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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久久地繪畫,又久久地幻想。

半夜時分已遠去了,幾小時不知不覺地消逝,夜寒身冷,於健康是有損的。天色將白未白時,身體以獨有的法門告訴我,我在生病。

心跳著。

只覺頭暈體寒,口眼幹澀。

我吃了餅和水。

精神極其鎮靜,身體卻顫抖著。

我病了……我長成後便很少生病,也很少為此做什麽,但我知道如何舒適,我盡量讓自己放松起來。我躺下歇息,我使思維作緩,昨夜的那種特殊的非常活躍的情感就淡薄了——

也許它終究再度匯聚。

拉下簾幕,我喜愛的幽暗就將我撫慰。我感到身上發汗,被子似乎變得很重,舌頭發苦,不願在口腔攪弄,鼻子擁堵了什麽,難以執行聞嗅的功能。

但,我最終陷入沈睡。

午後。

我感覺好些了。

我沈思良久,還是延請了醫師。

我隱藏我要隱藏的,期待他專註於我機體的健康。而他,那位成長中的可愛醫師,對病情有鎮定的看法——只是小毛病,這裏有幾副藥劑,如果吃下去不管用,那你一定是健康得起了癔癥——的確有那種人,醫師說。

我換了醫師。

這下被推斷感染了傷寒。

其時疫病多發,倫敦街頭的霧霭帶著灰塵,鬼魅般的風帶著二十世紀骯臟的氣息侵襲人間。

死神居於此,而我亦然。

為活著,我按方治療,吞服藥劑——瀝青般的黑色物質。不知為何,藥物在最初治愈我後,覆發時,只偶爾會起些作用,難以阻止我的衰弱。

也許我即將邁入死亡的國度。

或許,是因我得了覆合型的病,匯成顏料盤裏的混沌之癥——

如果,一個人全身冒冷汗,瞳孔擴散得幾無;如果,病情的癥狀是增添百倍的敏感,每一根發絲的存在都被感知,蟲豸鼠蟑的微小震顫盡在腦海;如果,僅僅是痛苦,使人受盡折磨,而不知這痛苦從何而起,何時消退;如果,吃飯會成為難題。何為饑餓,為食欲?吞咽咀嚼的動作總是終結於心情的倦怠。我倦然地體味著自心底傳來的痛苦,它傳遍了自我,不為我所控……如果夜夜有靈魂在床前,在巷尾,在臨死前哀憐地嗚咽……

而我將如何呢,枯萎,如葉雕零?

我壓制某些姿態。

這使我虛弱,使病狀嚴峻。

不過,我仍會作畫。

落筆,我多會畫她。

我當然也畫其他,不過,總有她的影子,無名的影,在那裏窺看調笑,激起我的欲望,靈感,與,愛……

雖然,從未分手,從未握手。

她也從未停止誘惑。

而這果然起到效用……她就攥奪我的心神,使我的眼睛常看見她。

繪畫。

痛苦。

愉悅。

我應克制。

不,對她,其實,不必,這樣。

因為,她的影子,那朦朧暗昧的倩影,似乎含著某種虛幻性質,是我可握在手裏的一樣神秘莫測的東西。我用於取代另一樣危險的事物。就像是它斬斷了曾經黑暗中的無常夢魘。

她來了,我就安心。

她不在——

所以我缺失了一部分。

所以我經歷了小小的死亡,身體空乏,神經疼痛,描繪陰郁凝重的色彩。我早該知道的,她就是我病重的原因之一。但我無法抱怨。我為何要抱怨呢?她的背後是全新的世界,同時,我為靠近她所做的每一分努力,為留在她身邊,在她人生道路上參與的每時每刻,都會引領我去往那裏。

我就能去看那不朽的神光。

我這樣堅信著。

我向那靈感的源泉(但是不難預料,這比沒有更加糟糕),我單方的愛——我對這情愛熱烈地表白。

以繪畫,以言語。

我知道,相對而言,我還沒有落到太壞的境地。

我對此早有預感。

不知過了多久——

寒枝逐日葉盡,簡潔,蕭瑟,是美的,我所喜愛的。我的心情沒有差到某種程度,只是身體在應和陰沈的天色。我選擇遵從自己的內心去生活,即使會失眠或者時感錯亂,表現為連續幾夜不睡,充滿活動欲,或者,隨時可能睡,隨時自然地醒來。房間雜亂非常。我想過整理,也只是想。我伴著自我嘲諷的冷笑,創作從前未曾想過,也幾乎從未得見天光的畫作。幻夢出現在現實,它們在我沒有太大的區別。

有些畫賣了出去,有些則化作了無法挽回的灰燼。

金錢逐漸積蓄。

囫圇著過了聖誕,新年的第一筆資金用於租房——我聽見敲門聲,開門,是鄰居,她冷淡地打了招呼,腳邊的黑犬兇悍而象征性的叫了幾聲,就馴服地收斂。我們對話,這次的對話是久久不見的寒暄,她略提了提,就問我住得可還習慣——她同時也是房東,現下的許多房東會為租戶準備食物,清潔衛生,然而,事實上,我很少見到她。必須承認,我更願意繼續居住而不是另尋他處,對此,我有我的原因。

即便,這裏房屋僻靜,建築古舊,窄弄舊巷有如迷宮,不過,如果我住在別處,也不會更自在多少。

我感覺良好。

只是。

總有人覺得我幾要死掉,覺得此處不適合療愈。

那是我的友人。

其人生自熱情,態度擔憂,說我消瘦了,個子顯高,頭發長亂,必要的社交也逐漸懈怠——夜裏的蝙蝠也應到具有龐大活力的地方去看看,他堅持著說——去從前暫住的地方也好。那是他的住所,我初來首都落腳的地方。

我並不同意。

是,那裏火爐溫暖,交通便捷,路燈明亮,從窗口就能看到不少馬車。然而,那裏有各種聲音。人世間,來往的車聲,人聲,警笛聲和教堂的鐘聲。即使能看到些有趣的風景,但那裏不夠安靜,那裏的氣息不詳。那些,東西。不被他人發現的,幽靈的回響,黑暗的煙霧,都曾是我畫作的背景或主角,總是有聖靈祝福的存在與其戰鬥。這其中有信仰的影響——家傳的信仰。

我的拉丁語啟蒙便是一本聖經。

有知道或不知我信仰的,主張邀請牧師,還推薦我每晚睡前禱告,以聖經伴夢。就好像在回歸天父懷抱之前,要好好領會祂的旨意似的。

我信神,信神是存在的。

然而,愛——

神愛?愛神?多不過是,謊言。

聖光已然模糊。

我不對消退的熱情感到驚訝,我清楚,就命運而言,她是某種延續。我不知道這聯系到何時終結,但這確實關系到我的終局。還未確定的終局。為了遠離死神的袍角,拖延那終局的到來……我終於接觸了曾經避免接觸的存在。我付出時間,金錢與珍貴的收藏,我交易它們,感受到疑慮不安的酸澀,它的程度很輕,就像是觸摸又離去後的餘覺。

我要斬斷它。

我就進行了多次的會診。

在那時,有兩個人。

寒風呼嘯,傍晚,訪問者,提燈,藥箱……這些都變得虛渺,好似從不存在,只餘下聲聲對話。

記憶裏,問候倏然消失。

因為相應的情境太多,多而輕。

第一次會面的時候。

神醫便言明能進行有效的治療。

畢竟,我——

不過是二十掛零的年紀,青春正好,他評價,並不健壯,也並不虛弱,也許病痛會將我打垮,但我還有機會站起來。大抵如此。

而心理是健康的組成部分。

這會對他有所幫助。

他想要了解,我就一時坦率。

然後,我聽見他說:

“事實上,她畢竟沒有要你給她愛情。”

我默然,接話。

“只是,她最後見我時告訴我,你必須做出選擇。”

“嗯?”他示意。

“我能看懂那眼神。”我的話語很輕,心底有些發羞,我知道的,那只是猜測。

“哦。那就去做。”

我長嘆,“我在艱苦中工作——沒有好條件。”

“那麽,”他建議。

“能做什麽就做什麽,有什麽就給什麽。”

“我懷疑。”

“懷疑什麽,她是虛假?”

“懷疑一切只是我的激情,而我把這當做任務。”

“沒有誰要求你。”

“除了藝術,美的,崇高的,那些……除了我自己……有時候,你想要達到的目標帶著墮罪的誘惑,而你要抗爭……”

“藝術需要激情。”他平鋪直敘。

“當然。你說服了我——”我說服了自己,如此輕易。

後來,我說:

“她有時會出現。”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

“在夢裏。”我答。在現實。在只有我能見的現實,她……我閉上眼睛,阻隔了醫師的某種探究。

“是這樣,需要提供藥物嗎?”

“不,我,覺得,”

我沈默一瞬。

“我是說,我不需要……”

是的,不需要。我想。而且,是“不再”需要。琢磨這些字眼是無用的行為,我知道,或許在一切可挽回之前有些舉措是有用的。

或許。

但我並未去做。

如果……

命運……聖靈啊……

在那晚的最後,我們告別,我看見他離開,燈照耀前路,淡光參差延伸。

他身周的黑暗不斷跟進。

風關了門,我就長久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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