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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一蓑寒雨定風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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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一蓑寒雨定風波

這一夜,岳如箏噩夢不斷。夢境中,印溪小築竟成了一片廢墟,本來艷麗多姿的紅梅如同血跡一般,灑了滿地都是。忽而又是殘月當空,自己被一條鐵索緊緊捆在梅樹之下,百般掙紮也無法解脫。她在夢魘中苦苦沈淪,卻一直無法清醒過來,有時明明意識到自己在做夢,但卻就是睜不開雙眼,身體沈重,好像被千鈞重石壓在底下一般。

她就這樣在驚嚇恐懼中度過了一晚,等到在半夢半醒中睜開眼的時候,窗戶外已經發白,但窗紙上悉悉索索,好像是又在下雨。

傷處的藥粉似是起了作用,昨夜那種發燙的感覺已經消失,只隱隱作痛。她側過身,昨夜她脫在床前櫃上的衣服都已不在,此時屋內光線漸亮,她才有機會細細打量。與外屋一樣,這裏的擺設同樣簡單,只是在窗下有一張竹木書桌,上有筆墨紙硯,桌子右側的藤編書架上放著若幹卷軸,也不知是什麽內容。

正在這時,房門一開,少年用嘴咬著一個竹籃走了進來,到床前後俯身把籃子放在櫃上,側過臉朝她道:"吃早飯。"

她微微一怔,撐著坐起身來,籃子中果然裝有一碗米飯,還有一碗不知名的山間野菜煮成的羹湯。那菜葉切得極細,飄在羹湯中,碧綠輕盈,散發出淡淡的清香。

"你受了內傷,還不能吃葷腥。"他坐到椅子上,脫了鞋子,伸出腳,把兩個碗一一端了出來。

岳如箏想了想,這屋子裏好像除了他二人之外未見旁人,便揚著眉試探地問他:"這是你做的?"

少年的腳還擱在櫃子上,聽得她這樣問,忽然坐直了身子,很覆雜地看了她一眼,低聲道:"我洗過腳,幹凈的。"隨即將腳放了下去,穿上草鞋,不說一句話。

岳如箏這才意識到他的敏感,急忙道:"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你比我厲害,我都不怎麽會做菜。"

少年還是低垂著眼簾,岳如箏忍住痛取過那碗羹湯,輕輕啜了一口,頓覺齒頰留香,便微笑著道:"不但看上去漂亮,味道也很好。"

少年靜靜擡起那雙幽深漆黑的眼睛望著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好像有了點暖意。岳如箏昨天只是在暗夜中粗略地看了他幾眼,如今面對著他,才見他樣貌頗為清秀,尤其是那眉眼,精致明澈,挑不出半點瑕疵。

"只是不值錢的野菜。"他的語氣還是平靜地不起任何波瀾,"我這裏沒有什麽好東西。"

岳如箏喝了幾口,忽擡頭問道:"你自己不吃嗎?"

少年朝外間側了側身,淡淡地道:"等你吃完,我再出去吃。"

岳如箏見他這樣說,也不好意思吃的太慢。少年看出她的心思,便欠了欠身,道:"不用急,你慢吃。"

岳如箏臉紅了一下,一邊吃著飯,一邊道:"對了,我還不知道怎麽稱呼你?"

少年怔了一下,道:"我姓唐。"

"唐?"岳如箏笑了笑,道,"我姓岳,岳如箏。"

少年見她這樣說,似乎覺得自己只說了姓氏,有些不妥,才補充道:"唐雁初。"

"唐雁初……"岳如箏念了一遍,又道:"你今年多大?"

"十九。"他淡淡地道。

"啊?跟我一樣大。"她揚起彎彎的眉,道,"我本來以為你比我小。"

唐雁初看了看她,那眼神似乎是覺得她有些啰嗦。

她卻好像沒有察覺他的不悅,不甘心地追問:"那你是幾月生的?"

他抿著唇,靜了好一會兒,才道:"就是本月。"

岳如箏的眼睛閃了閃,笑盈盈道:"二月?這麽巧,我是正月出生的,還是比你大。既然如此,我就叫你小唐了,可好?"

少年的眼裏掠過一絲詫異,好像微風拂過清淺水面一般,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岳如箏略帶匆忙的吃完了早飯,額間又滲出點點汗水。少年看著她道:"你大約有些發燒,想是過於勞累,又受了寒。"

她也自覺身體微微發熱,不禁心頭一沈,忽又急切擡頭道:"小唐,你這裏有沒有草藥?"

唐雁初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不由微微蹙眉道:"你就算現在就喝藥,也不可能趕去北雁蕩的。"

"那怎麽辦?!"她沮喪地低下頭,望著自己的腳,道,"我真怕師傅會出事……"

"你要找龍湫散人,是為了什麽?"唐雁初不經意地問了一句。

"我……"岳如箏欲言又止,不知該不該對他說那些覆雜的事情,只是嘆道,"江湖上的事情,你不會懂的。"

唐雁初略一沈吟,道:"你若是信得過我,我可以現在動身,去替你找那龍湫散人。"

"你?!"岳如箏一驚,側身看著他略顯單薄的身子,又看到他空垂的衣袖,心裏一慌,馬上移開了視線。

但唐雁初好似察覺到了,側過臉,望著地面,道:"我沒有手臂,但走路不慢。"

"不不……我只是,只是不好意思……"岳如箏心急慌忙地解釋,但自己都覺得臉上發熱,心虛之態十分明顯。

唐雁初還是未曾擡頭看她,目光落在自己的雙足。岳如箏望瞭望他,試探著道:"你去過北雁蕩嗎?"

他搖了搖頭,道:"我沒有離開過這裏。"但又隨即道,"不過我知道怎麽走。"

岳如箏望瞭望窗戶,終於下定決心地道:"那你能幫我捎一封信給龍湫散人嗎?"

唐雁初並沒說話,只是站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書桌上的對象,又回到床邊,咬著那個竹籃放到書桌上,擡起右腳,將筆墨紙硯一一放進籃中,再俯身咬了籃子走到她身前,用眼神示意她動手去取。

岳如箏在他做這些看似繁瑣的動作之時,一直都沒敢認真看。直到他俯身在她面前,她才鎮定了一下自己的心,伸手取出了筆墨紙硯。

少年將竹籃放回桌上,坐在椅子上,很安靜地看著她研磨,落筆,封緘。

"就只要交給他這封信?"少年看她封好了信箋才問道。

岳如箏想了一想,擡臂自自己頸上解下一串瓔珞。那瓔珞以白玉串成,中央垂下三縷墨綠絲線,頂端各墜著一顆大小完全相同的珍珠。這三顆珍珠並不是渾圓,而是狀若淚滴,表面浮著海藍色的幽光。她將瓔珞與信箋放在一起,伸手便遞到唐雁初面前,道:"麻煩你幫我把這送給我師伯,他見了瓔珞就知道我在這裏了。"

唐雁初低下眼簾看了看她手裏的東西,低聲道:"放在我懷裏。"

岳如箏這才一省,略微尷尬地將東西塞進了他短襦的衣襟中。唐雁初替她收拾了碗筷等物,又用籃子裝來茶水、幹糧,放在櫃上後才出了房間。

他走的時候並沒有跟岳如箏道別,岳如箏只是聽見院外竹籬輕輕一響,才意識到他已經離開了。

唐雁初在的時候雖也極少說話,但至少屋內還有點動靜。他走後,岳如箏獨自躺著,聽著漸緊的雨聲,滴答滴答,打在屋檐上,打在窗紙上,打在樹葉上,一切的一切,都深陷於寂靜之中。這裏遠離小鎮,遠離人群,聽不到半點喧囂,除了風聲雨聲,便只有偶爾傳來的鴉雀啼鳴,一聲聲如訴似苦。

中午的時候,雨還沒停,她呆呆地啃著幹糧,想到唐雁初這一路會不會走得艱難。他只有十九歲,卻有這樣嚴重的殘疾,又獨自居住於這人跡罕至的深山,岳如箏不知道他是如何才能生存下來的。

她對這少年充滿了疑問,但他在的時候,她卻一句話都不敢多說,更不敢擅自多問。唐雁初很沈默,但這沈默中又似乎蘊含了無窮的壓迫感,讓她渾身不自在。他無論做什麽事,都是懷著一種毫無感情的態度,只是一直低著頭,或是避開她的目光。

岳如箏想一會兒,睡一會兒,腳上的傷有時也會發出刺痛,加之昨天摔下山坡的傷處也會陣陣發作,下午便在昏睡之中度過了。

到了夜間,雨勢更大,窗紙上斑駁影印,好似畫出了許多奇怪的圖形。風吹雨襲,遠處傳來瀑流湍急之聲,又有奇怪的隆隆回響不絕於耳,岳如箏久久地望著未關上的房門,心中忐忑。

她裹緊了被子,躲在黑暗中。不知道為什麽,雖然她習武,性情爽朗,但是每到這種狂風暴雨的夜間,她都會從心底泛起陣陣恐懼。這種恐懼說不清道不明,似乎是夢魘,又似乎是幻覺,只是會緊緊地纏住她,讓她無法呼吸。

師兄常笑話她,看上去膽大潑辣,實則像個怕黑的小孩子。岳如箏雖不服,卻也無法解釋。

她就這樣瑟縮著,度過了在南雁蕩的第二個夜晚。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屋後的溪流應該已經暴漲,岳如箏能聽到嘩嘩的水聲流向遠處。

天色漸漸轉好,岳如箏不再發燒,但唐雁初還沒有回來。岳如箏的心開始變得七上八下,由之前的擔心他不能及早趕到北雁蕩,變成擔心他能否安全回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亂想,開始後悔為什麽要讓他冒雨前去找師伯。他走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帶雨具,就算帶了雨具,又該怎麽拿?他雖生活在山中,但畢竟沒有雙臂,如果遇到山路陡峭,會不會出事……岳如箏越想越愧疚,早上都沒吃東西,一直呆呆地望著微掩的房門。

臨近中午,岳如箏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卻正在這時,她聽到了院中竹籬響動,有人走了進來。

"小唐!"她情不自禁地高聲喊著。

腳步聲朝這房間靠近,隨後,房門被輕輕推開。岳如箏看到進來的人時,開始還怔了一怔。那人身穿著濕漉漉的蓑衣,頭戴蓑笠,臉龐被遮住了一半。但他走到床邊,蹲下身揚起臉看著她,她便看到了唐雁初那雙漆黑透亮的眼睛。

他的頭發有些淋濕了,覆在臉側,嘴唇有點發白。但眼神依舊清澈。

岳如箏松了一口氣,捂著胸口,有些誇張地道:"嚇死我了!"

"有什麽可怕的?"唐雁初微微詫異地道。

她終於開心地笑了,道:"我擔心了好久,真怕你出事。"

唐雁初淡然地道:"我走慣山路,不會有事的。就是昨夜雨大,耽誤了一些時間。"他頓了頓又道,"我見到你師伯了。"

"真的嗎?"岳如箏欣喜地直起身子,道,"他說什麽了?"

"我把你的瓔珞和信箋給他了。他這時應該已經和你師兄上路,趕往廬州。"唐雁初想了想,又道,"你的瓔珞我帶回來了,在我懷裏。"

岳如箏輕輕伸手,自他懷裏取出了那海藍色珍珠瓔珞。他雖穿著蓑衣,但裏面的衣衫也已經濕透。

唐雁初看她將瓔珞系好,藏進了衣領,又道:"你師伯還叫你先留在這裏養傷,等他們解決事情之後,再來接你。"

岳如箏心裏的大石頭總算暫且落下,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望著唐雁初隱在蓑笠下的臉,道:"謝謝你,小唐。"

唐雁初擡了擡頭,還是很平和的樣子,甚至沒有像岳如箏預計的那樣笑一下。

岳如箏見他還穿戴著蓑衣蓑笠,便伸手道:"我幫你換下這身衣服。"

唐雁初卻往後避閃開,道:"不用,我自己回房去換。"

岳如箏有些失落地看著他走出房間,心想自己素來大大咧咧,是不是讓這個內向的少年有點抗拒。她坐了許久,唐雁初才重又回來,他已經脫掉了蓑衣蓑笠,換了另一件暗藍色的衣衫,樣式與之前的一樣,都是只到腰下的短襦。腰間系著同色的帶子,下面穿著玄色的長褲,褲腳依舊卷起。這時才是二月上旬,他卻光著雙足走路,沒有穿鞋襪。

他走到床前,俯身看了看籃子,怔了怔道:"你怎麽沒吃完?是不是不習慣吃這些東西?"

岳如箏忙道:"不是,我是因為心裏擔憂,所以早上沒吃。"

唐雁初睨了她一眼,道:"我去做飯吧,你吃了一天幹糧了。"

岳如箏看他臉色有些蒼白憔悴,便道:"你趕了一天一夜的路不累嗎?不去休息一下?"

唐雁初只是搖了搖頭,銜著籃子便走了出去。

吃午飯的時候,他依舊只是坐在一邊看她吃完,收拾之後才離去。她想叫他一起吃,但擡眼望到他那雙幽深得讓人心顫的眼睛,便默默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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