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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酒已經飲盡。

暗紅的粒子滲入細胞深處,帶來微弱的舒適感,酗酒是可恥的,飲毒更是地獄,比刀鋒更甚。

我感到厭倦。

然而,酒杯傾覆不了所謂的愛,卻能帶來一種熏然的溫情——

因此,我毫無激情地,吻向眼前的紅色,第一杯,第二杯,第三杯……不知喝了多少酒時我停下了動作。

場上的焦點是個年輕姑娘。

狄安娜。

她的笑顏和我的酒杯習慣於重影。

年輕的,適婚的,姑娘。

我早該想到。

狄安娜,她——

她如今看著的,她現在正牽著的人,是她的未婚夫。未婚夫……我看見少女濕潤似羞的一瞥,在那時,未想……她會戴上苦橙花環,穿上婚禮的長裙,嫁與法定意義上的伴侶。

切切的嘲諷如耳鳴。

我只覺情感震撼我的靈魂。

虛假。

使我興奮、鎮靜、痛苦。

呵。

不可得——直到如今,我仍適應不了這種痛苦。也許,有個計劃在我悵然若失的心境下逐漸延展。本非我所得的,其實不必要讓與他人……

霎時,笑與祝福彌漫。

喧鬧的空氣支配了我的四周。

頭腦嗡嗡作響,身上發汗。

過來。

我的話令身側白襯衫黑馬甲的青年彎下身去,扮演著一個被怠慢的侍者。

酒。他就將酒給我。

只是,侍者的聲音平靜而諷刺——

他大概以為我在猶豫。

我就嘆息。

這是我平生最後一次放縱了。

半真半假。

我這樣說,他就沈默。

或許真的是。

我想。

能力與欲求不相匹配。

奇跡,這令人迷戀的,往往是最難以發生的事……我不能,不,我最好別去想她。我最好將她忘記,放棄,這是合乎邏輯的。或者,我可以破壞婚姻的神聖與完整,如果……

但我還需要考慮,我必須要考慮。

我註視,掙紮,停滯不前。

我幻滅的心倦怠了,我希冀著酒液能幫助它,或是使我神經松快。

松快——

我幼時就知道,最大的松快是死亡。

就好比深眠。

那裏,你住在黑灰的遺忘的囚牢,他人不被允許到來,在它的旁側是光,我的靈魂可以抓住光衍生的一閃而逝的幻影,偶然的映像,那也許被稱做靈感,光就是思想。而我是由記憶與思想推動前行的活死人。我心煩氣躁。我曾經做的多好,不張揚,不放縱,不做有罪的事,而現在,我正在想著殺人。

請勿驚慌,我還擁有基本的克制。

我要殺的是自己。

我是共犯,受害者,加害者。

我看見自己正在懸崖邊上,懷抱著一大束潮濕而新鮮的冷花。

白色的悼花。

沒有誰呼喚我,扯動我。

是我無法自控般前進。

自殺——

然而,只不知死亡是否選中我。

恍惚中,我聽見呵笑。

是在祝賀我吧,不必看這滿廳礙眼的歡歌。我的決定自有緣由。我仰賴理性,我詢問理性,而它報以墜落。

我將其理解為死亡。

這或許不在她的劇本中……

很快,很快,是的。

侍者打開懷表晃了晃,我沒看清。

他的聲音非常平靜,柔和。

“我有幸提醒您,”他說,“時間到了,您打算什麽時候離開?”

“這是個空杯子,”

我望著手邊的水晶杯,忽然想放開它——

或許會摔碎呢。

不過,我還是慢吞吞地說,“再來一杯吧。”

我開始自己倒酒,他也許在看。

酒液滿溢而出,我貼近沾了沾唇,沒有用餐巾擦拭,也沒有把餐巾卷好。

然後站起了身子。

我的眼睛如潤酒液般亮熠,我的嘴角扯出不自覺的難看的微笑。

侍者神色自若。

我來到過道,去往其中一個房間。

那裏好似占星者的帳篷。

無窗無風。

如隱的數人黑袍覆身,性征缺乏,露出蒼白的一小截面具。他/她站在中間,袖子扇振,探出面鏡子。

鏡面潔凈無塵。

這不是我曾經入會所見的那一面。

不過它們具有某種相似性。

都是鏡子?

所以,才感到熟悉。

酒後,呼吸和心跳難以自控。

我在喘息,我在平覆喘息。

儀式正在進行,我盯著鏡子看了幾秒鐘,手掌握緊。掌心被儀刀劃破,殷紅滴落而後蜿蜒,我蘸取銀液相混,用此在鏡中描繪符文。

落筆無錯、無悔。

我避免愚蠢而粗心的錯誤。

那麽死亡?

它不在此間,而只是像鐮刀割下,一茬茬的草葉,就流出紅色的血來。

靜默。

有人說,儀式的過程我會死。

幾率極大。

或許。

我不動聲色地啟唇。

或許,變化,未來到的,未知的。

這正是我所需要的。

讓冥冥中的存在來決定我的歸屬。

天堂地獄又或者人間。

我不去管所做之事的意義。

對我的引薦人而言或許是為取悅神靈——隱匿的教團提供材料,我是被利用的儀式的一環。

只是後果我已經知曉。

我發散著思維。

我以別樣的身份加入隱匿的團體。

這不是我參與的第一場類似的儀式了……但,或許會是最後一個。

或許,不交友,不熟悉。

也就不必仁慈。

黑袍人自初始便在祈禱。

圖樣在我手下畫完,聲音也停下。

那圖樣突然變得陌生。

即便它的外表不曾改變。

寒氣仿佛有了魔力,陰寒得使我的血管變作某種固體,或者其他類似的東西。俄羅斯轉盤性質的儀式帶著冰封凍徹的力量,它可見的形式在我是一片難以盡述的色彩,難以表現的聲音。在這儀式得來的體驗之中,劇痛籠罩我,在我虛弱至無法掙紮之前,我見那非現世的生物使銀鏡碎裂。

再之後,我將死,還是活著?

……

冥冥之中的存在牽引一切。

所謂友人,枷鎖,思想的幽靈……

我誕生他。

我的部分使他看見欲望。

而他固執己見。

且,善於欺騙,尤其是自己。

我交付他這具身體。

我啟用這具身體。

使用的時間長了,他似乎記起許多已逐漸忘卻的故事。

那破碎的,裂解,再覆原。

隨意吧。

而我將繼續我的游戲。

……

宴會廳的門口,精致的石柱前,我就在那裏。我遺忘自己來此是什麽時候,是今日還是昨日,或者更久以前。

耳邊,人流的聲音迤邐而去。

審視,嗯,審視——

我未死,甚至狀態良好,我對自己這條生命十分熟悉。它的類別是人類,姓名是“伊萊”,它在世上度過了二十三次生日,第二十四次尚在數月以後,風雪的季節。它的緊實的肌膚透出蒼白的色調,人格在時間裏澆築成型。

而在現時,它在移動。

它已遠離大門,在它的的頭頂,夕陽裏的蚊蟲團留於它呼吸制造的濁氣裏,它們在飛,發出細小的嗡嗡聲。

這聲音裏有什麽意義?

我嘗試理解,又漠不關心。

我返回居所,我猜測路途中會發生什麽危險的事,然而一切順利。

這似乎是我內心已知的事情。

時間是否過去太久了呢?

我是聲名遠揚的大畫家,聲望匹配我的天賦之才;我收割欲望成就作品,用技巧賦之靈魂;我所在的秘密社團直接傳承著秘密宗教儀式,我已經歷祭儀的洗禮,我對此別無可說。

居所裏的我坐在椅上,往前探指。

我就觸碰到那張卡片。

蛻衣俱樂部。

我看見,就來到這裏。

在層疊的紅色的帷幕之下,我打了個噴嚏,然後重重地呼吸了幾次。我並不是突然地意識到,那些妙人所散發著的脂粉的魅力,帶著些奇妙的,不因循現世而神秘的東西。

包括,狄安娜。

心底呢喃著這短促的音節——

我還記得她。

腦海中有執扇的少女,那幅畫面是初見的場景……看見她,就覺得應該愛她。愛慕,欲望,恐懼,什麽是真呢,或者如病痛混雜?我終於感到膩煩了,生動的夢成為記憶。

回憶還未枯竭,我向它遠望。

就看見曾經的,我眼裏的她。她似乎側著身,變小了,變形了,從名為人的容器裏傾倒出紅色的顏料。她受了剝奪,繪在了畫紙上。除了這個形象之外,狄安娜並不存在。

也不可能存在。

我心裏升起了怪異的情緒。

既不歡喜,也無厭惡,更不必恨。

這情緒只是告訴我——

如果我需要,畫中人就可走出。

它如今作我的助力。

以事實論,她還活著。

不過我不再選擇她,公爵的女兒。

我知道不會再看見她的幻影,那些事終究過去了,仿佛一場場受遺忘的迷夢。我好像是醒了,精力恢覆,理智帶來某種寧靜,我浸沒這寧靜中。

現在我等待著我要等待的人。

他來了。

我就忽然坐直身體。

“伊萊。”

說話的人略帶親昵地走近坐下,我停頓了一瞬,看向他。

面前人擁有鐮刀樣的疤痕。

我回應他,借著有機會仔細打量。

他身材中等,衣著總體上得體挺括,那優雅的姿態帶著刀鋒的血氣——他也確實抽出了刀刃,在手上微顫。他與我同為秘密社團的教徒。我曾經祛魅於庸者的治療手段,尋找醫師,病情穩定後償還債務——路上曾遇見他。我曾經退避的,如今接近。

世事之多變,又多了一樁驗證。

魔術師小姐緊接著來到這裏,談天就這樣消磨了一刻鐘。

此時臺上人群舞,綠綢緞飄飛。

不久後發生了一樁事故,血染衣裙。我對隨之而來的騷動不太在乎。密教氛圍濃厚的蛻衣俱樂部或許會引來獵犬,他們追來也是件危險事,畢竟就是其中的酒囊飯袋也有常人沒有的本事,他們的目標——

就比如,醫師學徒。

我的推薦人。

以及醫師。

以及面前之人。

以及,我。

作為違逆天父的異教徒(不論真假,也不止這一個原因)不管在世俗還是神秘都深受獵犬的喜愛。

尤其是他們狠狠咬下血肉之時。

只是好像關掉了無形的開關,長期潛伏於心底的渴望引發愜意,追捕而產生恐懼對我而言是件難事。

我回看,人群還在喧嚷。

我知道自己將要離去。

獵犬沒有看見我,但他們不停止尋覓我等蹤跡,此消彼長,是隱蔽而長久的戰線。今日的三人將重聚,去執行探索遺跡的任務,去礪行自己的欲望。

我在莫大的輪回裏。

世間之大,我還要前行直至終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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