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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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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那一年,她收到了神族宣召,離開天珩回到神界,生平第一次抗拒了神族的指令,拒絕代行天罰。

那一刻,羲和神殿一片死寂。

“淩霄,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威嚴的聲音自上方響起,“你乃殺神,膽敢違抗天命,不怕被抽去神骨,褫奪神位嗎?”

“神意,並不是天意。”淩霄仰起頭,直視羲和神殿深處的那一團清光,“因畏懼而建立的信仰,不能長久,神族是因為相信而存在,不是因為畏懼而存在。”

羲和神殿深處散發出一股恐怖的威壓,想要壓下淩霄高傲的頭顱修挺的脖頸。

但她是殺神,是神族最鋒利的一把刀,就算是主人,若有不慎,也會被刀刃反噬。

她沒有低下頭,反而站得更直,對抗那股強橫的威壓,就像風雨中傲然挺立的蒼松勁竹。

“天威不可廢,你若不願當這殺神,自會有諸神代勞。”神君的聲音低沈,壓抑著怒意。

淩霄昂首朗聲道:“眾生非螻蟻,神意非天意,神君若執意屠虐眾生,我便以殺止殺!”

一彎殘月亮於身後,殺神的霜月刃飲盡眾生血,這一刻,卻為眾生而戰。

“殺神淩霄,背叛神族,褫奪神位,降下天罰!”羲和神殿內響徹神君的怒喝。

諸神面面相覷,看著淩霄背後淩厲的殘月鋒芒,一時之間竟無人敢上前。

一股熱浪從天而降,逼退淩霄的腳步,沐浴在金光中的男子驟然出現,攔在了淩霄身前。那人眉濃眼厲,雙目之中似有烈火燃燒,舉手投足之間便有雄渾霸道的氣息蕩開,覆壓四野。

陽神旭昊,主掌太陽的權柄,他既是生,也是死,是吉,也是兇,是諸神之中唯一可以與殺神一較高低的存在。

一邊是旭日如火,一邊是殘月如鉤,諸神遠遠避開,不敢介入這場至高神的爭鬥。

日月淩空,清冷銳利的月芒不屈地抵抗烈日的灼燒,整座羲和神殿陷入震顫之中。此時的人間眾生驚恐地仰望蒼穹,看著日月同天光芒大熾,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怕是又一次的神怒,又十年的災劫。

他們跪下祈禱,磕破了頭,乞求神明息怒,寬恕世人的罪過。

在一片下跪的身影裏,唯有一人昂然立著,他仰起頭,空中熾熱的光芒驅散了他眼中的晦暗。

淩霄……

淩霄的強韌出乎陽神旭昊的預料,久攻不下,他眉眼一沈,眼中迸射出耀眼的金光,於身後召出九道金烏分身。

便是諸神也大驚失色。

“十日淩空……人間會有災劫啊……”

“但若不如此,只怕拿不住殺神。”

“人族的信仰已不純粹,神君本也是要降下天罰,殺神既不肯執行天罰,便由陽神代勞也是一樣。”

“十日淩空,足以震懾住那些不馴的念頭了。”

飛旋的霜月刃向旭昊斬落,旭昊大笑,十日之力壓過了淩霄的力量,他眉眼現出戾色。

“淩霄,你是神族,應當知道神族因何而存在,天威不存,人心便會生出傲慢,只有讓他們生於恐懼之中,才會敬畏天神,信仰永存。”旭昊身後的九只金烏散發出太陽神火的熱量炙烤大地,仿佛是為了印證自己說的話,神火之力大熾,他揮手將人間的影像展露於淩霄面前。

“你看,千千萬萬的人族正在虔誠地跪拜,反思己過,乞求天神的垂憐。”旭昊得意地揚起唇角,“這就是信仰,這就是神族存在的根基!萬年以降,皆是如此,萬年以後,也不會變!”

殘月化為無數淩厲的勾刃,像一場暴雪驟然降落,想要絞殺九只金烏。

旭昊冷笑一聲:“不自量力。”

他厲喝一聲,聚集全力向淩霄拍去。金烏化身讓他的力量暴漲數倍,在這一刻碾壓了殘月的清輝。

便在這時,兩股神力從旁而至,加入了戰局,卻是站在了淩霄身後,與她一同對抗旭昊。

旭昊的力量被三神化解,他沈下臉看向淩霄身旁兩位。

“太陰玄素,青帝蒼宸。”他沈聲道,“你們也要背叛神族嗎?”

太陰玄素面露悲憫,輕輕搖頭道:“陽神,收起九陽!”

她是主掌生機的神,也是仁慈的神,見不得生靈塗炭。她也曾不滿過淩霄的殺戮之行,但她也明白,身在神位,便不由己。淩霄是殺神,她沒有選擇,不行天罰,便只能如現在一般,被神族誅滅。

而陽神喜怒無常,人世皆因他一念而翻覆,十日淩空之禍,人族只怕會死傷過半。

青帝蒼宸是春神,主掌萬物覆蘇,陽神如此炙烤大地,等於斷了萬物的生機。他對陽神不滿已久,而玄素、淩霄卻是他的好友。

他不但嘴上刻薄,而且十分任性,沒有猶豫便站出來與陽神為敵。

這一場大戰在神界持續了三日,而在人間,便是大旱三年。

直到那一日霜月刃將九只金烏墜落於東勝國,這一場大旱才宣告終結。

新月如弓,箭落九日,舉世狂喜。

可是沒等到人們跪地感恩,一場更可怕的災難發生了。

激戰的四神向天柱撞去,那連接天地的天柱發出一聲響徹八荒的轟鳴,從天際向人間墜落,重重地砸入北海之中,激起了千丈巨浪。

桑田變滄海,大旱三年,死亡千萬,天柱山崩,又淹沒了沿海十萬百姓。

數萬裏外的人們仍然可以看到天柱山崩裂之後的恐怖景象,天空仿佛被撕裂開一個巨大的窟窿,雲霧自缺口處傾瀉而下,蒼穹搖搖欲墜,天地之間發出瀕臨破碎的嗡鳴。

“神明在上,憐惜受苦的世人吧……”

活著的人苦苦地哀求,他們絕望地看著末日災劫,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神明為何震怒。

便在這時,遙遠的玉京城中,森嚴肅穆的神廟裏,感應到天地秩序的崩毀,混沌珠發出幽幽熒光,懸浮於空中,飛出了神廟,向著天闕處飛去。

羲和神殿一片混亂,天柱支撐著神界一隅,天柱崩毀,神界一隅也隨之向人間墜落,沈入北海之中。而天闕處,上界的清氣正源源不斷向下界湧去。若繼續下去,天地兩界都會毀於一旦。

神君率眾神躬身於羲和神殿,朗聲齊頌:“請天命——”

一卷竹簡浮現於羲和神殿之上,兩個玄黑大字筆畫蒼勁,筆意蒼涼,源自混沌的氣息撲面而來,令眾神都不得不俯首顫栗。

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自虛空探出,輕輕握住的那卷竹簡,身形隨之緩緩浮現。

那人一襲青衫,如蒼松翠玉,挺拔修長,眉似遠山青黛,眸如平湖秋月,無悲無喜,無嗔無怒,他如畫中人一般走出,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天柱崩毀,天命易數。”他垂下雙眸,平靜地說出八個字,好像這場浩劫與他無關。

確實與他無關,他是天命書,天命不在天地間。

混沌分陰陽清濁,由此有了天地之分。天命書與混沌珠自混沌而來,是這天地秩序的守護者,平等地漠視每一個生命,他們在意的,唯有天地秩序的穩定。

神君容色慘白,恭敬道:“請天命救世於危難。”

天命閉目片刻,薄唇輕啟:“四神之戰,致天闕地陷,秩序崩毀。天命,褫奪神位,抽其神骨,立於四極,以撐天地。”

浩然之聲響徹天地,天地之間的每一個生靈都聽到了這句話。

言出法隨,天命即為天意,天意不可違。

他睜開眼,垂眸看向天闕處。一顆瑩亮的混沌珠於天闕沈浮,以混沌之力修補天闕,緩緩止住了神界的崩落。

他收回淡漠的目光,身影緩緩消散,只有那卷竹簡依舊存在。

請天命必須要付出代價,而這代價,便記載在天命書中,無人知曉,直到未來到來。

溫暖的陽光穿透雲層,淡淡地在人間灑落一層。那本該是輕柔的照拂,落在神族身上卻如刀割油烹一樣煎熬。

天柱崩毀之處,只留下了一座低矮的山,而此時山上正束縛著一個受罰的神。

鎖鏈束縛了她的四肢,四條鎖鏈深深埋入萬丈地心,那是以她自身神力凝結而成,除非她消亡,否則這鎖鏈便不會消散。

她背靠著巨石,雙手無力地垂落在於身側,身形變得透明,陽光可以輕易地穿透她的身體。

間息的海浪聲中,有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

睫毛微顫,她緩緩睜開眼,模糊的視線裏出現了熟悉的身影。

“天珩……你來了……”

她沙啞的聲音含著一絲久別重逢的笑意,哪怕此刻他看不清她的面容,應該也能聽得出她的歡喜。

但他的眼中沒有一絲喜怒,只是居高臨下,淡漠地看著被鎖鏈束縛的身影。

沒有長生藕,他看不清她的容貌,只有一個近乎透明的輪廓,氤氳著清氣的光芒。

她被褫奪了神位,抽去神骨,如今已經不是殺神淩霄了,但她依然和普通神族一樣,有著清氣凝聚的身體,還要受這烈日炙烤,海風刮骨。

“淩霄,這便是你的因果嗎?”他緩緩屈膝,在她身前半蹲下,想要看清她的面容。

淩霄忍著痛淡淡笑了一聲:“這是你要的因果……天珩,你為什麽看起來不高興?”

“那你呢?”天珩輕聲問道,“你又為什麽不難過?”

“求仁得仁,我沒有什麽可難過的。”她嘆了口氣,伸出手想碰他,卻穿過了他的臉龐。

差點忘了,她只是一團沒有形體的氣啊……

“可是我會難過。”天珩冷冷地說道,“我會想起東勝國滅亡的那個夜晚,你用霜月刃殺死了我的子民,我的族人。”

“我曾經竭盡所能,卻也無法照亮一隅黑暗。我奮力的反抗,招致的是整個東勝國的滅亡……我也明白,你只是一把神族的一把刀,沒有你,也會有其他利刃來收割凡人的性命。”

他閉上眼,眼睫輕顫,面露悲痛:“可是我總會想起那一夜,淒厲的哭喊聲,濃重的血腥味,生命在那道殘月下消亡。我沒有辦法直面那把利刃。”

淩霄苦澀斂眸,啞聲道:“我明白,你應該恨我,那是你的家國,也是你的責任。”

他們之間隔著太多的仇恨,天珩本以為自己也會死去,卻沒有想到淩霄將他留在了身邊。他誘騙她進入人世,讓她有了人族的七情,讓她聽到了眾生的悲鳴,她的心便會柔軟。

心軟的神,便有了致命的破綻。

“你既然明白……”天珩呼吸一窒,“為何在南荒之時,會……與我成婚?”

“天珩,你比我更懂人心,你以為呢?”她輕輕一笑,將問題拋給了他。

天珩眼中的光有了裂痕,努力地想要看清她的面容,但他明白,這一世他都無法再見到她,觸摸她。

她的眼神不知道落在了何方,聲音像是從遙遠的過去傳來。

“我還記得救下天弈的那個夜晚,在篝火邊你說過的話。你說,人族會迎來屬於自己的日出,只是現在,仍缺少一簇火苗。人族沒有見過光,便以為世間只有黑暗。”她仰起頭,看向了天闕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抹笑意,“天珩,我將這盞火帶給了人間。”她擡起手,感受到靈氣於掌心浮動,“神界的清氣從天闕傾瀉而下,這片人間已經在悄然改變,只是你們尚無法察覺。這被靈氣滋養的土地,會煥發出不一樣的光彩,人族……會有能與神族對抗的能力。”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在不久的將來,人族便會誕生第一個聖君——昭明聖君,他自淩霄手中接過火種,將天命徹底改變。

改變天命,從非易事,需要付出的代價,也非常人所能想象,那動輒是一個種族的覆滅。

人族的一生太短,無法看見前因與後果,而淩霄活了萬年,看得比他們更加透徹。

天道的本質,便是守恒,有所得,必有所失。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一線生機,只能在毀滅中尋求。

不經歷至暗,人族無法到達黎明。

淩霄收攏五指,握住了那一縷足以撼動天地的靈氣,溫柔而堅定地說道:“你們不必信仰神明,可以信仰自己。”

天珩身軀一震,黑沈的雙眸看向淩霄的右手。

“你說得對,天道並不總在神族,天命……是該變了。”

他看不見她的面容,卻感覺到溫柔的視線包圍著他。

“淩霄……”他的聲音低沈沙啞,“為什麽……你明知道,我對你只有利用……”

她好像笑了一聲,朝他伸出手,雖然無法碰觸,他卻依稀感覺到了臉畔潮濕的暖意,那是海風,也是她的手。

“因為你帶我見過人間,聽過人族的聲音,我聽懂了那些哭聲,便無法再冷漠坐視。也許……你是假的,但這人間是真的。”淩霄的聲音低落了下去,“但我終究背叛了神族,也害死了無數生靈,我是罪神,應有此報。”

她心裏早已想好撞毀天柱,只是她一人之力無法成事,必須借陽神旭昊之力。但她也沒想到,旭昊如此狂妄,竟召出十日淩空,導致了無數生靈毀於熱旱。事事並不如盡如她所料,就好像她料到了混沌珠與天命書必然會出手挽救天地於傾頹,卻沒料到,自己至今仍未消散。

“神族以信仰為生,一旦世間無人信仰,便不覆存在。”淩霄說道,“我們四神定為罪神,褫奪神位,被眾生遺棄、憎恨、唾罵,失去了所有的信仰。玄素、蒼宸、旭昊都已消散了,只有我還在,只有一個原因,那便是世間還有人信我。”

“天珩……”她嘆息似的笑了一聲,擡起頭凝視他,“我是你的信仰嗎?”

回應她的,是一個無法觸摸的擁抱,一聲壓抑克制的嗚咽,一份永生永世的信仰,一滴穿過身心的熱淚。

那一年,天珩創立天柱門,死守天柱山。

天珩壽九十九,身死之日,亦是淩霄魂散之時。

在被三界遺棄的數萬年裏,他是她唯一的信徒。

天柱門傳承萬年的,除了那已經面目全非的傳說,還有便是面目模糊的壁畫。弟子們都以為,掛在正殿之上的那幅壁畫是祖師天珩。模糊了性別的身姿與面容,傲然地立於風中,任由狂風掀起衣角,她的面容無法直視,因為她曾是神明,是這世間唯一心軟的神。

也許海風會記得,那個青年在天柱之下守了一生一世,為她蓋起了石屋遮蔽日曬與風雨。

後來年華老去,鬢滿風霜,他便守著那道清光之側,與她絮絮低語。

擺在身旁的,是他用一世雕琢的壁畫,足以留存千秋萬世。

“淩霄,我死之後,你會去哪裏?”他認真地問她。

她悲哀地看著他眼角的皺紋,鬢邊的白發,還有瞳孔深處的執念。

她不忍欺騙他,只有據實相告:“我會消散於天地……或許會有一縷殘魂,會進入輪回。”

天珩淒然一笑,跪倒在她面前。

“那……我去輪回裏找你,只要見到你,我一定能想起你。”

她扭轉天命,將光帶到了人間,卻被神族與人族遺棄,只有他記得,只有他了……

淩霄沒有將他的話放在心上,因為人死魂消,入了輪回,便會斷了紅塵忘了前緣,他怎麽可能還會記得她呢?

可是她不如天珩明白人心,更不知道何為執念。

此後數萬年裏,他在一次一次地輪回裏尋尋覓覓,卻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麽,直到有一天與她擦肩而過,那前塵往事才會緩緩於腦海中浮現,哪怕她易了容貌,忘了舊事,但只要他還記得,那便足夠了。

可是時光的長河如此漫長湍急,兩片飄落的樹葉,幾乎無法在最好的時候相會,不時匆匆錯過,便是太早太遲。他輪回千世,也只遇到過她寥寥幾次。而他一次次遇見,一次次地想起,又一次次地經歷失去,看著她在每一個輪回裏受盡折磨,承受逆轉天命的業果。

她舍棄神族的尊榮,逆轉天命,為人族帶來的光,卻將自己永遠留在了黑夜裏。

他願做她的一盞燈,陪她走過無盡的輪回,永世的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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