下身,把網兜遞到他腳邊。他伸出右腳接了過去,將網兜輕輕地按到水裏。他的右腳一直都夾在網兜上沿,好控制著讓它不動,就單用左腳站在冰冷的水裏,身子還是保持著絕對的平衡。

岳如箏蹲在潭邊看著他寂靜的身影,忽然覺得自己出了一個餿主意,不禁道:"小唐,你還是上來吧,我不要抓魚了。"

唐雁初卻頭也不回,低聲道:"別大聲說話,魚都被你嚇跑了。"

"不要了,你快點上來。"她緊緊蹙著眉頭道。

正在此時,唐雁初忽然右腿一擡,"嘩"的一聲,帶著一片水花把那個網兜猛地提出水面,大聲道:"過來接住!"

岳如箏沖上前接住網兜,兩條腹上銀白的魚兒亂蹦亂跳,濺了她一臉水花。她喜笑顏開地拉了唐雁初的袖子跑回岸上,想要伸手去抓魚,反被魚兒的尾巴拍在手上,又冷又滑,抓也抓不住。

唐雁初踩著潭邊的石子走到她身前,俯下身看看魚,道:"帶回去,你現在抓出來幹什麽?"

岳如箏笑盈盈地看著他,道:"謝謝你,小唐。"

他呆了一下,眼裏浮起一絲溫和的光,道:"這有什麽?"說完便穿上鞋子往回走。

岳如箏抱著網兜跟在他身邊,路邊的桃花開得正濃,這一片幾乎都是粉白色的,一簇一簇,壓彎了枝頭,好似一團團的雪球。清風徐來,早先盛開的那些花朵便承受不住,片片白瓣輕靈靈旋飛四散,在兩人身邊久久不離。

唐雁初靜靜地走著,忽而側過臉望瞭望岳如箏。她正唇角帶笑,看著兩邊爛漫的桃花,不曾註意他的目光。他只看了一眼,便又轉回頭去,望著前方繼續前行。

兩人才剛走到小院前的桃林邊,唐雁初就望見有一個年輕男子牽著白馬站在竹籬前,好像正在等待著什麽人。那男子一身幹凈利落的暗紫色勁裝,身材挺拔,面容端正,神清氣爽。

岳如箏一見他,忽然欣喜萬分地叫了一聲"師兄",便向他跑去。

那男子也面露驚喜,大步上前,半帶責備半帶憐惜地道:"如箏,你倒還記得我?!"

岳如箏紅著臉道:"我要不是腳上受傷,早就回去了……但我在這裏,一直擔心你們的。師傅她怎麽樣?"

男子嘆道:"自你走後,發生了不少事情。說來話長,不過現在已經暫時太平了。"他頓了頓,看看她道,"對了,你腳上的傷勢如何?"

岳如箏擡了擡右足,道:"已經好了。都是小唐的功勞。"她說到這裏,方才想到唐雁初,一回頭,見唐雁初默默地站在不遠處,望著兩人不語。

她笑著走到唐雁初身邊,朝那男子道:"這就是小唐,唐雁初。"

唐雁初低垂眼簾,並未說話,男子看著他,一時有些錯愕,又有些訝異。岳如箏忙拉了拉唐雁初的袖子,道:"小唐,他是我的師兄邵揚,印溪小築的大弟子,師傅最欣賞他了。"

當日唐雁初到北雁蕩的時候,邵揚並不在於賀之的廬舍內,因此兩人之前沒有見過。邵揚也只是聽師伯提到過那個為如箏捎信來的斷臂少年,雖如此,親眼見到唐雁初,他還是難免有些驚訝。

但邵揚畢竟經常和各色人等打交道,見唐雁初還是不說話,又看了看他空空的雙袖,便打破尷尬地道:"唐兄弟,不要聽我師妹胡吹,她就會說大話。她在這裏承蒙你的照顧……我替她多謝你了。"

唐雁初擡起眸子望著他,輕聲道:"我沒有照顧她,她只是借住了一些日子罷了。"

岳如箏抿著唇,一低頭,見自己懷裏還抱著網兜,便道:"師兄,快要中午了,進去吃飯。"

邵揚略一遲疑,她已經拉著唐雁初進了院子,邵揚只得跟在兩人身後。岳如箏回頭對邵揚道:"師兄,你先在院子裏坐一會兒,我來殺魚。"

邵揚點點頭,岳如箏抱著網兜走到水井邊,端來水盆就把魚兒往裏倒。那兩條魚一碰到水,便又蹦跳不已,岳如箏挽著袖子想要去按住,卻反被濺了一身水。邵揚笑著走上前,道:"師妹你什麽都不會,還想賣弄。"說著,他便挽起袖子,讓她取來刀剪,蹲在水井邊殺起魚來。

岳如箏嘟著嘴看著他嫻熟地幹活,忽然想到唐雁初,回頭卻不見他人影,忙跑到廚房裏,他正獨自坐在竈臺前生火。

"小唐。"岳如箏蹲在他身邊,道,"我師兄人很好的,你不用害怕。"

他抿著唇,盤腿坐著,腰微微有點彎,袖子垂在了地上。

"我沒有害怕。"他低聲地道,"只是有些不習慣見生人。"

岳如箏看著他低落的眉眼,轉了轉眸子,道:"那我起先不也是陌生人嗎?"

唐雁初淡淡地笑了笑,沒有說話,伸出腳夾起木柴往竈膛裏塞。過了一會兒,他道:"你出去陪你師兄吧,他是客人。我就不出去招呼他了。"

岳如箏點點頭,走了出去。

邵揚本來一直靜靜地望著廚房,見她出來,才又繼續幹活,岳如箏搬來凳子,坐在他面前。邵揚一邊洗著魚,一邊道:"如箏,你的傷既然已經好了,我就帶你回去吧。"

岳如箏怔了怔,道:"什麽時候走?"

邵揚擡頭看著她道:"你說呢?"

岳如箏低下頭想了想,道:"過幾天吧。"

邵揚微微嘆了一口氣,道:"你要知道,我此次出來接你,就是怕夜長夢多,又被極樂谷的人纏上。"

岳如箏道:"那你的意思是?"

"最好馬上就走。"邵揚道。

岳如箏呆了一下,道:"有那麽急嗎?"她見邵揚臉色凝重,只好道,"那我們明天動身行嗎?"

邵揚這才點了點頭,彎下腰繼續清洗。

岳如箏直起腰,看著這小小的院落,眉間帶著微微的失落。

她顧自發呆,邵揚無奈地叫道:"如箏,魚已經洗好了。"

岳如箏這才回過神,接過了魚。邵揚道:"你連殺魚都不會,怎麽燒?"

"小唐會的。"她說了一句,便往廚房走去。

唐雁初背對著門口,站在木櫥邊擡腿取碗。岳如箏放下魚,想要跟他說話,卻又不怎麽開口,便默默地站在桌邊,幫著切菜。

兩個人在無聲中做好了飯菜,唐雁初走到桌前,道:"你先把飯菜端出去吃吧,我要收拾一下廚房。"

岳如箏看著他的神色,知道執拗不過,便端起飯菜出去,招呼了邵揚,進了正屋。

她與邵揚等了片刻,還不見唐雁初進來,岳如箏只好又返回廚房,卻見唐雁初竟然坐在地上,面前放著一碗飯,正用腳夾著筷子。

"小唐!"她快步上前,蹙眉道,"你幹什麽一個人躲在這裏吃?我們都在外面等你!"

唐雁初彎著腰坐著,沒有擡頭看她,只是漠然道:"在這裏吃一樣的,你去招待你師兄吧。"

岳如箏慍怒地拉著他的肩膀,道:"你這像什麽樣子?"

"我不想出去!"他忽然壓低了聲音,直直地盯著她,道,"我不想在你師兄面前吃飯,可以嗎?"

岳如箏松了手,慢慢蹲在他面前,道:"我說過他是好人,他不會介意的……"

"我介意。"他側過臉,身子微微有些起伏,末了才疲憊地道,"出去吧,真的,不要叫人等。"

岳如箏覺得喉嚨口有些發堵,失意地站了起來,走到廚房門口,回過頭看了一眼,他還是坐在地上,低垂著頭。

傍晚的時候,岳如箏忽然想到院中總共只有兩個房間兩張床,她不知道晚上師兄應該睡在哪裏。照理是完全可以在唐雁初房間借住一晚,但她想到中午吃飯的事情,心裏便不安起來。

她找借口讓邵揚出去看看風景,見他出了門,才來到唐雁初房裏。唐雁初正坐在床上疊衣服,她看了一會兒,試探地道:"小唐,晚上……"

"你讓他睡我這房裏。"他沒等她說完,就知道她的想法。

岳如箏松了口氣,道:"我還怕你不願意。"

唐雁初擡起頭看著她,眼睛憂郁沈靜。

"你明天要走了?"他問道。

岳如箏一怔,點了點頭,道:"本來不該那麽急的,但是怕極樂谷的人再惹是非。而且我離開廬州也很久了。"

他沒有說什麽,擡起雙足,用力地按著衣服,疊得很齊整。

晚飯唐雁初還是自己留在廚房裏吃的,臨睡前,岳如箏特地偷偷地跟邵揚說,叫他不要介意唐雁初的殘疾。

邵揚略顯尷尬地問:"他需不需要我幫忙的?"

岳如箏想了想道:"不需要,他都是自己一個人住。"

邵揚頗感意外,回到房裏,唐雁初已經把床整理好,對他道:"邵公子,我還有點活沒做完,你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先休息吧。"

邵揚點了點頭,唐雁初走到門口,又道:"岳姑娘要是過來問起,就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說罷,他便出了房間。岳如箏正在房中洗漱,沒有聽到他走出的動靜。他走到院中,擡腳拎起竹筐,放到窗臺上,用背抵住,雙肩探進草繩,便背在了身後,隨後便踏著夜色走了出去。

唐雁初走到很遠的地方才開始割草藥,風寒夜黑,他卻直到半夜時分才往回走,回到院前望瞭望,屋內漆黑一片,邵揚和岳如箏都早已睡了。他輕輕地卸下竹筐,走到廚房裏,慢慢地倚著墻坐在了裏側的角落。月色清冷,透過木窗映在他清秀的臉上,他望著那一彎殘月,屈起了雙膝,靠在自己胸前。

天亮後,岳如箏梳洗完畢,走出房間,只見邵揚已經坐在了正屋裏,他一見她出來,便站了起來,有些遲疑地道:"師妹……"

岳如箏朝外張望了一下,卻不見唐雁初的身影,不禁道:"小唐呢?"

"他昨晚好像沒有回房間休息。"邵揚低眉道,"我昨天趕路累了,很早就睡著了,早上醒來就沒見他。"

岳如箏大吃一驚,跑到院子裏,卻見角落裏滿滿一堆藥草,還帶著青澀的氣息。

一邊的泥地上,竟還有一行字的痕跡:"我去深山采藥,今日不回,勿等,保重。"

岳如箏呆呆地望著這娟秀工整的字跡,她不知道唐雁初為什麽要這樣做,連最後的道別也不願面對。

那天直到晚上的時候,唐雁初才背著又一筐藥草從深山裏回來。推開竹籬,院落裏沒有燈火,也沒有聲音。他好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一樣,依照多年來的習慣,卸下竹筐,坐在月色下,用靈巧的雙腳去整理那一大捧藥草。

沒有必要非在一夜幹完的活,他卻很有耐心地忙到了很晚。

回到正屋之後,他走到本來是他睡,後來給了岳如箏的那間房門前,用肩膀推開房門。屋裏黑黝黝的,隱隱約約看見床上已經整理得幹幹凈凈。一切東西都已經按照原先的樣子收好。

他站了一會兒,轉過身子,回了另外一間房。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他又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很早的時候就起床,隨便吃點,就背著竹筐進山。草藥不是每天都有的,有時候他背著空空的竹筐出去,爬到山坡上,望著天際的浮雲,就能坐上半天。

他也會堅持著每天必需的練功,抵在筆直的山巖上,用力地壓腿,讓自己的兩條腿可以長時間地保持一條直線。他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偶爾會想,為什麽要練功,練了又有什麽用。可是他自己也沒有答案,或許,只是為了消磨時間。

黃昏的時候,他背著竹筐又踏上回家的路。院子裏依舊是寂靜無聲的,沒有人一起吃飯,他就又跟以前一樣,只吃前一天剩下的冷飯冷菜。

生活對於他而言,本來就無非是一天一天地度日。別無樂趣,別無希望。

他除了去鎮子上收草藥的鋪子時,還有買一些生活必備品之外,不跟任何人說話。

有時候,他會想,是不是之前岳如箏在的那段時間,他已經把後半生該說的,不該說的話,全都說完了。

走過桃花樹下的時候,走過那寒潭的時候,走過當日發現岳如箏的山下的時候,他一如既往地低著頭,只看著自己腳下的路,沒有絲毫停留。

春點疏梅雨後枝。翦燈心事峭寒時。市橋攜手步遲遲。

蜜炬來時人更好,玉笙吹徹夜何其。東風落靨不成歸。

--姜夔《浣溪沙》

(第一卷完)

【第二卷少年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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