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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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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由無限黑暗編織而成的黑傘回到了那陰冷窄小的房間,黯魍並不意外回來後看到那個縮在床鋪角落的男孩臉上掛著兩條清晰可見的淚痕。

一見到黯魍回來,菲旋立即撲上去,好不容易哭到疲累了才終於止住的眼淚再次抹得黯魍一身,張口就苦苦哀求:“求求你,把比比還給我……我……我向你保證,我真的哪裏也不去……真的……求求你……求求你……”

才十二歲大的孩子,哭得面目全非,身處敵人的房間,不知自己生死。可抓著黯魍衣服的小手那麽用力,緊緊不放,像握著弱小生命當中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

黯魍低頭望著面前那張濕潞潞的小臉,沒有任何表情地,伸手在桌上抽了張紙巾,一點一點,仔細地給菲旋拭擦起來。

全擦得幹凈凈了,才低沈一句:“放手。”

不是命令,只是輕淡到沒有任何語氣的兩個字,床上那瘦小的身軀卻仿佛被什麽異常沈重的東西重重壓到,立即松口小手,膽怯地縮在那裏,眼睜睜看著黯魍扔下傘後又一言不發地出了房間,十多分鐘後才進來,手裏多了一盤食物。

“聽說你一天都沒吃東西,先把這個吃了。”

他冷冷地將手中的盤子塞到菲旋手裏。菲旋茫然地低頭看看手裏的食物,又擡頭看看黯魍,一吸氣又準備開始展現悲慘哭功:“把比比還……”

“我說:吃完它。”

黯魍在書桌前坐下,摘下黑框眼鏡,黑漆如魔的目光直直望向男孩瘦小的身軀,明明沒有任何威懾,卻驟然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懾人氣勢劈頭蓋面地直撲過去,全是陰黑冰寒地,叫人無由一身冷顫。

菲旋似乎也被嚇到了,終於閉上嘴,乖乖拿起勺子慢慢吃著滿盤的飯菜。只是他吃歸吃了,眼淚卻沒止住,兀自仍哭個不停。眼淚就流進白花花的米飯裏,他也不介意,繼續邊吃邊哭,中間還要忍不出抽泣幾聲,瘦小的身子瑟瑟發抖,越發顯得楚楚可憐,整一只被兇悍獵人逮到的可憐小動物。

黯魍也不出聲,就這麽靜靜盯著他吃完了整盤食物,才將盤子接過扔在桌上。打開書包,提起那只被捆綁成中國結的瘋狗布偶。比比早氣得整張布做的臉都變成青色了!可惡!先前菲鈴與黯魍的對話它都聽到了,然而大嘴被封住,身上又被這詛咒師捆得動彈不得,連呼救都不行,白白錯失了一次好機會!

“比比!”菲旋一見到小瘋狗,頓時激動地直撲上去,可他腳上還圍著藤蔓鎖鏈,長度只有兩三步的距離,這一撲立即便一跟鬥又光速摔倒,黯魍就是反應再快也來不及伸手扶他,結果小額頭重重磕在床沿上。菲旋也不介意,立馬又爬起,即使身子被鎖鏈拽住過不去,也盡量揮舞雙手,想碰到他的比比。

黯魍看到菲旋小小的額頭上直腫起一個大包,淤青淤青的,心裏竟湧起一種說不出的微痛。但這感覺很快就煙消雲散,他漠然地提起剛才拿進來的一個大玻璃碗,反手將桌上那只瘋狗布偶扣了在裏面,剛好就扣在菲旋伸盡了手也夠不到的位置。也不理會這一對白癡主人與變態守護神淚眼重逢的偉大感人場面,徑自坐下來,翻開課本和筆記,開始做今天學校布置的作業。

玻璃罩子裏被捆綁結實的瘋狗布偶掙紮不斷,床鋪上的菲旋伸著小手哭得稀裏嘩啦淚眼朦朧,黯魍都不聞不見,專心在中間寫他的作業。直到晚飯送了進來,他才扔下筆,任這一人一守護神繼續大演悲傷情感劇,他安安靜靜吃他的晚飯。最後反而是菲旋先哭累了,揉揉紅腫的雙眼,無奈地抱膝縮在角落,靜靜瞪著椅子上的黯魍。

黯魍收拾好吃完的餐具,望了望瞪著自己的菲旋,依舊冷漠如冰,不為所動:“你看著我也沒用。”

菲旋並不說話,依然靜靜瞪著他。那目光中並不懷半分仇恨或怨意,仍是單純如小動物般,裏面仿佛匯雜了許多覆雜的情緒,又仿佛什麽都沒有,清透地一如清澈見底的流水,只是緊緊咬著黯魍,一秒也不移開。

黯魍也不介意。他向來冷情冷心,畢竟詛咒師若怕人記恨還做什麽詛咒師。他轉身便繼續看自己課業,對坐在床上望著自己的菲旋和桌角那只被捆綁結實困在玻璃罩子裏的瘋狗都一律視若無睹,學得極為專心致志,便似這裏自始至終本來就只有他自己一人般。

一小時……兩小時過去了……

終於,還是菲旋先按捺不住,粉白的小臉上漸漸泛起一抹淡淡的微色,越來越紅,頭也越垂越低,似極力忍耐著什麽,直到黯魍淡漠低沈的聲線劃破小房間中的寂靜:“想去廁所?”

菲旋擡起目光,那雙總是冷漠到不似人類的眼瞳中第一次混入了些微的人類表情——忍耐不住的窘迫與被看穿的尷尬全匯聚到小臉上形成更鮮明的漲紅,整張小臉如紅彤彤的大蘋果。

黯魍彈了下手指,那條本來只有兩三步距離的藤蔓鎖頓時黑光閃起。菲旋半疑惑地擡起被鎖住的腳,頓時鎖鏈蔓延起來。他微驚訝,又孩子般地好奇,忍不住起身走下床,果然鎖鏈隨著他的動作延長起來,他走到那裏,鎖鏈就延伸到多長。他圍著床鋪跑了一圈,那鎖鏈便根據他的距離適當延長或縮短,似有天生智能。

“我帶你去廁所。”黯魍怕他玩得開心連去廁所都忘了,陰沈沈地開口提醒。別人一聽到這地獄般的聲線,早嚇得兩腿軟成面條了,可菲旋這孩子仿佛天生便少了根筋,竟全然不怕,只不舍地又望了望桌上被困住的瘋狗布偶,滿心憂慮。可黯魍道:“如果你敢碰它一下,我就立即把它拆了去做黑心綿被。”

菲旋心有千般不舍,最後還是低著頭乖乖聽話跟在黯魍身後。黯魍帶他穿過走廊,不到幾步便是最近的廁所。菲旋腳上還系著藤蔓鎖鏈,黯魍也不擔心,靠在門口等著。不一會兒,菲旋低頭走回出來,黯魍問他“好了嗎?”他也不回答,低著腦袋輕點了點頭,就又跟在黯魍身後回到房間,爬回到床鋪的角落倦縮著,頓時腳上的鎖鏈恢覆原來長度。

整個過程,這個年幼的生命師都聽話得甚至可說乖巧的地步,反而是黯魍心裏略起驚疑。他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著縮在床鋪角落的那個小小身軀。那是一副和一般十二歲大的男孩相比還略顯單薄的瘦小身體,加上雙手抱膝,整個人倦縮著,便顯得更加瘦小了。穿著短褲式的吊帶褲,深藍色的,上身是白色的T恤,頭發有些長,細細碎碎,長到了肩膀上都忘記了修剪,將那張天真粉嫩的小臉遮擋住了一大半,就這一點倒是滿有做詛咒師的潛質。可那張看似天真單純的小臉上懸掛著的卻不是天真單純的表情,甚至比許多成年人還冷冽,眼中埋藏了整整一個星球的冰河世紀,那麽漠然,那麽淡泊,完全不似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他的眼神驟然望去總是紛紛擾擾的,流淌著許多深不見底的東西,但仔細端詳,又似乎什麽都沒有,依然只是一個略有些漠然怕生的十二歲孩子,簡單純凈。

黯魍凝視著床上的菲旋,菲旋也仰頭望著他。二人就這麽對望著,不動不語,一個陰森黑沈,一個冰雪冷漠,全都彌漫在這小小的房間裏。

黯魍本是對這孩子的身份無比清楚的,可此時此刻,竟莫名地第一次有些心慌起來。他知道姚家本家采用的英才教育,孩子從出生便以生命師的身份培養長大,樣樣都要求極高。這孩子既然是姚決的小孩,又被姚決藏了那麽久當作秘密武器,那更是與眾不同。但他橫看豎看也只覺得面前不過是一個愛哭的普通小鬼,既不會操控物體也沒見任何特殊能力,實無半分過人之處。

詛咒師能分辨出生命師,是因為在所有具有生命的人類中,只有身為神之後裔的生命師不可詛咒,所以他一眼洞悉這小鬼的身份。只是——

“你真的是生命師嗎?”

本只是腦海中一閃而過的疑問,不料竟脫口而出。連菲旋聽到也微怔了怔,可很快恢覆向來的漠然,重覆著他千篇一律的唯一話語:“把比比還給我。”

黯魍垂下本來就陰冷萬分的目光,伸手推了推桌上的玻璃罩子,更添三分威懾:“你不老實回答,我就把這只瘋狗拿去做枕芯。”修長的手指觸碰到玻璃罩子,昨晚被咬到傷痕累累的傷口還微有些痛呢。

“……”

菲旋咬下著唇,一言不發,唯有淚腺比誰都發達,一顆顆大淚珠子又開始墜落。

“還是不說嗎?”黯魍把玻璃罩子又推遠了一厘米,他從不作無聊的恐嚇——說到的,就真的做得到。

“壞人!”菲旋猛地突然抓起床上的枕頭就砸過來,第一次喊得那麽大聲,配合他驚人的眼淚,效果奇佳:“你是壞人!壞人!大壞人!”

床上的枕頭、薄毯,床頭的書本、鬧鐘一連串地砸過來,黯魍也不驚,依舊沈著一張陰冷撲克臉,輕松一擡手,便將東西一一抓住,動作奇快,從容不迫地又一一放到桌上,還要答得理所當然:“在你們這些自命不凡的生命師眼中,我們詛咒師本來就是十惡不赦的大壞人。”

菲旋把床上能砸的東西都砸光了,也傷不了黯魍分毫,不甘地低下頭,忍不住又哭起來。整個房間只有他的小聲抽泣,猶如清晨細雨,浠浠漓漓地。黯魍也不阻止,就由得他哭。許久,他才終於停下哭聲,可憐巴巴地吸吸鼻子,微點了點頭:“……是……我是生命師……”

黯魍望著他一張無奈又不甘心的孩子面孔,想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他內心的端倪:“那你的這個……破守護神究竟有什麽力量?”順便又敲敲玻璃罩子,嗯,聲音不錯,還能欣賞到裏面那只瘋狗布偶恨不能生啃了他的火暴眼神當點心。

菲旋搖搖頭,聲細如蚊:“比比沒有力量。”

“守護神沒有力量?”黯魍冷哧,莫非以為他是好騙的三歲孩童?!

“比比……”菲旋微弱地吐了兩個音,便沈沒下來,又過了半晌,才接道:“……只是媽媽留給我的遺物……”

“噔。”

黯魍本來敲著玻璃罩子的手僵在半空,瞬息間,他似乎在那個陌生又懷念的詞語中感覺到一股封塵已久的記憶被掀開,披頭蓋臉地將他壓住,呼吸不得,動彈不能。

菲旋低垂的目光似乎也飄向某個遙遠的地方,全沒發現到黯魍的異常,續道:“比比是……我小時候媽媽親手縫給我的,我一直寸步不離。直到四年前媽媽去世時,他才突然活了過來,我知道一定是媽媽的靈魂進了裏面。可是爸爸卻說其實是因為我是什麽生命師,我……並不是不明白你說的什麽力量,宮阿姨的暗雪和菲鈴姐姐的白虎我都見過,可比比真的什麽力量都沒有。它活了過來後除了一直陪伴我外,其他什麽都沒改變……”

菲旋仰著小小的腦袋,他的眼神依然如小動物般,單純地,率直地,又帶著一股非人的冷冽漠然,此時還多了三分膽怯與哀求。他的心思是一眼即看破的,即使並非擅長看穿人心黑暗的詛咒師,也能清楚明白這孩子心中想著什麽。因為他毫無遮掩,清澈見底,被震懾住的人反而是黯魍。

作為詛咒師,他看過無數的黑暗心靈,深知人心就是一場欲望的游戲,無所謂好人壞人,旦凡是人,總有那麽一絲的裂痕。可他第一次見到如此純凈如水的心靈,這孩子的心裏或許有許多超越他原本年紀所不該有的淡漠冰寒,但唯獨,卻沒有一分一毫的黑暗與欲望,純凈地猶如一面鏡子,只會讓黯魍看到自己內心的汙穢不堪,卻找不到菲旋心底的絲毫裂縫。

他第一次見到。

一個單純到甚至連謊言與威脅是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

在菲旋的心中——不為自己的安危生死,不為姚家的利益糾紛,只是單純地為那只舊舊的瘋狗布偶。

黯魍仍坐在那裏,面無表情,眼波微動了動。然而就是這一動,叫他想起許多成為詛咒師前的感情。

例如,母親。

再例如,遺物。

他從來沒擁有過什麽代表感情的物品,包括去世的母親,也只會從小就一直叮囑他“要忘卻所有感情”,卻連件能稱為遺物的東西都沒給他。他是那麽被教育長大的,母親、父親、族人……所有人都如此跟他說,於是他也徹底地封閉了自己的感情。事到如今,卻被這麽一個只會哭的孩子撼動了心底深處那扇荒蕪的門扉?

笑話!

怎麽可能!

“睡吧。”

他陰冷地斬斷了話題,雖然掛著清秀的十六歲外表,聲音卻比魔鬼的回蕩還懾人魂魄。他靠到床邊,取了一套漆黑如夜的睡衣換上。菲旋面色微潮,扭頭避開沒看他換衣服。可又似耐不住般,偷偷地,側頭瞄了一眼,之前看得那次只顧著驚訝於黯魍背上那過於雪白的無色,此時細看才發現,那漂亮細白的背脊上居然布滿了數百條數都數不清的深淺傷痕,新的還泛著淡粉色,舊得已輪為和肌膚一般的雪色,要細看才能發現那凹凹凸凸的痕跡,如無數的細小蜈蚣,爬得密密麻麻。

當中一道顏色較新的傷口,似乎昨晚才留下的,已開始愈合,但仍是觸目驚心。黯魍也不介意,甚至連包紮都不用,直接將傷藥塗抹在那條可怖的傷口上,光看著都覺得巨痛,可他連眉都沒皺過一下。菲旋突然想起,好像以前曾聽說過,夜家的詛咒師每下一個詛咒,就要以自己的一塊血肉作為媒介,而且不僅僅是外面可見的傷口,體內看不見的五腹六臟也無一是完好的。所以詛咒師的身體都是破爛不堪,尤其是越厲害的詛咒師,更是傷痕累累,據說都是年紀輕輕就死於非命,命不長久。

畢竟,無論他們偽裝得多不像人類,皮囊終究還是人類的軀體。

用人類的身軀想要駕馭足以與神之後裔的生命師相匹敵的力量,自然也就要付出驚人的代價。

這是等價的交換。

沒有什麽值得同情的。

黯魍淡然地抹完藥,穿好睡衣,轉身躺在了菲旋身邊。菲旋還縮在角落,怔怔地望著他,他陰森森地低瞅了一眼,一把拉菲旋躺在自己旁邊:“睡覺。”

菲旋這才明白過來,他是要和自己一起睡,不知為何,面色竟又泛起微紅:“我……我不要和你一起睡……”

黯魍目光冰寒地又掃了他一眼,冷笑道:“這裏可沒有空房間給生命師的俘虜。”他閉上眼,聲音便也輕了:“昨晚一夜沒睡,早累斃了,快睡吧。”

說完這句,他便不再出聲。菲旋還是縮著身子,像只警惕又膽怯的小貓,但腳上圈著鎖鏈,又逃跑不得。他無奈地又望了望桌上被扣在玻璃罩子裏的比比,再無奈地低頭看了看閉眼入睡中的黯魍,看了足足有二十分鐘,見黯魍都一動不動,才終於認命地在黯魍身側躺了下來。

只是躺下來又如何睡得著,他也沒其他事可做,只能怔怔地看著黯魍的睡臉。那細白到根本毫無血色的肌膚,細長的眼睫毛,還有秀挺的鼻梁,薄薄的同樣沒半分血色的唇瓣,以及纖細到似乎稍微用力就能掐斷的頸項。

菲旋微張開嘴。

原來,當這人不說話不睜開眼時,是一個如天使般凈透的少年,全無半分陰寒。

這世界,真的很奇怪。

如此漂亮的一個少年,為什麽可以一睜開眼就變得如夜鬼般陰森懾人呢?

明明,那麽美好……

菲旋想起黯魍背上斑駁破碎的傷口,他不知道黯魍那句“昨晚一夜沒睡,早累斃了”說得是黯魍自己,還是形容他,總歸,他來回看了N編,終究是看累了,打了一記大大的哈欠,靠在黯魍身側睡著了。

本以為在這麽一個地方這麽一個人身邊睡覺,肯定睡得不安穩,但他一宿沒睡確實太累了,反而睡得呼呼作響,夢裏還聞到了一種類似紫丁花般的香味,淡淡地,芬芳地,又帶著一抹奇異地悲傷感,纏繞心頭,難以忘懷。

待第二天早上醒來,睜開眼已經十點多,黯魍早扔下他回學校去了,只是桌上的比比又被黯魍帶走,拿去做守護神狗質。

菲旋擡起迷惑的小腦袋,左聞聞,右聞聞,翹起小狗尾巴努力四處聞,終於在昨晚黯魍睡過的床單位置停了下來。

床單早已冰涼,但上面還殘留著一陣淡薄的味道。

原來如此,他早該想到。

只有那個長得如此好看的少年,才會擁有如此迷幻如霧的味道,他才不會被那些假象所迷惑呢。

那個少年,只是裝成陰冷恐怖的詛咒師,其實,一點兒都不黑沈可怕。

反而像,一個最純凈溫暖的天使。

能融化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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