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間曲：人間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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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間曲：人間之神
後日酒店，126樓深海之心包廂。
維克多和穆昭二人面對坐下，桌上是琳瑯滿目的酒菜飲品，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夜與月光。
穆昭望著窗外，手上無意識地把玩著一只銀質小勺。這是一個有些防備、有些思索的姿勢，因為在穆昭看來，這一次的相聚，維克多一定會有很多問題。
是的，維克多一定會有很多問題的。或許是日常的噓寒問暖，又或許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發言，而這些發言的目的僅僅只是為了逗他生氣……有些人就是會越活越小，越老越頑皮，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曾經的穆昭很不耐煩這些，但如今，他卻像是理解了什麽——雖然這樣的感覺太過朦朧，讓他自己都不明白他究竟是明白了些什麽——所以穆昭來到了這裏，並且已經做好了應付維克多各種亂七八糟的問題的準備。
但維克多瞧了瞧他，卻沒有對任何顯而易見的改變做出任何追問：無論是穆昭從兩米六的大高個變成如今更貼近普通人的身高，還是他從一個滿臉寫著“蠢貨就該閉嘴從世界上消失”的刻薄家夥變成如今平和沈穩的模樣，又或
者是任何一個不同於以往的改變，維克多都對此閉口不言。
他只是笑著，望著窗外的月色，絮絮叨叨地說著從前的往事，說著穆昭小時候的那些事。
二十七年前，在文明聯合會可觀測宇宙之外的另一端，有一個屬於矽基生命的文明在宇宙大爆炸中毀滅了。
那一場發生於宇宙最深處的爆炸毫無來由，並且沒有被矽基文明的任何設備觀測到任何預兆，因此當它爆發開時，它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了毫無防備的矽基文明，將那個遠超文明聯合會的恐怖文明的一切都化作虛無，只剩唯一一個幸運的幸存者以奇跡般的方式，穿越了難以想象的超長距離的蟲洞，來到了宇宙的另一端，出現在文明聯合會眾人的面前。
而這個幸存者，就是穆昭。
穆昭的生命編號為19746，即意味著他是作為銀靈帝國第19746批公民而制造的。當他們“誕生”後，帝國會為他們妥善安排父母和家庭，讓他們按部就班地學習，待到學習進度達標後，再為他們分配各自的任務——或許是繼續以公民的身份活在銀靈帝國的首都之中，或許是以戰士的身份維護帝國治下的秩序，又或許是成為觀測者和秩序維護者，被派遣至各個剛萌芽出生命的星球，觀察和維持這個星球的秩序與運轉。
“秩序”，這是刻在矽基生命的基本生命編碼上的字符。但他們所維持的秩序，並非是人倫道理，也不是王朝興衰，甚至也不是生老病死，而是日升日落、潮起潮退，是風雨雷電，也是星球從生命誕生到資源枯竭衰亡的整個歷程。所以這樣的他們，又被無數蒙昧的星球文明稱作神靈。
那些關於古神的傳說，就是銀靈帝國在文明聯合會可觀測宇宙中留下的僅有的蹤跡。
然而在這個無垠的宇宙中，從來沒有神靈，哪怕是掌控了規律、在無數文明中都以神靈的身份被崇拜的銀靈帝國也是如此。因此當那永恒沈默的宇宙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後，銀靈帝國便化作了虛無，僅存的殘骸也在太空中漂浮，化作死寂和黑暗，一如它們曾經的主人。
穆昭無疑是不幸的。他作為19746批公民的第一位蘇醒者，本該擁有帝國分配的完美的父母、有無數知識任他擷取、有光輝燦爛的一生等待他去走過，甚至當他感到有必要時，帝國也會為他量身定做一位完美的伴侶……然而這一切都毀滅在了那場恐怖的爆炸中。
但穆昭卻又是幸運的。在銀靈帝國的時間走入倒計時、所有的帝國公民都在安然等待終結的時候，他那僅僅只相處了一天的父母卻為他爭取了最後的生機，讓他以難以覆制的奇跡般的方式，降落在了文明聯合會的範圍內，更出現在了一位既能以足夠的善意和公正對待他、又擁有足夠的實力和勢力保護他的人面前。而這個人，就是維克多。
然而對於碳基生命來說，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矽基生命的幼年體自然是很不好照顧的。這樣的“照顧”，並非是給他足夠的營養和能量讓他長大，而是如何引導他，讓一個從不需要考慮“人情世故”的幼年古神明白他身邊的生命和人心，明白那個神靈的世界再不會回頭來擁抱他。
世界並不美好，但你還是要活下去。
維克多做得很好。
因為他不但扛住了文明聯合會的壓力，讓穆昭不用過多地考慮那些骯臟的勾心鬥角，還讓穆昭以“文明唯一人”的身份謀得了文明聯合會的議員一職——雖然這個議員的身份十分邊緣且沒有絲毫的勢力，但至少這個身份足夠高，足以為穆昭解決百分之九十的麻煩——也因為成年後的穆昭足夠優秀，優秀得能夠配得上世上的一切讚揚和榮譽。
而維克多也為此感到驕傲。
雖然穆昭很多時候表現得過於驕傲和刻薄，但如果深入了解他的話就會知道，穆昭絕對配得上這樣的驕傲。
維克多對此很有信心。
就像是當穆昭因為失誤而致使AX-19782的世界之靈將那個剛誕生出新生命沒多久的小世界毀滅後，無數自詡心理專家的蠢貨將穆昭的檔案標上“高危”遞到維克多面前時，維克多依然對穆昭十分有信心，並且對那些“專家”的各種離譜猜測嗤之以鼻。
那些心理學家是錯誤的，顯而易見。
因為他們以人的心態來揣度一個矽基生命，而矽基生命卻是不講“人性”的。
他們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秩序的體現，是秩序的維護者，最後也將成為文明的守護人。他們守護和保護的，並不是單純的某個生命、某個王朝，而是一整個星球的生命和文明萌芽，以及整個宇宙的規律運轉。
如果當世界再度面臨毀滅的危機，那麽維克多能夠百分百肯定，穆昭必定是那第一個站出來的人。因為他天性便是維護秩序，保護文明。而這也是為什麽穆昭在世界之靈的追擊下沒有還手的緣故：作為矽基生命的成年體，穆昭當然可以毫不費力地掐死那還未長成的世界之靈——盡管那個世界之靈屬於魔法側，但當將整個星球都毀滅了的時候，那個世界之靈又能落得什麽下場？
穆昭是可以這樣做的。無論是他作為文明聯合會議員的身份，還是以十萬界宇宙聯合娛樂公司中的《危機應對條例》來說，他都是可以這樣做的，但他沒有反擊，而是在世界之靈的逼迫下步步後退，縱使氣得抓狂，也沒有做出任何還擊。為什麽？
答案不言而喻。
穆昭想要保護那個世界。
雖然最後，穆昭並沒有料到那個世界之靈在看到接應到來時會瘋狂地直接將整個小世界都引爆，然而世界毀滅這個問題是穆昭的錯嗎？
不是，當然不是。
穆昭的錯在於他太過年輕，還不能體會擁有“人性”的生命的瘋狂，將“人性”處理得太過輕率，也在於他太過驕傲，不懂得虛與委蛇，先將世界之靈與小世界的聯系分隔開、救下那個小世界後再談其它。
但這樣的錯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你不能指望一個不懂得愛的矽基生命在第一次戀愛時就能妥善處理感情，更何況除此之外，他那麽優秀，並且沒有任何過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更是懵懂純凈像一只可愛的小鹿，當了解這樣的穆昭後，誰會忍心指責他、將那些嚴重的罪責加諸在他身上呢？
沒有的，絕不會有的。
維克多一直這樣堅信。
所以當再次見到穆昭時，維克多忍不住心中的喜悅和驕傲，忍不住在穆昭面前追憶過往，絮叨那些在他記憶中不斷湧現的靈光和美好。
穆昭靜靜地聽著，盡管在他的記憶區中這所有的一切都恍如昨日，歷歷在目，沒有任何值得回憶的價值，可他已經學會了不輕易打斷別人的話語和情緒。
於是，在這個晚上，維克多從闊海星的星辰，聊到了穆昭畢業的論文，聊到了穆昭服役的軍隊，聊到了穆昭退役時對文明聯合會那幾個議員刻薄的指責。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聊到這件事，但是每次提到穆昭那段長篇大論又刻薄刺耳的嘲諷——簡稱“辭職報告”——維克多都笑得停不下來。
“你知道最好玩的是什麽地方嗎？”維克多哈哈大笑，“‘我不在乎你們貧瘠的小腦瓜裏是不是裝滿了如何在情婦和妻子之間周旋的點子然後在兩個其實對你所作所為心知肚明的女人之間上演可笑戲碼還以為自己偽裝得天衣無縫連宇宙獎都欠你們一個影帝杯，又或者滿腦子的異種生物威脅論試圖將所有的非人生物都困死在某個地方想要掌控一切但事實上你自己的血統並不純凈並且人生中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時間都花費在如何掩飾這件可笑的事上因為當這件事暴露之後你就不得不在你背後財團的逼迫下下臺並且極有可能在今後的三百多年都活在還債中……’就在你說完這段話的第二天，那位姓阿萊特的議員就發現了他的兒子原來不是他的種，而是他老婆和情婦的兒子，最後還被這一家三口設局，幾天後就赤身裸體地在一群小報記者的拍照聲裏驚醒！哈哈哈……赤身裸體，他背後甚至還紋了一只鴨子！這絕對是我那幾年見到的最好笑的八卦！”
見維克多笑得前仰後合，原本並不認為這有什麽可笑的穆昭也在不知不覺中掛上了笑意，聳肩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倒是應該感謝他。如果不是因為阿萊特議員這樁恰到好處地醜聞，我還不能那麽快地脫離軍隊。”
“他們是真的怕了你了。”維克多笑道。
穆昭有些郁悶道：“他們實在腦補過度，我可沒有針對阿萊特議員做任何事。”
“你的洞察力，就已經超過了‘任何事’。”維克多含笑道。
“但是你明明也看出來了。”穆昭說著，手上又開始把玩那個銀質的勺子，“你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維克多笑著凝望穆昭，聲音溫和，淳淳善導：“我們討論過這件事了，記得嗎？”
穆昭悶悶道：“是的。‘世界並不美好，人生十分艱難。每個光鮮亮麗的背後，都有難以啟齒的隱秘和過往，而作為人最基本的善意禮貌，和最基礎的明哲保身的辦法，就是不要將它們說出來’……你說過的。”//
維克多道：“但你並不讚同，並且直到現在也不讚同？”
穆昭看著手中的銀勺，道：“這與讚不讚同無關，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麽人們要回避事實的真相。”做過的事為什麽害怕被人提及？即成的事實為何不敢回顧？
維克多輕輕搖頭，道：“這是很覆雜的。我也說過的，記得嗎？”
穆昭道：“因為人們總是不得不接受一些他們其實並不能接受的真相，並且時時刻刻想要將它們遺忘；也因為有些告別總是在猝不及防的時候到來，人們無法放手，卻又無法挽回。”
在這一刻，穆昭恍有所悟，擡頭去看維克多，發現這一句話，或許才是今晚維克多真正想要對他說的話。
但維克多依然笑著，平靜而和藹，沒有做出更多的表示。
穆昭沈默片刻，道：“我沒有難過。”
維克多道：“我知道。”
“你知道？”穆昭疑惑道。
“因為我已經看到了。”維克多說。
穆昭搖頭：“我不明白。”
維克多道：“但你應該明白的。”
“為什麽？”
維克多沒有正面回答，反問道：“還記得你曾經問過我的哪個問題嗎？你問我，什麽是‘愛’。”
穆昭再一次怔住了。
他望向窗外，那溫柔的月色在雪地上跳躍，就像是那晚落進聶影眼中的光。那一天的晚上，他有些醉了，而聶影則躺在他的膝蓋上看他，笑意從眼中滿溢而出，可愛極了，讓他怦然心動。
那天晚上的記憶，像是被繽紛的色彩渲染到了極致，美得令人陶醉。可他如今回想，卻只有一層清晰、卻如旁觀者般的冷漠影像。
“愛是什麽？”很多年前，穆昭曾經這樣問維克多。
然後穆昭得到了回答。
愛是欲望，也是人性。它起源於激素的支配，受控於人性的自私。然而很多時候，它卻超脫了那些刻在基因和人性中的自私，做出違背本能的抉擇……想要讓你過得更好，就算在你更好的人生中再不會有他的存在。
源於本能，卻又超越本能的無私的愛——這正是它被永恒歌頌的理由。
如此幸運，穆昭遇到了這樣的人。
如此不幸，他錯過了這樣的人。
然而人生正是如此。
人們總是不得不接受一些他們其實並不能接受的真相，並且時時刻刻想要將它們遺忘；而有些離別總是在猝不及防的時候到來，人們無法放手，卻又無法挽回。
人生如此，離別如此。
但那個年輕人卻讓穆昭放開了那段輾轉難眠如鯁在喉的離別。
愛，正是如此。
作者有話要說：恢覆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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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維克多一定會有很多問題的。或許是日常的噓寒問暖，又或許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發言，而這些發言的目的僅僅只是為了逗他生氣……有些人就是會越活越小，越老越頑皮，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曾經的穆昭很不耐煩這些，但如今，他卻像是理解了什麽——雖然這樣的感覺太過朦朧，讓他自己都不明白他究竟是明白了些什麽——所以穆昭來到了這裏，並且已經做好了應付維克多各種亂七八糟的問題的準備。
但維克多瞧了瞧他，卻沒有對任何顯而易見的改變做出任何追問：無論是穆昭從兩米六的大高個變成如今更貼近普通人的身高，還是他從一個滿臉寫著“蠢貨就該閉嘴從世界上消失”的刻薄家夥變成如今平和沈穩的模樣，又或
者是任何一個不同於以往的改變，維克多都對此閉口不言。
他只是笑著，望著窗外的月色，絮絮叨叨地說著從前的往事，說著穆昭小時候的那些事。
二十七年前，在文明聯合會可觀測宇宙之外的另一端，有一個屬於矽基生命的文明在宇宙大爆炸中毀滅了。
那一場發生於宇宙最深處的爆炸毫無來由，並且沒有被矽基文明的任何設備觀測到任何預兆，因此當它爆發開時，它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了毫無防備的矽基文明，將那個遠超文明聯合會的恐怖文明的一切都化作虛無，只剩唯一一個幸運的幸存者以奇跡般的方式，穿越了難以想象的超長距離的蟲洞，來到了宇宙的另一端，出現在文明聯合會眾人的面前。
而這個幸存者，就是穆昭。
穆昭的生命編號為19746，即意味著他是作為銀靈帝國第19746批公民而制造的。當他們“誕生”後，帝國會為他們妥善安排父母和家庭，讓他們按部就班地學習，待到學習進度達標後，再為他們分配各自的任務——或許是繼續以公民的身份活在銀靈帝國的首都之中，或許是以戰士的身份維護帝國治下的秩序，又或許是成為觀測者和秩序維護者，被派遣至各個剛萌芽出生命的星球，觀察和維持這個星球的秩序與運轉。
“秩序”，這是刻在矽基生命的基本生命編碼上的字符。但他們所維持的秩序，並非是人倫道理，也不是王朝興衰，甚至也不是生老病死，而是日升日落、潮起潮退，是風雨雷電，也是星球從生命誕生到資源枯竭衰亡的整個歷程。所以這樣的他們，又被無數蒙昧的星球文明稱作神靈。
那些關於古神的傳說，就是銀靈帝國在文明聯合會可觀測宇宙中留下的僅有的蹤跡。
然而在這個無垠的宇宙中，從來沒有神靈，哪怕是掌控了規律、在無數文明中都以神靈的身份被崇拜的銀靈帝國也是如此。因此當那永恒沈默的宇宙在睡夢中翻了個身後，銀靈帝國便化作了虛無，僅存的殘骸也在太空中漂浮，化作死寂和黑暗，一如它們曾經的主人。
穆昭無疑是不幸的。他作為19746批公民的第一位蘇醒者，本該擁有帝國分配的完美的父母、有無數知識任他擷取、有光輝燦爛的一生等待他去走過，甚至當他感到有必要時，帝國也會為他量身定做一位完美的伴侶……然而這一切都毀滅在了那場恐怖的爆炸中。
但穆昭卻又是幸運的。在銀靈帝國的時間走入倒計時、所有的帝國公民都在安然等待終結的時候，他那僅僅只相處了一天的父母卻為他爭取了最後的生機，讓他以難以覆制的奇跡般的方式，降落在了文明聯合會的範圍內，更出現在了一位既能以足夠的善意和公正對待他、又擁有足夠的實力和勢力保護他的人面前。而這個人，就是維克多。
然而對於碳基生命來說，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矽基生命的幼年體自然是很不好照顧的。這樣的“照顧”，並非是給他足夠的營養和能量讓他長大，而是如何引導他，讓一個從不需要考慮“人情世故”的幼年古神明白他身邊的生命和人心，明白那個神靈的世界再不會回頭來擁抱他。
世界並不美好，但你還是要活下去。
維克多做得很好。
因為他不但扛住了文明聯合會的壓力，讓穆昭不用過多地考慮那些骯臟的勾心鬥角，還讓穆昭以“文明唯一人”的身份謀得了文明聯合會的議員一職——雖然這個議員的身份十分邊緣且沒有絲毫的勢力，但至少這個身份足夠高，足以為穆昭解決百分之九十的麻煩——也因為成年後的穆昭足夠優秀，優秀得能夠配得上世上的一切讚揚和榮譽。
而維克多也為此感到驕傲。
雖然穆昭很多時候表現得過於驕傲和刻薄，但如果深入了解他的話就會知道，穆昭絕對配得上這樣的驕傲。
維克多對此很有信心。
就像是當穆昭因為失誤而致使AX-19782的世界之靈將那個剛誕生出新生命沒多久的小世界毀滅後，無數自詡心理專家的蠢貨將穆昭的檔案標上“高危”遞到維克多面前時，維克多依然對穆昭十分有信心，並且對那些“專家”的各種離譜猜測嗤之以鼻。
那些心理學家是錯誤的，顯而易見。
因為他們以人的心態來揣度一個矽基生命，而矽基生命卻是不講“人性”的。
他們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秩序的體現，是秩序的維護者，最後也將成為文明的守護人。他們守護和保護的，並不是單純的某個生命、某個王朝，而是一整個星球的生命和文明萌芽，以及整個宇宙的規律運轉。
如果當世界再度面臨毀滅的危機，那麽維克多能夠百分百肯定，穆昭必定是那第一個站出來的人。因為他天性便是維護秩序，保護文明。而這也是為什麽穆昭在世界之靈的追擊下沒有還手的緣故：作為矽基生命的成年體，穆昭當然可以毫不費力地掐死那還未長成的世界之靈——盡管那個世界之靈屬於魔法側，但當將整個星球都毀滅了的時候，那個世界之靈又能落得什麽下場？
穆昭是可以這樣做的。無論是他作為文明聯合會議員的身份，還是以十萬界宇宙聯合娛樂公司中的《危機應對條例》來說，他都是可以這樣做的，但他沒有反擊，而是在世界之靈的逼迫下步步後退，縱使氣得抓狂，也沒有做出任何還擊。為什麽？
答案不言而喻。
穆昭想要保護那個世界。
雖然最後，穆昭並沒有料到那個世界之靈在看到接應到來時會瘋狂地直接將整個小世界都引爆，然而世界毀滅這個問題是穆昭的錯嗎？
不是，當然不是。
穆昭的錯在於他太過年輕，還不能體會擁有“人性”的生命的瘋狂，將“人性”處理得太過輕率，也在於他太過驕傲，不懂得虛與委蛇，先將世界之靈與小世界的聯系分隔開、救下那個小世界後再談其它。
但這樣的錯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你不能指望一個不懂得愛的矽基生命在第一次戀愛時就能妥善處理感情，更何況除此之外，他那麽優秀，並且沒有任何過錯，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更是懵懂純凈像一只可愛的小鹿，當了解這樣的穆昭後，誰會忍心指責他、將那些嚴重的罪責加諸在他身上呢？
沒有的，絕不會有的。
維克多一直這樣堅信。
所以當再次見到穆昭時，維克多忍不住心中的喜悅和驕傲，忍不住在穆昭面前追憶過往，絮叨那些在他記憶中不斷湧現的靈光和美好。
穆昭靜靜地聽著，盡管在他的記憶區中這所有的一切都恍如昨日，歷歷在目，沒有任何值得回憶的價值，可他已經學會了不輕易打斷別人的話語和情緒。
於是，在這個晚上，維克多從闊海星的星辰，聊到了穆昭畢業的論文，聊到了穆昭服役的軍隊，聊到了穆昭退役時對文明聯合會那幾個議員刻薄的指責。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聊到這件事，但是每次提到穆昭那段長篇大論又刻薄刺耳的嘲諷——簡稱“辭職報告”——維克多都笑得停不下來。
“你知道最好玩的是什麽地方嗎？”維克多哈哈大笑，“‘我不在乎你們貧瘠的小腦瓜裏是不是裝滿了如何在情婦和妻子之間周旋的點子然後在兩個其實對你所作所為心知肚明的女人之間上演可笑戲碼還以為自己偽裝得天衣無縫連宇宙獎都欠你們一個影帝杯，又或者滿腦子的異種生物威脅論試圖將所有的非人生物都困死在某個地方想要掌控一切但事實上你自己的血統並不純凈並且人生中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時間都花費在如何掩飾這件可笑的事上因為當這件事暴露之後你就不得不在你背後財團的逼迫下下臺並且極有可能在今後的三百多年都活在還債中……’就在你說完這段話的第二天，那位姓阿萊特的議員就發現了他的兒子原來不是他的種，而是他老婆和情婦的兒子，最後還被這一家三口設局，幾天後就赤身裸體地在一群小報記者的拍照聲裏驚醒！哈哈哈……赤身裸體，他背後甚至還紋了一只鴨子！這絕對是我那幾年見到的最好笑的八卦！”
見維克多笑得前仰後合，原本並不認為這有什麽可笑的穆昭也在不知不覺中掛上了笑意，聳肩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倒是應該感謝他。如果不是因為阿萊特議員這樁恰到好處地醜聞，我還不能那麽快地脫離軍隊。”
“他們是真的怕了你了。”維克多笑道。
穆昭有些郁悶道：“他們實在腦補過度，我可沒有針對阿萊特議員做任何事。”
“你的洞察力，就已經超過了‘任何事’。”維克多含笑道。
“但是你明明也看出來了。”穆昭說著，手上又開始把玩那個銀質的勺子，“你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維克多笑著凝望穆昭，聲音溫和，淳淳善導：“我們討論過這件事了，記得嗎？”
穆昭悶悶道：“是的。‘世界並不美好，人生十分艱難。每個光鮮亮麗的背後，都有難以啟齒的隱秘和過往，而作為人最基本的善意禮貌，和最基礎的明哲保身的辦法，就是不要將它們說出來’……你說過的。”//
維克多道：“但你並不讚同，並且直到現在也不讚同？”
穆昭看著手中的銀勺，道：“這與讚不讚同無關，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麽人們要回避事實的真相。”做過的事為什麽害怕被人提及？即成的事實為何不敢回顧？
維克多輕輕搖頭，道：“這是很覆雜的。我也說過的，記得嗎？”
穆昭道：“因為人們總是不得不接受一些他們其實並不能接受的真相，並且時時刻刻想要將它們遺忘；也因為有些告別總是在猝不及防的時候到來，人們無法放手，卻又無法挽回。”
在這一刻，穆昭恍有所悟，擡頭去看維克多，發現這一句話，或許才是今晚維克多真正想要對他說的話。
但維克多依然笑著，平靜而和藹，沒有做出更多的表示。
穆昭沈默片刻，道：“我沒有難過。”
維克多道：“我知道。”
“你知道？”穆昭疑惑道。
“因為我已經看到了。”維克多說。
穆昭搖頭：“我不明白。”
維克多道：“但你應該明白的。”
“為什麽？”
維克多沒有正面回答，反問道：“還記得你曾經問過我的哪個問題嗎？你問我，什麽是‘愛’。”
穆昭再一次怔住了。
他望向窗外，那溫柔的月色在雪地上跳躍，就像是那晚落進聶影眼中的光。那一天的晚上，他有些醉了，而聶影則躺在他的膝蓋上看他，笑意從眼中滿溢而出，可愛極了，讓他怦然心動。
那天晚上的記憶，像是被繽紛的色彩渲染到了極致，美得令人陶醉。可他如今回想，卻只有一層清晰、卻如旁觀者般的冷漠影像。
“愛是什麽？”很多年前，穆昭曾經這樣問維克多。
然後穆昭得到了回答。
愛是欲望，也是人性。它起源於激素的支配，受控於人性的自私。然而很多時候，它卻超脫了那些刻在基因和人性中的自私，做出違背本能的抉擇……想要讓你過得更好，就算在你更好的人生中再不會有他的存在。
源於本能，卻又超越本能的無私的愛——這正是它被永恒歌頌的理由。
如此幸運，穆昭遇到了這樣的人。
如此不幸，他錯過了這樣的人。
然而人生正是如此。
人們總是不得不接受一些他們其實並不能接受的真相，並且時時刻刻想要將它們遺忘；而有些離別總是在猝不及防的時候到來，人們無法放手，卻又無法挽回。
人生如此，離別如此。
但那個年輕人卻讓穆昭放開了那段輾轉難眠如鯁在喉的離別。
愛，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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